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9節(jié)
于錦芒說:“我想她了?!?/br> 路世安說:“但你要記得,這個世界是假的?!?/br> ——是啊,現(xiàn)在這個世界是假的。 ——不是什么平行世界,也不是什么重生,穿越…… 這只是路世安死亡后的記憶走馬燈,是他的記憶。 是他記憶里的、2010年的濟南城。 這個世界里,有沒有淄博,有沒有她姥姥都還不一定。 于錦芒說:“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路世安一口否決:“不行。” 于錦芒說:“我說行就行?!?/br> 路世安長腿一邁,從那個簡易的小木桌上下來,審視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剛才你在征求我的意見?!?/br> “是啊,但我又沒說,必須按照你的意見來,”于錦芒聳肩,“我只是禮貌性地問一下。” 路世安說:“我也有禮貌地否決了你一下。” “喔,”于錦芒說,“先禮后兵,現(xiàn)在我要嚴肅地告訴你,我不接受。我必須要去見我姥姥,你要是不愿意,現(xiàn)在可以打我——我姥姥可厲害了,我叫她找道士滅了你?!?/br> 路世安笑了笑:“別鬧小孩子脾氣,于錦芒。你知道這些都是假的,我不建議你現(xiàn)在和我分開太久。我們隨時可能掉入下一個空間,未知情況下,我們兩個人最好在一起?!?/br> 于錦芒捂著耳朵,叫著“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跑出臥室。 于某龍還在睡,廚房里,莊素梅已經開始做飯了。于錦芒在衛(wèi)生間前等了很久,才等到于家寧洗漱完出來,她小跑幾步進去,關上門,坐在冰涼的馬桶墊上,舒服地閉上眼睛。 ……也不知道路世安是不是也在偷偷上幽靈廁所。 她神清氣爽出來,一眼就看到路世安坐在沙發(fā)上安靜地吃著包子。他倒高冷,現(xiàn)在一言不發(fā),明顯還在和于錦芒因為意見分歧而不開心。 于錦芒視若無睹,她去廚房幫忙端菜,又提出,想去姥姥家住幾天。 兩個大人都沒什么異議。 ……能有什么異議呢?濟南里吃飯也要花錢,少一個人就少一大筆開銷。之前莊素梅提過讓于勝楠去鄉(xiāng)下姥姥家住一陣,只是于勝楠嫌棄鄉(xiāng)下蚊蟲多、也沒有朋友陪她,才拒絕了。 現(xiàn)在女兒主動提出,她自然開心。 于錦芒兜里揣了三百塊,背著一個普普通通、洗到快要褪色的美特斯邦威薄書包——這還是看完《一起來看流星雨》后,她攢了好久的錢買的——肩帶有些松了,臨走前,莊素梅拿針線給她釘了幾下。 給女兒重新背好書包后,莊素梅猶豫良久,又從兜里掏出些錢。 一張二十,三張十塊的鈔票,被汗水浸的潮潮濕濕,已經發(fā)軟了,捏一捏,松松的,邊緣皺起,起了毛邊。 “拿著,”莊素梅塞她手里,“別直接去姥姥家,拿這錢去超市,稱點雞蛋,買個雞,知道嗎?” 于錦芒用力點頭。 從濟南到淄博有火車票,只要32.5,但姥姥家不在淄博市區(qū),而是淄博下面的一個小鎮(zhèn)邊緣。于錦芒不用買火車票,直接去車站買去往小鎮(zhèn)的直達大巴。 大巴車慢一些,也不規(guī)矩,也不按時刻表走,人到齊了就發(fā)車,頗為狂野。和火車相比,大巴車上自然沒有那么干凈,回程的路上,還有個收銀人員阻止抽煙:“哎,馬上就上高速了,別抽,?。烤瓦@么倆小時,憋著……” 于錦芒低頭,看到壞掉的安全帶搭扣,早就脫落了,為了應付檢查,才草草打了個結。 她伸手撥了下。 事實上,自從姥姥去世后,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坐過大巴了。 隔著并不干凈的車窗玻璃往外看,于錦芒沒有看到路世安的身影。 他不理解于錦芒的決定,自然也不會縱容她。她的確無關緊要,他也知道,在于錦芒的記憶里,壓根就沒有路世安這號人物。 路世安一定會去跟蹤小路世安,肯定希望能從他身上找到記憶恢復的線索。 于錦芒也一樣。 對她來說,路世安只是個陌生人——陌生鬼。 她不在乎倆人生前是否有什么冥冥注定的緣分,她只想去看看這時候還在世的姥姥。 哪怕知道這個世界是假的。 她也想要摸一摸那雙衰老的、皺皺巴巴的手。 她想叫一聲姥姥。 姥爺很早就過世了,只剩姥姥一個人獨居。姥姥名叫吳愛榮,沒念過書,只會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自己名字,唯一能寫工整的字是“楠楠”。她就住鎮(zhèn)子邊緣的自建房,敞亮又標準的山東小院子,在世的每一天,房間都收拾得干干凈錦。于錦芒下了大巴車,沖去超市買了東西,拎著就往姥姥家跑。 在于錦芒記憶里,夏天的這個時候,天氣熱,姥姥不愛出去串門,都是在家里看電視,或者打盹兒。她是個很講究養(yǎng)生的老太太,酷暑不曬,酷寒不凍。 就連過世,也是突然的、健康的、無疾病的。 都說她老人家是喜喪。 于錦芒不認為是喜。 那是她一輩子都抹不掉的痛。 于錦芒一手拎雞蛋,一手提著白條雞,一腳踹開姥姥家的木門,大喊:“姥姥!我回來啦!我來看您啦?。。 ?/br> 她往堂屋跑,隔著一層紗簾,姥姥咳了一聲,聲音模糊:“妮兒?” 