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朝那還留在原地的少年招招手，示意對方過來，笑得很和氣，可眼底卻冷淡，沒什么真心，“又怎么惹盧前輩生氣了？”

    少年剛剛撿起地上的那一沓紙，勉強(qiáng)笑了一下，“翁先生，我這次出去采買，照例帶了最新一期的《歸夢筆談半月摘》回來，盧前輩搶著拿去看了，誰知剛一看頭版，竟大發(fā)雷霆，就勒令我不許再采買半月摘了?！?/br>
    翁拂唇一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點(diǎn)鄙夷，但又很快收斂起來，和顏悅色地說，“頭版上寫了什么？讓我來看看？”

    少年把半月摘遞過來，翁拂接過去一看，忽地一頓，下意識地將報(bào)紙折了起來，望了沈如晚一眼，神色自然地笑了，“剛才發(fā)脾氣的那個是我們山莊的盧玄晟前輩，陳莊主應(yīng)當(dāng)也同你們介紹過，就是那個名震神州的盧玄晟。老前輩脾氣比較沖，控制不住脾氣，這是常有的事了?！?/br>
    說到“陳莊主應(yīng)當(dāng)也同你們介紹過”的時(shí)候，翁拂的目光落在陳緣深身上，意味深長。

    陳緣深下意識地抿唇，避開了他的目光。

    翁拂把那份報(bào)紙好好地折了起來，朝少年叮囑，“既然盧前輩不愛看，那這期買來的半月摘就全都燒了吧。至于以后，繼續(xù)采買便是——上次半月摘痛批他老人家空有實(shí)力、沒有腦子，他也大發(fā)雷霆，不許再采買，可后來每次送到他面前，比誰看得都積極，莫怕?！?/br>
    少年被安撫住，點(diǎn)著頭退下了。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少年一眼。

    陳緣深介紹過，山莊里這幾人互相看不順眼，她也能看出翁拂原本是要鄙夷盧玄晟、看看笑話的，可是當(dāng)他看見頭版的時(shí)候，卻下意識地朝她看了一眼，態(tài)度一變，竟讓這采買的少年順著盧玄晟的話來了。

    翁拂隱藏得不錯，但本能反應(yīng)難以逃脫她的捕捉。

    有什么頭版內(nèi)容是不能讓她看的？

    翁拂把他們安排好了住處，意味深長地望了陳緣深一眼，“陳莊主，你多日未歸，還有點(diǎn)事需要你來拿主意?！?/br>
    陳緣深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他臉色驟然白了，下意思地望向沈如晚，可當(dāng)目光觸及到她身側(cè)的曲不詢時(shí)，卻又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急急地挪開了。

    “有什么是需要他拿主意的？”沈如晚偏過頭來，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擋住陳緣深半邊，目光冷淡地打量著翁拂，“你不能做主？”

    翁拂笑容如常，“我可不是莊主，當(dāng)然做不了主?！?/br>
    他也不與沈如晚硬剛，目光一轉(zhuǎn)，落在陳緣深的身上，做了個“請”的動作，“陳莊主，咱們走吧，待會再回來敘舊也不遲?！?/br>
    沈如晚神色微凝。

    她還要再說話，可陳緣深卻開口了。

    “師姐，我和他去一趟。”他深吸一口氣，“你們在這兒熟悉一下環(huán)境，我馬上就回來。”

    沈如晚皺著眉凝視他。

    陳緣深朝她擠出一個笑容，“很快回來，師姐，我去了?！?/br>
    他自己要去，沈如晚自然攔不住。

    她站在那里，凝視著陳緣深的背影，眉頭緊鎖。

    “哎，剛才那個盧玄晟為什么看到半月摘就大發(fā)雷霆??？”陳獻(xiàn)已經(jīng)開始琢磨別的了，“我看這期半月摘也沒什么提到他的地方??？”

    幾人的注意立刻全被他吸引過去了。

    “你看過最新的半月摘？”沈如晚盯著他。

    陳獻(xiàn)點(diǎn)點(diǎn)頭，從方壺里掏了半天，抽出一張皺巴巴的報(bào)紙。

    楚瑤光看著那報(bào)紙，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來。

    可沈如晚已顧不得方壺曾經(jīng)是垃圾桶、里面掏出來的報(bào)紙會不會也很臟這件事，接過那份報(bào)紙，朝頭版上望去，標(biāo)題上寫：《評上刊寄蜉蝣所錄‘蓬山掌教寧聽瀾’篇章》。

