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11節(jié)
平日里懟她游刃有余的優(yōu)等生,現(xiàn)在看起來像個忽然被上課點名的差生。 等于錦芒輸完液、拔了針頭,姥姥去結(jié)賬、拿藥。于錦芒按著自己手背上的棉球,悄悄對路世安說:“我姥姥就這樣,之前我說我交了男朋友,她問我的話,和現(xiàn)在問你一模一樣?!?/br> “我也不是你男友,否則,以現(xiàn)在你我的年齡差距,你姥姥會直接把我送警察局,而不是問這些,”路世安糾正,“你姥姥也是這樣問你前男友的?” “沒有,”于錦芒眼神一暗,“我還沒來得及帶他見我姥姥,我姥就沒了?!?/br> ——人怎么會忽然間就過世呢?沒病沒災,身體還好。 ——明明早上還和她比賽,多喝了兩碗粥呢。 于錦芒還和姥姥說好了,下周男友就從北京過來探望她老人家。 忽然,人就沒了。 路世安說:“對不起?!?/br> “沒事,”于錦芒重新打起精神,她說,“不過能從你口中聽到對不起這仨字,還真稀奇哎。我還以為你嘴巴是金子,一句對不起也要付費聽。” 路世安說:“如果那樣倒也挺好,我們合伙,我負責說對不起,你負責數(shù)錢,咱倆對半分?!?/br> 于錦芒感嘆:“沒想到你還挺有契約精神哎?!?/br> 聊天間,姥姥在外間叫:“走啦?!?/br> 于錦芒蹦起來。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姥姥能看見路世安——且只有姥姥能看到路世安——診所醫(yī)生的手甚至和路世安重疊著真“擦肩而過”——但姥姥在知道他是于錦芒老師后,仍舊邀請路世安去自己家住一晚。 等第二天,于錦芒就又要回濟南了。 不回沒有辦法,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耽誤太長時間了。于錦芒和姥姥見了面,算是了卻一些遺憾。她還要繼續(xù)跟著路世安,找出這個討厭鬼的死因,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等時間到了去入職報道。 晚飯是于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餾(再加熱)饃饃和包子,炒地蛋(土豆)絲,辣椒炒雞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還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個院子里剛摘的嫩生生鮮黃瓜,放了三瓣蒜。 吃過飯,姥姥說要去隔壁送個東西,讓倆人先睡,她等一會兒就回來。 晚上的小鎮(zhèn)邊緣沒什么熱鬧可看,也沒有高樓大廈霓虹燈,路世安同于錦芒聊了幾句,確定好明天的行程后,才走。 無論如何,明天他們都要離開這里,去濟南。于錦芒最后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覺覺也好,還是于錦芒現(xiàn)在想要倒立著從鎮(zhèn)頭跳回鎮(zhèn)尾也好……路世安都不會阻止。 他跨出房門,鄉(xiāng)下的夜空一片寧靜,蔚藍干凈,好像透明的、湛藍湛藍的寶石。 路世安本該走,又聽房間里于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從遠處隱約的蛙鳴中聽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調(diào)皮,坐下聽聽阿婆說,這個季節(jié)天氣轉(zhuǎn)涼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驚慌,過來聽聽阿婆說,睡個覺雷聲過后就能看云朵; 囡囡別怕,囡囡別哭,快快睡咯……” 于錦芒的聲音不高,很低,壓著在哼,像搖籃曲。路世安第一次聽她唱歌,頗有些驚異。 她的歌聲,與她平時那種活蹦亂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輕些,靜靜安歇,月兒圓喲,你乖乖呀抱阿婆……” 隱約聽到外面姥姥的笑聲,只覺自己站在這里不妥帖,路世安往前邁一步。 姥姥送完東西,剛剛進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頭發(fā)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漸漸衰老、干癟了枝條的棉花,蒼老枯萎,用力長出軟綿綿的棉絮,好保護著其中胖嘟嘟、干干凈凈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經(jīng)老了。 迄今為止,路世安的記憶只停留在死后的空白中。 他沒有任何關(guān)于親人的記憶,看著小路世安就像看著一個長著同張臉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也沒有關(guān)于他的任何愛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過院子走過來的時候,他仍叫了一聲。 “姥姥。” “哎,”姥姥應了一聲,她問,“俺妮兒呢?睡了不?” 路世安說:“剛才還沒睡?!?/br> “喔,”姥姥笑瞇瞇應了一聲,“你早點睡啊?!?/br> 路世安說:“好?!?/br> 姥姥身子骨還硬朗,從他身邊大步走過去,走出一段距離,路世安聽她嘆氣,像是自言自語。 “這么年輕,不應該啊,可惜了?!?/br>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講什么“可惜”,回頭看,只看到姥姥進了房間,她黑色的影子漸漸沒過門檻,走進屋子里。 臥室里,于錦芒還沒睡。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姥姥一起睡過了,小時候倆人坐在床上,年紀大的縫她的小書包,用針把她的繪本邊緣釘?shù)膰绹缹崒崳荒昙o小的,幫老花眼的姥姥穿針引線,樂滋滋地和姥姥講小時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熱水灌一個熱騰騰的紅色暖腳圓壺,小孩子皮膚嫩,姥姥怕燙著她,又縫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腳邊,給她暖。小孩子活潑好動,睡覺也不老實,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幾次,姥姥一邊笑著罵她小皮猴子,一邊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腳重新塞回被子里,伸手拍拍,摟得緊緊的。 長大后呢? 于錦芒被接到市里上小學,上初中。爸媽忙著開店,沒功夫送她回鎮(zhèn)上看姥姥。于錦芒自己背了書包,偷偷拿了錢要去看姥姥,結(jié)果被mama發(fā)現(xiàn)。錢被沒收,mama更是大發(fā)雷霆。 “有這閑工夫就去看著你弟弟?啊?