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詢驀然抬眸，直直地盯著鄔夢筆。

    “不必這般警惕，你能死而復(fù)生與我半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都是你的機(jī)緣?！编w夢筆姿態(tài)很放松，“不必用這種陰冷的神情看我?！?/br>
    曲不詢沉默了一瞬，“什么意思？”

    鄔夢筆深思追念起來。

    “你剛認(rèn)下那把劍的時候，我遠(yuǎn)在堯皇城，便已能意識到這把劍有了新的主人。”他慢慢地說，“你可知道這把劍的來歷？”

    估計(jì)誰也想不到，在劍修中廣為流傳、常被感嘆殘缺不全的《孟氏坤劍殘譜》其實(shí)并沒有消失在神州，而是隨著孟氏家族的修士奔往五湖四海，代代相傳。

    “孟氏，孟華胥、孟南柯?！鄙蛉缤砦⑽Ⅴ久?。

    這個“孟”竟然便是孟南柯和孟華胥的孟，總給人一種難以接受的感覺——

    “沒辦法，到了他們這一輩，姐弟二人都不愿學(xué)劍，如此便各學(xué)各的了?！编w夢筆笑了笑，“孟氏有一柄傳世名劍，名為不循，相傳能起死人、rou白骨，只要能令這柄劍認(rèn)主，便能不死，只是隨著方壺仙山沉入海中而不見蹤跡?！?/br>
    鄔夢筆說到這里，慨然一嘆，微笑著望向曲不詢，“不循、不詢，不必我再說下去了吧？孟氏血脈對這把劍猶有感應(yīng)，不知方位，但若被人認(rèn)主，孟氏弟子便能立時覺察，當(dāng)初你將不循劍認(rèn)主時，南柯便知道了。”

    “名劍難求，唯有至剛至正者方能收服?！编w夢筆目光幽然地望著他們，“一如碎嬰。”

    第114章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六）

    雖然先前便猜到一二, 可聽鄔夢筆完整地說起不循劍與方壺仙山、孟南柯姐弟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大大出乎沈如晚與曲不詢的意料。

    管中窺豹，一座沉入海中、逐漸被世人所遺忘的仙山, 還藏著多少驚世艷逸的傳承與寶藏, 都隨著一場莫測難阻的浩劫而籠上迷霧, 消逝在這片神州。

    鄔夢筆、孟南柯、孟華胥、意修、不循劍……每一個名字后面都藏著一段獨(dú)屬于方壺山的風(fēng)華，多年后才在這些后輩身上投下一點(diǎn)照影。

    當(dāng)初鼎盛時的方壺, 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座全然不下蓬山的仙道圣地吧。

    “這么說來, 我倒是無意中奪了孟家的傳世劍?！鼻辉兂烈?。

    鄔夢筆微微搖頭，“就算你沒有收服不循劍, 也輪不到他們。孟氏族人尋不循劍尋了多年也不見蹤跡，到了南柯這一輩，他們姐弟倆都沒這心思, 也不在乎這把劍。當(dāng)初南柯感應(yīng)到你收服了不循劍, 也不過付之一笑。神劍有靈，你能收服不循劍, 這不循劍便屬于你。”

    什么傳家寶劍、血脈感應(yīng)，都是虛的。

    滄海桑田, 寶劍也要擇主, 與本便不屬于孟氏的、只存在于過去的輝煌一同忘了便是。

    話是這么說，可這畢竟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寶物，孟南柯姐弟居然能等閑視之，這份灑脫自如也是分外難得。

    “先前你問我，如何在短短十年內(nèi)便蒼老了這么多，以至于竟到了大限將至的時候?！编w夢筆微微一嘆, “這便要說到我們意修的特殊之處了, 唯有對自己所思所想深信不疑, 方能派生萬物。”

    “從前我做人做事，問心無愧，自然心想事成，那時多的是辦法延壽增元，故而你們二位見到我時，還算是意氣風(fēng)發(fā)?！编w夢筆幽幽說，“不過如今的我已是做不到問心無愧了，心障一生，意修的神通便去了大半，自然也就成了這么個無計(jì)可施的糟老頭子?！?/br>
    “問心有愧？”沈如晚慢慢地說，“是嗎？”

