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五月，洛杉磯的街道上是成片的藍花楹。

    慕煙從學校往公寓走，路過一個公園。公園正中央的許愿池前站著不少人，他們雙手合十，祈愿，然后將手里滿載希望的硬幣拋出。

    銀白的硬幣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以手為起點，在半空到達至高點，然后應(yīng)聲落入水中。

    咚——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毫無預(yù)兆地心頭一沉，慕煙怔了怔，加快了腳步。

    進門，手機彈出一條黎湛的語音消息。

    “寶寶，對不起，我這周還是沒辦法過來，等我解決這邊的事情，我一定好好陪你?！辈恢螘r開始，他的聲音里滿是疲倦。

    慕煙回復(fù)了一個“好”，按滅了手機。

    雪山森林回來以后，黎湛變得越來越忙，兩人見面的時間也逐漸變少，有時候開了視頻也不知道說什么。

    “你家黎大帥哥呢？”錦秋遞給慕煙一杯她自己釀的桂花甜米酒。

    慕煙抿了一口甜酒，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動著手指上的粉色鉆戒沒說話，她并不奇怪黎湛的態(tài)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若即若離。前一天可以一起手牽手吃一個冰淇淋的朋友，第二天也照樣能對你惡語相向，更遑論她那一雙父母。

    除了一個人……

    所以人際關(guān)系之于她，是鏡花水月，抓不住摸不著。

    她也曾以為黎湛會不一樣，也許她要給予他更多信任，只是他那樣的家世背景，讓她忽然失卻底氣。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走到世界前幾名的學府，需要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和自我對峙。

    而黎湛，天生坐擁光環(huán)的天之驕子，華爾街實習經(jīng)歷，斬獲無數(shù)大獎的天才畫家，年紀輕輕便是英國神秘財閥的繼承人。她哪里知道，佛羅倫薩的明月還有那樣一個身份。如果不是錦秋意外在國際周刊的風云人物封面里看見他，她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一個怎樣的人。

    大多時候，我們總以為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是思想上的差距。實則不然，在她看來，思想的差距可以用知識去縮小。但經(jīng)濟和階級的差距，即使下位者窮其一生，也無法到達。

    她想起影史經(jīng)典《了不起的蓋茨比》，紙醉金迷的美國夢里，幻滅心碎都是蓋茨比這樣的底層人物，哪怕不擇手段，至死都無法跨越階級。

    沒有匹配的身份，他如何站在那樣閃耀的黛西身邊。即便黛西虛偽自私拜金，她上流社會的身份，注定了他們的云泥之別。

    一灘死水的人生，有一天意外落入一輪皎潔的月亮，漣漪散開，心旌搖曳。后來，死水在微瀾后歸于平靜，才發(fā)現(xiàn)，月亮是虛幻的。

    這樣也好，避免她主動疏離，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個不用付諸行動的逃兵。

    *

    愛丁堡，黎氏集團。

    新任董事選拔在即，一方是以黎湛為首的新貴派，一方以黎湛二叔黎灃為首的保守派。這段時間，兩派斗得如火如荼。

    黎湛眼底發(fā)青，顯然是好幾天沒睡好，出門時，身邊的保鏢也多了不少。

    “小黎總?！?/br>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來人也是一身西裝，正是總裁助理程禾，他拿出一份資料遞給黎湛，“下面的人最近發(fā)現(xiàn)，黎灃的人出現(xiàn)在洛杉磯?！?/br>
    黎湛眉心一沉，語氣冰涼，“你說什么？”

    程禾在黎湛身邊很久，多多少少也知道慕煙的重要性，“您別擔心，您上次派去的人一直在暗中保護慕煙小姐?！?/br>
    座椅上的男人這才冷靜下來，“去查一查鐘家，尤其是他們的千金?！彼麚]了揮手，閉上眼睛小憩。

    昨晚，他剛在家里和父親大吵一架。

    黎湛骨子里溫潤的一面，其實是繼承自他的父親黎涯，比起溫文爾雅的書卷氣父親，果決干脆的母親往往更加雷霆手段。可昨晚，一向和顏悅色的父親第一次用那樣嚴肅冷峻的神情告誡他：