你沒看他都餓哭了?你給他點餅干,陪他玩……” “大人賺錢不容易,我和你爹開個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樣,天天都夠夠的,真想死了,你還添亂……” “你們一個個的都要逼死我……” 于錦芒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弟弟真是個討厭鬼,他天天哭,在一個學步車里跑來跑去。學校里組織什么暑假夏令營,什么周末活動,什么踩青踏春……于錦芒都沒辦法參加,倒不主要是報名費的問題,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個弟弟。 有個每時每刻、只要醒著就離不開人照看的弟弟。 誰讓她是jiejie呢。 jiejie就該聽話,就該懂事,就該讓著弟弟、照顧弟弟,就該把時間都花在弟弟身上。 誰叫她是jiejie。 誰叫她是生—— 于錦芒又偷偷攢了幾塊錢,買郵票買信封,那時候課文里學到凡卡給爺爺寫信。勞動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伙計們都去教堂里做禮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給爺爺寫信,求爺爺接他回去。 于錦芒也寫。 爸爸mama都去了店里,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來的早餐錢,給姥姥寫信,求姥姥接她回鎮(zhèn)子上。 她不想照顧總是哭鬧的弟弟了。 寫完信,于錦芒擦著眼淚,還在信封上鄭重地畫了一顆愛心,那是班級上很時髦的畫畫符號,她想,姥姥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杳無音訊。 于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沒來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后等到習慣照顧弟弟這件事。 那封信最后到了哪里,于錦芒也不知道。 后來,弟弟不需要人照顧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沒有時間;于錦芒想,等高中畢業(yè)后、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畢業(yè)后,她打了兩個多月的暑假工,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想,等上大學后就好了。 于錦芒去了北京讀大學,離家更遠。暑假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學習,備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后來,于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沒關(guān)系。 現(xiàn)在的于錦芒又見到了姥姥。 姥姥現(xiàn)在的牙齒還沒有脫落干凈,她還不用戴假牙,一雙粗糙的大手摟著于錦芒,笑著問她,學習怎么樣呀?還適應學校里的生活嗎?那邊吃的喝的和家里不一樣,還習慣嗎?姥姥知道那邊什么都貴,物價也高,你別不鍋少(不舍得)著吃。姥姥有錢,姥姥知道你爸媽不舍得給你花錢,沒事,姥姥有…… 于錦芒摟著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說了。 她漸漸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問:“你男朋友對你好嗎?” 于錦芒困倦了,她說:“姥姥,你記錯啦,我還沒上高中呢,我還小,沒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趕蚊子,拍拍她,笑瞇瞇:“是,姥姥糊涂了,記串了。外面多好呀,多熱鬧,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們要上大學,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于錦芒抱著姥姥,一覺到大天亮。鎮(zhèn)上到濟南去的車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買了豆腐腦,撒了小芫荽末小蔥花,又煮了粥,搭著熱騰騰的火燒和包子,一定要讓小外孫女吃得飽飽再走。 路世安吃得不少,罕見的寡言沉默。 于錦芒呼次呼次吃到胃要爆炸。 送她上車,姥姥還給她裝了一袋子火燒,還有洗干凈的蘋果和煮熟的雞蛋。 最后,姥姥拍著于錦芒的胳膊,她一雙手長了皺紋,像粗糙的、熱乎乎的樹皮。 “妮兒啊,”姥姥說,“回去后就別來了,你還小呢,別這么急著來看姥姥,???” 第10章 丟臉 富貴勿相忘 姥姥一雙手長了好多繭子。她大半輩子都在做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候,若是無事,也出去打工,去東營摘棉花,或者做一些日結(jié)的零工。建筑小工,去種植綠化帶,水果采摘……什么活都干過,什么都做。 上了年后,手指關(guān)節(jié)都微微變形,陰雨天時也痛,痛到要低聲哎呦哎呦,后來就擦止痛的藥膏,但一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變粗、彎曲下去。 此刻,這雙變形的手正壓在于錦芒胳膊上。 于錦芒愣:“姥姥。” 她來不及說更多,司機叫著要發(fā)車了。小城市的地方,車子不那么守時,也不需要提前購票,先上車再購票,看著人坐齊了,司機吐了口唾沫,喊著,提醒大家都上車,坐穩(wěn),準備去濟南…… 于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只摸住姥姥的手背,溫熱,粗糙,皺紋。 于錦芒叫:“姥姥!” 姥姥只是笑著看她:“早點回去,妮兒,你爸媽都等著你呢?!?/br> 姥姥松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車了。 站在陽光下,車門關(guān)上,聲音很大。隔著不干凈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揮揮手,眼角每一條皺紋都有著熠熠的光。 于錦芒想下車,卻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著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種半強迫的姿態(tài)將于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聲提醒她:“別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