    說到此處，彼此都知道是真正進(jìn)入正題了。

    鄔夢筆與寧聽瀾的關(guān)系、在七夜白的事中抹不去的濃重痕跡、隱約在背后推他們一把的跡象，這才是沈如晚和曲不詢來訪的理由。

    鄔夢筆沉默了片刻。

    “想必你們都該知道了，七夜白這東西最初其實(shí)是孟華胥培育出來的，但真正草菅人命、豢養(yǎng)藥人的卻是寧聽瀾?！彼贿呎f著，一邊望向沈如晚，望見她平靜無波的神容，目光悵然，“我還擔(dān)心你不愿相信，不知該怎么同你說清?！?/br>
    這一路風(fēng)雨無阻地查下來，再難以令人接受的真相，也在日復(fù)夜繼的線索中被拼湊，沈如晚很難相信旁人空口白話便抹去她從前深信不疑的東西，但真相可以。

    “當(dāng)初孟華胥培育七夜白，其實(shí)并不是存了什么壞心思，他這人不管多少歲都是一副小孩子脾氣，看上去牛心古怪，其實(shí)心眼是很好的。他心里沒有那么多正邪之分，只有感興趣的和不感興趣的。”回護(hù)親近之人是人之常情，怕他們對孟華胥生出意見，鄔夢筆不免解釋，“感興趣的東西他便要花心思去做，譬如說培育出一種藥效驚人的奇花——你們也看過他最開始時的筆跡了，那時他并沒想到在人身上種花，可是后來陰差陽錯，就成了如今的七夜白?！?/br>
    其實(shí)他們已從孟華胥那里聽過了七夜白最終種在人身上的原委，然而鄔夢筆再敘說起來，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都沒有打斷。

    “二十多年前，南柯意外受了重傷，堯皇城雖富庶，可并不產(chǎn)什么天材異寶，那種能起死回生的靈藥最是難求，也不過是勉強(qiáng)吊著一口氣罷了?！编w夢筆語氣悵惘，“他們姐弟倆關(guān)系一向親近，因此當(dāng)孟華胥帶著七夜白的成花來見我時，我雖然驚愕，可情急之下也沒顧上問那么多，直到后來才知道，這種天材異寶竟然是以人身為花田的。”

    “再后來，南柯的身體還是不大好，我猶豫再三，自己也種了一朵七夜白?！编w夢筆輕描淡寫地將這段往事帶過，繼續(xù)說，“之前我說孟華胥是小孩子脾氣，半點(diǎn)也不假，這傻小子看南柯快要醒轉(zhuǎn)，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害怕被南柯責(zé)怪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誰也沒說便撒腿跑了，找也找不著?！?/br>
    這基本能和孟華胥所說的經(jīng)過對得上號。

    兩相對照，和往事真相應(yīng)當(dāng)也大差不差了。

    “他跑了不要緊，可從前南柯和我與寧聽瀾有過交情，他和寧聽瀾也很熟悉，誤信了寧聽瀾的話，把七夜白的事都抖落了出去?！编w夢筆搖了搖頭，露出些微痛悔，“寧聽瀾這人慣會惺惺作態(tài)裝樣子，其實(shí)那時我和南柯已不怎么和他聯(lián)系了，可孟華胥并不知道，更不曉得人心難測，他不放在心上的財(cái)富與權(quán)勢，自然有旁人會費(fèi)盡心機(jī)地奪走?！?/br>
    后來便是寧聽瀾和她師尊一步步騙走七夜白的培育之法，私下里豢養(yǎng)藥人，直到她被沈晴諳帶到沈家族地，走火入魔，沈氏覆滅，因太過駭人聽聞，引起了鄔夢筆的注意。

    “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端倪，起了疑心，于是去見你，可惜沒從你那里得到什么線索。再加上那時你人在蓬山，寧聽瀾對你看得很緊，若我問得多了，說不準(zhǔn)他會不會對你滅口?！编w夢筆說到這里，朝曲不詢望了一眼，笑了笑，“后來我還拜托他和你認(rèn)識一下，以他當(dāng)時在蓬山的地位，只要能發(fā)現(xiàn)端倪便能查下去，也能護(hù)得住你。可惜，沒能如我所愿。”