    “湛，我是你的父親，也是黎灃的大哥。當年我和你母親，阿灃，還有幾個兄弟一路同甘共苦，經(jīng)歷了重重難關(guān)才有了今天的黎氏。阿灃他是個十足的野心家，集團里不少老臣都是他的擁護。比起他，你的助力實在太少，鐘家在政界地位極高，聯(lián)姻，會是你的最優(yōu)選?！?/br>
    黎湛不肯妥協(xié)：“就算不靠聯(lián)姻我也能贏他?！?/br>
    黎涯聲音沉了下來：“你別任性，當年你拒絕斯坦福商學院，改讀佛羅倫薩美院已經(jīng)是我的最大讓步，你真的太年輕了?！?/br>
    “阿湛，你是不是放不下南加大那個女孩?！?/br>
    黎湛臉色沉了下去，“父親，你別動她?！?/br>
    “我——”

    黎涯沒了耐心，給他下最后通牒，“阿湛，如果你繼續(xù)反抗，你知道我會怎么做?！?/br>
    父親看似文質(zhì)彬彬，但這是他對外人的偽裝。黎家的人，都是戴面具生活的。也是，一手打下黎氏江山的人，怎么能是個軟柿子呢。父親的溫柔給了母親，狠厲給了敵人，而見過他這一面的敵人，大多都不在了。

    黎湛太久沒休息，夢里昏沉清冷，直到他看見到慕煙，夢境的色調(diào)一下子被蒙上一層暖黃，他在身上肆意地開疆拓土，耳邊盡是她的呻吟和抽泣。

    “阿湛，我要走了?！彼谒硐履缤觥?/br>
    黎湛停住，抱著不肯放手，“你去哪兒，帶上我?！?/br>
    “阿湛，我要離開你，去沒有你的地方?！眽衾锏哪綗煟谒麘牙锼槌蔁o數(shù)黑色的蝴蝶，消失不見。

    “煙煙！”

    凌晨三點二十分，黎湛驚醒，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在集團的辦公室里。

    他木然一會兒，打開手機，連夜訂了最快去往南加州的機票。

    *

    慕煙剛參加完畢業(yè)典禮，手機里傳來錦秋的消息。

    錦秋：我要出門外拍半個月，門口撿到一只找不到主人的大狗狗，我?guī)湍惆阉I(lǐng)進門了，不用謝。附上圖片（黎湛蹲門口JPG）

    她匆匆趕回去，沒想到還會在公寓里見到黎湛，沙發(fā)上睡著的黎湛。

    她放下鑰匙，輕手輕腳地坐到他身邊。慕煙伸出手，依舊英挺帥氣的眉眼，只是他瘦得厲害，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滿是無法忽視的疲累。

    沙發(fā)上的人睜眼，長臂一身，把她拽入懷里。

    “煙煙，你的阿湛想你了?！彼哪槻渲南掳秃皖i窩，滿是依戀，“抱歉，沒能陪你參加畢業(yè)典禮?！?/br>
    錦秋沒說錯，他現(xiàn)在確實是一只大狗狗。

    慕煙摸摸他的毛，“工作結(jié)束了？”

    黎湛搖頭，手已經(jīng)探進她的內(nèi)衣里，“想你想得發(fā)瘋。”那個夢境讓他產(chǎn)生劇烈地不安感，都說愛如捕風，風是抓不住的，慕煙也是。

    他明明覺得兩人已很近了，卻常常也覺得如風遙遠。

    “黎湛，你找我只是zuoai嗎？”

    黎湛有片刻默然，“不是的，煙煙，我——”

    “那做吧。”她一件件脫下自己的衣服，將他推倒在床。

    “煙煙，你……我……”黎湛被猝不及防的吻勾住，說不出一句話。

    “你廢話太多了?！蹦綗熒袂殛幥珉y辨，從頭至尾地主導著這場性事，讓身下的男人慌張又愉悅。

    他只是被壓制了一小會兒便反客為主，鞭撻欲望，交頸纏綿。

    慕煙呼吸急促，克制著呻吟，艱澀開口：“黎湛，我們還有未來嗎？”