太陽曬得于錦芒眼珠子發(fā)燙:“哎!” 紗簾掀開,于錦芒看到姥姥笑瞇瞇的臉。她個頭小,足足比于錦芒低了一頭,這時候的姥姥的背還沒有開始駝,腰也沒彎,站得直直溜溜,太陽一照,姥姥的臉紅潤又健康,聲音也洪亮:“你咋來了?。俊?/br> 于錦芒舉著那雞蛋和雞,大聲:“我想您啦!” “知道啦,”姥姥笑,招手,“別那么大聲,我耳朵還沒聾呢,妮兒,先被你個小崽子給震聾了……呀,快點進來,外面那么大太陽,咋還拎著雞蛋呢?咱們家雞會下蛋,我有雞蛋吃……” 于錦芒一彎腰,低頭,她拎著雞蛋的手握住姥姥粗糙的手指,摩挲幾下,緊緊握著,舍不得放開。 她說:“嗯。” 姥姥還在絮絮叨叨地念著:“上次你表姨來看我,還給我?guī)Я艘幌淠棠?。我給你留了幾瓶,剩下的給你舅拿走了……” 她熟練地開衣柜,拿出藏好的幾瓶奶,獻寶地遞給于錦芒:“正好,你來了。” 于錦芒捧著那奶。 和六個核桃包裝一模一樣,名字卻是八個核桃。再看保質期,已經過期倆月了。 姥姥哪里知道,她是老人了,老人眼里,哪有什么保質期不保質期的,都是想留給小外孫女吃的。 還有一大包喜糖,裝進塑料袋里,和巧克力啊炒花生啊裝在一起,天氣太熱了,熱到糖都融化,粘粘乎乎地和糖紙粘在一起。 都是姥姥參加了一次又一次喜宴,拿到了喜糖,也舍不得吃,只記得小外孫女愛吃糖,所以特意留給她吃的。 姥姥有些可惜,她見不得浪費:“哎,你要是再早點來就好了,前幾天你大舅媽給我送了桃,我還想給你留著呢,結果天太熱,不經放,一放就要壞……等傍黑,我再帶你去買鮮桃吃?!?/br> 于錦芒握著姥姥的手,說:“是我來太晚了?!?/br> ——哪里有什么過期呢? ——不是東西過期,是她來得遲了。 愛沒有保質期。 于錦芒眼睛發(fā)紅擰開八個核桃,仰頭,毅然決然,咕咚咕咚地喝。 兩小時后。 咕咕嚕嚕。 于錦芒虛弱無比地坐在診所的板凳上,肚子翻箱倒柜地叫,她已經虛脫了,現(xiàn)在連去衛(wèi)生間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么凄慘無比地吊著吊瓶。 至少還有半小時才能打完這吊瓶。 她痛苦地閉上眼,手攥成拳。 “……垃圾山寨廠家,”于錦芒有氣無力,“真該把做山寨食品的人都拉出去砍了?!?/br> “你當你是皇帝?” 居高臨下的一句話,令于錦芒抬頭。 本該在濟南的路世安,此刻正從容地站在診所門口。和精神萎靡的于錦芒不同,他容光煥發(fā),甚至還換了一身衣服,灰色的運動套裝,清爽又干凈。 他的話卻沒那么干凈:“別說’都拉出去砍了’,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恐怕只能實現(xiàn)’拉出去’這仨字吧?” 于錦芒虛弱:“你再這樣戲弄我,等我休息好了,我就去濟南,我要去找小路世安,我就說我懷了他的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誰也別想活,大家要死一起死,一起給我丟臉,都得死?!?/br> 路世安忍俊不禁,他走過來,遞給她一瓶藥:“吃這個,吃了肚子就不痛了。” 于錦芒倔強:“……我不吃,誰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害我?!?/br> 路世安說:“一粒就好了?!?/br> 于錦芒癱坐在診所的冰涼金屬座位上:“頭可斷,血可流,志氣不能丟。我不吃藥,等會兒還要姥姥摸我頭?!?/br> 路世安點頭:“挺好,再不吃,等會兒閻王爺摸你的頭?!?/br> 第8章 清溪 淄博rou火燒 于錦芒目前還不想被閻王爺摸摸頭。 一瓶過期的八個核桃,威力的確大到令她腿腳發(fā)軟。她整個人軟塌塌病懨懨地斜斜依靠著金屬座椅。姥姥剛才一直陪著她,現(xiàn)在不在——晚飯時間到了,她得去街上給親親小外孫女買香噴噴的雞湯和雞rou包子、大燒餅吃。 于錦芒虛弱地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我快死了——哦不,于勝楠快死了?!?/br> 要命。 看她這樣凄凄慘慘,路世安竟然還能笑出聲。他靠近于錦芒,倒了一粒藥,示意她張嘴。于錦芒綱要拒絕,又聽肚子咕咕嚕嚕地叫——她登時面如菜色,心不甘情不愿地吞下路世安投喂的那粒小藥丸。 幸而路世安沒有繼續(xù)逗她,他坐在于錦芒旁側。大夏天的,暑熱氣還沒退,這時候生病的人少,診所里的醫(yī)生在診療室,這邊輸液的地方也只有于錦芒一人。 所以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和路世安聊天,不用怕被當作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路世安給她的小藥丸有點點干,于錦芒拿裝滿水的富光杯子喝一口,才勉強吃下去,又立刻張口,皺著眉毛:“好苦?!?/br> “笨,”路世安說,“連藥都不會吃?!?/br> 于錦芒說:“你聰明你聰明,將來要聰明絕頂。” 路世安瞥她的頭發(fā):“看咱倆的發(fā)量,誰先聰明絕頂還不一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