    沈如晚不由朝曲不詢望去，愕然。

    從前鄔夢筆還讓他來認(rèn)識她？

    曲不詢輕輕一喟，摸了摸鼻子，又看向鄔夢筆。

    “既然從那時起你便已有了疑心，這么多年來也算查清了真相，為什么不公之于眾？”他問，“你有半月摘這等讓整個神州都傳閱不止的利器，自然有的是人愿意相信你。”

    鄔夢筆默然不語。

    “你知道這世上什么人的話最有信服力嗎？”他忽而說起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來，“是活人?！?/br>
    “你們看我如今這副模樣，形銷骨立，不過是個平庸的糟老頭子罷了?！编w夢筆一嘆，“至于南柯呢？從前舊傷已成沉疴，也早不是意氣風(fēng)發(fā)時的樣子了。先前我在半月摘上揭寧聽瀾的老底，有人信，有人不信，寧聽瀾還坐得住，再加上對我們還有幾分忌憚，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可若我把這事說開了，他便再也坐不住了，只怕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來殺我們了?！?/br>
    “若只是一死倒也罷了，我和南柯都不是惜身的人，活了這么些年，一死何懼？只是，若我們死了，他還活著，那這真相最終也會被粉飾、被遺忘。”

    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資格決定輿情，寧聽瀾有的是本事把真相變成無人問津的荒唐傳言。

    這世道當(dāng)真奇怪，什么也沒做的人知道真相后問心有愧，實(shí)力大減、時日無多，反倒是真正做了惡事的人毫無愧意，做事做絕。

    “后來南柯感應(yīng)到不循劍被認(rèn)主，察覺到大致在歸墟下，我一查當(dāng)時落入歸墟之人有誰，便猜到了你頭上，那時我便知道你多半是沒有死，早晚有一天能從歸墟下出來，以你的性格，必然要查個水落石出。”鄔夢筆望著曲不詢說，“我在許多地方留了線索，只等著你們什么時候來找我，好在時歲荏苒，我終歸是等到了這一天。”

    “若再晚一些，也許你們便見不到我了?！编w夢筆笑得很平淡。

    沈如晚擰著眉頭看向鄔夢筆。

    她始終很難相信從前盛名的希夷仙尊竟已時日無多。

    “好在老天有眼，如今我不僅等到了長孫道友，還等到了沈道友，實(shí)在是意外之喜，你們二位能同進(jìn)同退，我的把握便更大了?！编w夢筆說到這里，微微向前傾身，“我先前猶豫的無非是寧聽瀾將我和南柯滅口后，仗著他的實(shí)力和在蓬山經(jīng)營多年積攢的聲望顛倒黑白，苦無反制他的實(shí)力，你們二位卻不同?！?/br>
    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都已早早結(jié)丹，這些年來日漸精進(jìn)，并不下于忙于權(quán)勢的寧聽瀾。

    “你們二位回蓬山與寧聽瀾對峙，我在堯皇城用半月摘把七夜白的事說個清清楚楚，真相便永遠(yuǎn)不會被粉飾遮掩了。”鄔夢筆誠懇地望向兩人，“正好你們見了寧聽瀾，與他對峙一番，也能明白我說的究竟有幾分真假了?！?/br>
    沈如晚回首，望著滿園燈火靜謐，默然。

    “時候快到了。”鄔夢筆忽而說。

    “什么意思？”沈如晚回頭望他。

    鄔夢筆笑了笑，“先前不是說了嗎？我這糟老頭子時日無多，可終歸是不甘心就這么帶著真相入土，于是又想了些千奇百怪的歪門邪道來延壽，因此有了這么一個千燈節(jié)?！?/br>
    他幽幽地望著滿園燈光，“若是待會從門口道亭中的所有燈都還亮著，那我就能多活七年，若只亮著一小半，那我就能多活三年，若只有亭中的燈還亮著，那就只能再多活一年?！?/br>
    “千燈節(jié)到如今已是第四屆了，先前那三次總共給我延續(xù)了十一年的壽元，只是留下的燈盞越來越少，不知道這次還能留下幾盞?！编w夢筆笑了笑，渾然不似在說自己的壽命一般，“本來已不報指望，不過我也只剩下兩年壽元了，終歸還是想試一試的?！?/br>
    “這也是方壺從前的絕學(xué)，叫做燒燈續(xù)晝。”