    “一定有?！彼f。

    不會有了。她想。

    她需要劇烈地被愛，而他渴望她毫無保留的依賴和被需要，他們的心靈無法靠近，身體卻可以緊緊嵌合，密不可分。

    ……

    慕煙還在睡，黎湛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來電人是程禾，怕吵醒她，他趕忙捂住喇叭按下，悄悄下床進了衛(wèi)生間。

    黎湛語氣惱怒：什么事非得這時候匯報？

    程禾略帶歉意：抱歉，小黎總，鐘家那邊我們查到了。

    黎湛：查到就查到，回去再說。

    程禾：不是，您別切，是這樣的，鐘家大小姐知道了我們在查她。她說有事要親自和你談，今早已經(jīng)去洛杉磯了，晚上就能到。

    黎湛：知道了。

    切斷電話，黎湛望著鏡子里的人，神情凝重，自己怎么成這副樣子了，煙煙竟然也沒嫌棄他。想到這里，黎湛笑了笑，動手洗漱，一定要給慕煙一個堅定的未來，很快。

    慕煙醒來已經(jīng)天黑，黎湛留下紙條出門見個朋友。慕煙望著紙條發(fā)呆片刻，簡單收拾一下便出了門，米歇爾約了她去第三街買衣服。

    米歇爾身材很好，典型的濃顏系西方美人，服裝店的衣服很少有不適合她的。

    “康妮，我走累了，我們找家咖啡廳坐一坐?！笨的菔悄綗煹挠⑽拿?，在學校里被叫得比較多，朋友之中只有米歇爾會這么叫。

    兩人隨意找了間花園式咖啡，剛一落座，原本服務(wù)她們的小帥哥被推門而入的人吸引過去。

    米歇爾和慕煙的視線也掃了過去?？匆妬砣耍綗煵挥梢汇?。米歇爾正為兩人的顏值驚訝，“康妮，我以為你們東方的漂亮姑娘都和你一樣氣質(zhì)清冷，原來還有這種風情妖冶型的啊，看她的穿衣打扮，一定是什么豪門千金，和她身旁的那個帥哥挺配的……”

    一個明艷如火，一個高潔如月，是挺般配的。她在心里附和。

    “不對啊，康妮，這帥哥好眼熟，他是不是經(jīng)常來找你那個？”米歇爾驚訝地問。

    慕煙始終垂頭，一言不發(fā)。

    “你別急，我去幫你收拾這對渣男賤女?！?/br>
    “別，米歇爾，他和我沒關(guān)系……”慕煙起得急，桌旁的咖啡被掃落在地，發(fā)出砰的一聲。

    花園咖啡廳里的目光紛紛投射，包括黎湛和他身邊的漂亮女人。

    【作話】看到這里，大約很多人會不理解慕煙的逃避行為，她好像總是這樣。因為慕煙從小生長于被忽視冷落的環(huán)境里，唯一愛她的慕澤卻是造成她痛苦的根源之一，雖然慕澤無辜，她做不到純粹地信任他。

    所以她內(nèi)心極度缺愛，內(nèi)核沒有支撐的力量。她讀過書，看過世界，這些都像營養(yǎng)劑，可以短暫地給予她一點微末力量，能讓她小小地自我積極一會兒。但很快，高敏感的她會被很多現(xiàn)實因素打敗。大多時候，她焦慮，抑郁，疲憊，無助，空虛，她身體年齡在增長，可她的內(nèi)心一直回溯在過去，她沒辦法自我超度。于是一次次地在自我拉扯和過度剖析里，她逐漸麻木，對于愛的感知能力變得遲鈍，她只能戒備讓自己避免傷害。

    這樣的人，在心理學上叫做未完成人格。他們對未來沒有希望，唯一能令他們稍稍動容的就是欲望。有些人是食欲，有些人是性欲，慕煙屬于后者。

    想拉自己出泥沼但內(nèi)驅(qū)力量不足，在矛盾掙扎里深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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