    向下看去，開頭寫著：

    上期“寄蜉蝣”所載的蓬山掌教寧聽瀾之過往，何等少年英豪、壯志凌云、道義為先，堪稱神州俊杰。然而如今再觀其人，卻實(shí)在令人唏噓不已，可見少年時(shí)的志向多為世事利祿所磨平，只剩蠅營狗茍、陰謀詭計(jì)。

    沈如晚不由怔住。

    第70章 舊游舊游今在否（六）

    屋里, 沈如晚緊緊攥著那頁報(bào)紙，緊緊皺眉。

    其他人站在一旁望見她的神色，不由也都小心翼翼起來, 偏偏除了陳獻(xiàn)之外都還沒看過半月摘上的頭版, 欲言又止。

    “這期是針對上一期報(bào)紙某個版面文章的點(diǎn)評, 半月摘上常有這樣的事，”陳獻(xiàn)給他們總結(jié), “上版‘寄蜉蝣’介紹了蓬山掌教寧聽瀾的生平, 他從小拜入蓬山，天賦過人, 有豪俠之志，有仗劍斬盡天下不平事的志向，游歷神州、斬殺了許多成名的兇徒, 聲名顯赫, 歸來蓬山后成為蓬山首徒，最后成為蓬山掌教?！?/br>
    其實(shí)這些根本不需要半月摘或陳獻(xiàn)來為他們解釋, 作為蓬山弟子，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都對寧聽瀾的生平了解得七七八八, 從小就聽著宗門長輩提及。

    多年的掌教, 威嚴(yán)深重，誰不敬畏呢？

    后來沈如晚被寧聽瀾委以重任時(shí)，更是聽寧聽瀾推心置腹地提及往事了。

    他說，見了你，我就想起從前的我。

    寧聽瀾把碎嬰劍交給她時(shí)，神色也追憶。

    他說：流盡你的最后一滴血, 對得起你手里的碎嬰劍。

    手握碎嬰劍、受掌教之命的那么多日子里, 沈如晚沒有一天對不起碎嬰劍, 她劍鋒所指的人，也都確確實(shí)實(shí)罪惡昭彰，絕沒有草菅人命。

    每次都是掌教親自讓她去查，每次都確有其事，縱然掌教也有自己的主意，又憑什么把這些都稱作是蠅營狗茍？

    她劍下的那些亡魂，才是真的蠅營狗茍。

    陳獻(xiàn)還沒說完，“上期對寧聽瀾多有夸贊，這期就不一樣了，這期是夢筆先生親自執(zhí)筆，指出寧聽瀾收攬權(quán)柄、鏟除異己，對于無法直接鏟除的異己，則大肆豢養(yǎng)鷹犬，常常以道義來蠱惑年輕天才，為他沖鋒陷陣……”

    陳獻(xiàn)說著說著，袖口被楚瑤光輕輕拉了一下，他不明所以，順著楚瑤光的目光望向沈如晚，忽而明白了，緊緊閉上嘴，可憐巴巴地看著沈如晚。

    沈如晚指節(jié)緊緊攥著，那張報(bào)紙?jiān)谒掷飵缀醣蝗鄶r，就連周身的靈氣也打了個旋，像是被誰牽引著不穩(wěn)一樣。

    可她臉上卻沒有一點(diǎn)表情，只有捏著報(bào)紙的手輕輕顫抖著。

    “報(bào)紙上還說，現(xiàn)在掌教身邊有個‘小沈如晚’，用來取代沈如晚退隱后無刀可用的局面?！标惈I(xiàn)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夠了！”沈如晚驀然抬眸，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兩下，忽而抬手，把手里那張報(bào)紙一上一下撕成兩半，猛然轉(zhuǎn)過身，朝屋外走去。

    陳獻(xiàn)眼巴巴地看著還被她攥在手里的、撕成兩半的報(bào)紙，欲言又止。

    曲不詢拍了拍陳獻(xiàn)的肩膀，安慰一聲，“下次給你補(bǔ)上新的。”