    這又是一件沈如晚從未聽說過的絕學(xué)，如此離奇，倘若被當(dāng)今神州修士知道了，必然要引起軒然大波。

    可在這里，這樣的絕學(xué)也只能如面前這個垂垂老矣、大限將至的老者一樣被掩埋在過去。

    微風(fēng)拂動，水波蕩漾，帶起了異樣的簌簌聲響。

    庭院里陷入一陣無言的靜謐。

    忽而，一陣狂風(fēng)不知從何處來，席卷整個庭院，勁風(fēng)冷冽，倏然便吹滅了大半個庭院的燈火，卻半點(diǎn)不停，氣勢洶洶地向前吹來。

    第二個呼吸間，亭子外的燈也一瞬熄滅了，整個庭院陷入一片昏黑中，只剩下這小小的亭子還依然明亮。

    勁風(fēng)半點(diǎn)不停，直直吹入亭中，將亭中的燈悉數(shù)吹滅，攀上桌案邊緣，毫不留情。

    直到最后的最后，只剩下那一盞擺在他們眼前的燈器，孤零零地在這片無邊幽晦的庭院里閃爍著光彩。

    燭影搖紅，似是將滅，可最終搖搖晃晃，終歸沒有暗下去。

    “這代表你還能多活多久？”沈如晚低聲問。

    鄔夢筆盯著那孤燈看了好一會兒。

    “三個月?！彼谷恍α似饋?，“延續(xù)了三個月?！?/br>
    先前他說只剩下兩年壽元，加上這三月也不過只剩兩年三個月了。

    縱然沈如晚對他觀感淡淡，此刻竟也有些心情復(fù)雜。

    垂垂暮年，英雄遲暮，最是悲哀。

    可鄔夢筆望著那盞燈火，最終卻微微笑了起來。

    “人世不過匆匆百年。”他悠悠輕嘆，“浮生若夢啊?！?/br>
    第115章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七）

    越過滿園被吹滅的燈火, 穿過隔絕窺探的薄霧，園中游人已散去大半，先前各色明亮如晝的燈器也都暗淡了下去, 只剩下幾盞最大最顯眼的還留著, 映照在游人新奇歡笑的臉邊, 燈下看人，別有一種朦朧之美。

    幾燈余明, 千燈寥落, 更引得游人往那幾盞璀璨燈光旁去了，幾處熱鬧, 剩下的都是燈火闌珊處，大半個園中便倍顯冷清。

    沈如晚踏過一片被黑暗籠罩的崎嶇石子路，朝園正中走去, 一手拈著袖口摩挲, 半晌才開口說了第一句，“你信嗎？”

    這話沒頭沒尾的, 換個人決計(jì)聽不懂她在講什么，可偏偏曲不詢就懂。

    “七八成真吧?！彼f。

    沈如晚轉(zhuǎn)頭看他, 并不怎么意外, 只是蹙眉，“那剩下的二三分假又假在哪？”

    曲不詢語氣平淡，慢悠悠地說，“那就說不準(zhǔn)了，也許是他們在這些事里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清白，又或許堯皇城并不全然置身事外, 再或者, 他們這些年和寧聽瀾心照不宣地把這些事掩蓋下去, 如今卻又想翻出來……什么都有可能?！?/br>
    沈如晚默然。

    “人總傾向于美化自己，只要有八分真，就可以信一信了。”曲不詢說，“這些年來大肆培育七夜白、誣陷我、利用你的確實(shí)是寧聽瀾，如今鄔夢筆愿意助一臂之力自然更好。就算沒有他的話，你我本來也要去蓬山的?！?/br>
    沈如晚忍不住說，“我不是這意思……”

    曲不詢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的意思?！彼^頭來看她，“你是想說，若他們在這里面也有些非黑非白的嫌疑，那緣何只針對寧聽瀾、不去追究他們？”

    沈如晚抿了抿唇。

    “道理我都明白的，只是終究是個心結(jié)。”她說，“我最近時常在想，寧聽瀾這些年培育七夜白，應(yīng)當(dāng)有不少人察覺到端倪，只是假裝不知道、又或者被收買緘口罷了。還有那些買下七夜白的人，又有幾個是真的不知道這花怎么來的？”

    “寧聽瀾只有一個，可這一朵朵七夜白背后，還藏著數(shù)不清的、被隱去的名姓。”她說，“我當(dāng)初……心灰意冷，忽然封刀掛劍，就是因?yàn)檫@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