邵懷安還在睡著，因?yàn)檫B日來帶領(lǐng)流民入城，體力消耗過大，卻沒有染上疫癥。

    試過額頭，宋元正才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取來備好的藥粉，點(diǎn)燃后將每個(gè)角落全都重新熏了一遍。

    ....

    “郎君，你得出去?！遍L榮蒙著面巾，挨處撒了藥，見顧云庭還杵在床前，不由得給秦翀使了個(gè)眼色。

    秦翀咳了聲，附和：“邵娘子剛用完藥，郎君出來透口氣吧?！?/br>
    若是顧云庭倒下，他們都沒法回京交差。

    “在這兒拉條簾子，搬張榻放在旁邊，夜里我宿在此處?！?/br>
    “不成！”長榮和秦翀異口同聲。

    “都出去?！?/br>
    顧云庭想起來，命令道：“你去驛館一趟，把藥給宋元正留一份?！?/br>
    “是?！?/br>
    門合上，顧云庭拉開簾子，望見她濕透的衣裳，黏成一綹綹的頭發(fā)絲，貼在蒼白的面頰，腮上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小嘴微張，不似從前那般飽滿細(xì)膩，干皮翹著，右手攥住胸口的衣襟。

    扇子隱隱可見。

    他皺眉，去拉她的手，卻發(fā)現(xiàn)手指捏的很緊，小指甚至勾住了帶子，打了個(gè)結(jié)掛住。

    顧云庭肺臟猶如泡在酸水里，竟深深羨慕起邵懷安來。

    但他必須幫她換掉濕透的衣裳。

    出過汗，已經(jīng)臟兮兮且有股濃烈的藥味，她仿佛不喜歡苦藥。

    從前他吃藥時(shí)，她總偷偷皺巴小臉，當(dāng)他看過去，她又彎眸淺笑，適宜的逢迎討好。

    雖沒有梳洗，且還病著，但他仍覺得邵小娘子極美。

    手指已經(jīng)很注意，不可避免的還是會(huì)碰到她的肌膚，褪去外裳，他取來干凈的巾帕泡在水里，然后看向她頸間的小衣帶子，腦中一股強(qiáng)勁的血流直沖顱頂，他眸色瞬間深邃，竭力咽了咽喉嚨，伸出手去。

    小衣帶子系了個(gè)蝴蝶結(jié)扣，輕輕抽開，帶子撒在肩頸。

    他頓了少頃，隨后取下小衣。

    數(shù)年后再度看見瑩雪細(xì)膩，溫香軟玉，他有種恍惚在夢中的錯(cuò)覺，也只一瞬，便趕忙擰干帕子，小心擦拭起來。

    她身上guntang，高熱仍未消退，帕子擦過皮膚后浮起細(xì)密的疙瘩，他抬頭往上看，見她痛苦的蹙攏雙眉，嘴中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

    熱的時(shí)間太久，骨節(jié)和筋rou都會(huì)酸疼。

    “你很快會(huì)好起來?！迸赏┲腥∷幍娜俗羁靸扇毡憧哨s回，都是歷年針對(duì)疫癥留下的各種藥方，藥丸，留在太醫(yī)院備用。

    現(xiàn)下用的方子，是朝廷派發(fā)下來的大夫自行研制，效果尚未可知，如今城中百姓都在服用，他看過藥方，都是些稀松尋常的藥草配成，用來治病是真的，但若要長期補(bǔ)養(yǎng)調(diào)理，還是得用宮中金貴的藥丸，那里面除了治疫癥的藥草，還加了人參黃芪等名貴藥草，之前便專供皇親國戚，世家大臣。

    整理完小衣，他倒像是洗了個(gè)澡，渾身濕漉漉的。

    抬手擦了把面額，靠在廊柱上長吁一口氣。

    “渴...”邵明姮閉著眼，嘟囔。

    顧云庭忙去倒水，將她半抱在懷里喂了三盞，邵明姮迷迷糊糊睜開眼睫，似乎看不清楚，水汪汪的眼睛云霧繚繞，她又累的合上。

    半夜她咳了幾聲，顧云庭立時(shí)從榻上坐起來，便見她半邊身子伏在床沿，吐得酸水都要出來。

    顧云庭沒有伺候過人，登時(shí)有點(diǎn)懵，更多的是害怕。

    他望著那些污穢，咬了咬牙走上前，將她裹好被子抱到自己睡的榻上，隨后扭頭，本想喚長榮進(jìn)來，但又看了眼臉蛋皙白的邵明姮，立時(shí)打消了主意。

    這房子比驛館好，但不比京中宅子，連件像樣的遮擋屏風(fēng)都沒有，一條布簾子，能隔開什么。

    他扯下床上的臟褥子，蓋到地上，硬著頭皮清理完，又拖到門口。

    甕聲甕氣道：“長榮，再拿兩套干凈的被褥，放門口，我自己拿進(jìn)來?！?/br>
    燭光拉長了身影，投出搖曳不定的亮光。

    顧云庭坐在圓桌前扶額小憩，耳畔傳來細(xì)微的哭聲，起初以為是做夢，后來打了個(gè)哆嗦，想起是邵小娘子的聲音。

    幾乎是彈起來，沖到榻前。

    暗淡的光線下，淚水沿著眼尾不停往下掉，隔著一段距離，guntang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燒糊涂了，聽不到顧云庭安慰的話，一個(gè)勁兒地哭，陷在噩夢中一樣，也不知是夢見什么傷心的事兒，如何都停不下來。