    話還沒說完，他便邁開腳步追出了門。

    楚瑤光在后面，和陳獻(xiàn)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一齊嘆了口氣。

    沈如晚沒走遠(yuǎn)。

    她就站在門廊盡頭，緊緊攥著那被她撕成兩半的報(bào)紙，又重新拼湊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連報(bào)紙都快拿不穩(wěn)，手顫抖著，晃得她心也驚。

    曲不詢追出門的時(shí)候，就看見她周身靈氣涌動，無形中已形成漩渦，靈力極度活躍，隨時(shí)都像是要失控的模樣，不由厲聲叫她，“沈如晚！”

    沈如晚顫了一下，周身的靈氣也跟著顫動，稀薄了一點(diǎn)，可半點(diǎn)沒有消散的趨向。

    曲不詢神色微沉。

    他凝定在那里，很慢很慢地朝她走過去，以防動作太大被她誤判為是攻擊刺激到她。

    就這么一步一步，他走到她身邊。

    沈如晚還捏著那張報(bào)紙。

    她寬大袖口下那截手腕那么纖細(xì)清瘦，顫抖著，讓人忍不住去想，她是怎么用這樣的手握住碎嬰劍的。

    曲不詢伸出手，用力攥住她的手。

    沈如晚驀然回過頭，神色冷然，眼中靈光氤氳，有種璀璨又冰冷的鋒芒，幾乎要將人灼傷，連眼瞼也刺痛，必須剎那挪開目光，不敢和她對視。

    曲不詢沒有挪開目光。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就這么沉默地和她對視，沒有她那樣冰冷鋒銳，只是沉凝而有力，像平靜的山巒，接受最凜冽的風(fēng)雨。

    過了很久，沈如晚眼底的靈光慢慢散去了，身側(cè)猛烈涌動的靈氣也像是忽而不再奔涌，化作清風(fēng)涓流，重新匯入茫茫天地，不留一點(diǎn)痕跡。

    她寂然地站在那里，像是終于望見了他，幽黑的眼瞳動了一動，又垂下了眼瞼。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字、一句話。

    什么都蘊(yùn)含在這一片沉寂里了。

    曲不詢看她半晌。

    其實(shí)她能開始懷疑寧聽瀾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然而見了她，什么都忘了。

    他抬手，輕輕搭在胸前。

    那里隱隱發(fā)麻，像是一千只螞蟻在胸腔里每一處經(jīng)脈啃噬，提醒著那一劍曾有多么冰冷有力，他面前的女修又有多強(qiáng)硬決絕，和眼前這個寂寂無聲的清減美人分明是同一個。

    別這么沒出息，他對自己說，她狠狠地給你穿心一劍，在歸墟下掙扎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你自己，你又憑什么見了她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只是攥著她的手，半晌沒出聲。

    沈如晚卻先抬眸。

    她偏過頭，只把側(cè)臉對著他，露出半邊纖長的脖頸，聲音淡淡的，“沒什么大不了的?！?/br>
    “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們各取所需，無論他究竟是不是想借我的手鏟除異己，我都對得起我自己的劍?！?/br>
    曲不詢握著她的手也微微收緊。

    他喉頭微微滾動，像是想開口又沒有。

    “能有什么呢？”她又說了一遍，卻像是慢慢把自己說服了一樣，“反正我早就不用劍了?！?/br>
    曲不詢終于再難按捺。

    他握著她的手猛然用力，將她的肩膀掰向自己。

    沈如晚望著他。

    曲不詢喉頭滾動了一下。

    “沈如晚，”他像是很平靜，可低沉的聲音下是難掩的暗涌橫波，“你今天已經(jīng)有兩次差點(diǎn)走火入魔。”

    沈如晚的唇微微抿了起來。

    “我知道，”她說著，垂眸，“給你們帶來危險(xiǎn)和麻煩了，是我不對，以后我每天都會恢復(fù)冥想，默念黃庭、清心解……”

    “沒有人覺得你麻煩?！鼻辉兇驍嗨總€字都咬得很重，“我、陳獻(xiàn)和楚瑤光，我們都是擔(dān)心你，我們怕你有一天無法開釋，陷入心魔再也走不出來了。”

    沈如晚想也不想，“我不可能有那么一天，沒有這種可能?！?/br>
    曲不詢看她。

    “你剛才甚至連我都沒認(rèn)出來?！彼降刂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