    顧云庭看的心焦，右手覆在她面上擦去水痕，稍微低頭，繼續(xù)喚她，另一只手握著她的肩膀，搖了搖。

    邵明姮緩緩睜開眼睫，睫毛濕成幾縷，黏的厲害，她神情凄愴，也不知意識(shí)清不清醒。

    顧云庭與她對(duì)視了許久，怕嚇著她，便一動(dòng)不動(dòng)等她開口。

    邵明姮忽然勾住他頸子，像是一團(tuán)火，燒的他猛一顫抖。

    淚水很快打濕他的衣裳，她默默地哭，也不說話，但能感覺到她胸腔內(nèi)的悲鳴。

    讓他也跟著難受起來。

    大手摸了摸她后腦，安慰道：“邵小娘子，我在這兒，我不走的。”

    邵明姮卻哭得更傷心了，一邊哭一邊喃喃罵著，仿佛說他是騙子。

    他哪里會(huì)騙她，迫不及待便要保證，說了一堆鄭重其事的認(rèn)真話，最后又忍不住，哄孩子一樣，湊到她耳畔小聲道：“騙你我就是小狗?！?/br>
    說完，臉騰的熱了，下意識(shí)往門口瞟了眼。

    門外，秦翀繃著臉，努力憋笑。

    長榮不明白他笑什么，踹他一腳，往屋內(nèi)撇了撇頭。

    秦翀一抱胳膊，面朝天，唇角快咧到耳根子。

    邵明姮抽噎著，呼吸慢慢平和起來。

    顧云庭握著她肩膀往前挪了挪，見她已經(jīng)昏睡過去，便將人重新放回枕上，又去拉她勾住自己頸項(xiàng)的手臂，剛拉開，她又睜開眼睛。

    迷惘的望著他。

    顧云庭不敢看她的眼，紅通通的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看了便覺得心如刀絞，想親她，想撫慰她，想逼她說出到底怎么了，他見不得她哭。

    恨不能替她受著。

    “我夢見你走了?！鄙勖鲓瑴I眼汪汪，說的時(shí)候，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襟。

    顧云庭就像被扎了一下，撫著她的臉溫聲道：“我一直在這兒，哪都不去?！?/br>
    “你親親我，好不好？”她用力往下拽他，央求著靠近。

    顧云庭愣住，他雖這么想著，可一直忍著不敢，如今她竟主動(dòng)開口，那顆躍躍欲試的心登時(shí)撲通撲通狂跳起來，他舔了舔唇，目光對(duì)上那干裂的唇瓣，沖動(dòng)，熱烈，狂躁霎時(shí)匯聚成勇往直前。

    他掀開面巾，朝她吻了過去。

    邵明姮的手漸漸沒了力氣，虛握著抵在兩人之間。

    他吻得更加難以自禁，但好歹理智還在，怕她透不過氣，不得不趕緊松開。

    她像是累極了，guntang的手指觸到他的眼睛，嗓音沙?。骸澳愣疾粣坌α恕！?/br>
    顧云庭猛然僵住。

    如一盆冰水澆上熾熱炭火。

    刺啦一聲，激情瞬時(shí)褪去。

    他握著她的腰，聲音在發(fā)抖：“我是誰？”

    邵明姮笑，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自說自話：“我沒想好畫什么，扇面便一直空著，你想要什么？石榴還是駿馬，我猜不到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顧云庭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臉色就像凍住了似的。

    邵明姮撫到胸口，忽然慌亂地驚叫：“扇子呢，你送我的扇子呢？”

    顧云庭冷冷望著她，將人摁著肩膀壓到枕上，隨之俯身上前，目光幽幽凝視她的眼睛，聲音低的猶如來自地獄。

    “你看清楚，陪在你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邵明姮瞪大眼睛去看他，一圈圈的光暈像是下雨時(shí)的霧氣，在她眼前糊了厚厚幾層，她看不清，又因著急緊張，劇烈咳嗽起來。

    顧云庭松開手，起身走到桌前。

    方才的歡喜盡數(shù)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心寒，求之不得的沮喪無力感。

    冷眸瞥向床頭的扇袋，他冷笑一聲，想起自己愚蠢的行徑，頓覺荒唐可悲。

    走過去，一把攥住，從扇袋中抽出扇子。

    棕竹扇骨，被保養(yǎng)呵護(hù)的如此精細(xì)珍貴，這上面的紋路她又摸過多少次，夜深人靜時(shí)，她每每抱著它睡覺，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思？

    是不是覺得抱著扇子，便是抱著宋三郎？

    宋昂明明已經(jīng)死了！

    他攥緊扇骨，腦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次她為了這把扇子同自己撒謊的樣子。

    甚至為了作畫，她另外買了筆墨，是嫌他的東西臟？會(huì)玷污他們兩人純潔的感情？

    寄人籬下時(shí)，她為了保全扇子，說是邵懷安做的，臉不紅心不跳，何其大膽妄為。

    置他于何地，當(dāng)他是什么！

    心難平靜，波瀾起伏。

    他眼眸濃的快要滴出墨來，氣血翻涌中，他走到燭臺(tái)前，燭光打在他臉上，有一絲絲的暖意。

    他舉起手，將扇子舉到離火苗一寸的位置。

    只要再往前一點(diǎn)，燒了它，燒掉她和宋三郎寄情的憑證，那么從此以后，世間再無宋三郎。

    他腦子混亂成麻，目光如炬，死死盯著這把可惡的折扇。

    手一動(dòng)，火苗舔舐著扇骨。

    幾乎頃刻間，他猛地縮回手來，將那扇子狠狠摔在地上。

    “嗒”的一聲，扇骨撞到桌角，彈到地上。

    竟也沒有碎裂。

    榻上人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