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駛，輪胎帶起滾滾塵土，一道白色的塵煙在車后蔓延開，直到駛?cè)肷衬锏膰?，揚(yáng)長而去。

    次日，樓祁從主控室回到辦公室，休息了一陣，樓下響起卡車運(yùn)輸聲。他們這兒一期工程完畢后很久沒有聽見這種重型卡車的聲音，樓祁走到過道往下看，發(fā)現(xiàn)后勤部的人正在指揮一輛滿載土豆的車卸貨。

    愣了愣，樓祁靠在欄桿上，聽樓下有工程師在問后勤哪兒來的。后勤笑著回答：“沙漠土壤化基地那采購來的，他們土豆剛成熟，郭副總說幫襯幫襯，咱們員工多，買個五六百斤夠吃半個月了。”

    昨天蘇青杳就是在挖土豆吧。樓祁想到她昨天那副氣得像跳腳的小松鼠的模樣，唇角不自覺勾起。打開微信朋友圈，手指劃著屏幕往下，劉博士的最新一條朋友圈赫然就是這一車土豆。

    配文：【感謝工友們幫襯！】

    下面蘇青杳評論他：【劉老師人脈真廣啊。】

    樓祁輕輕笑出聲，大拇指在評論上一點(diǎn)，飛快打出一行字：【蘇老師有我，人脈也不差?！?/br>
    午飯，樓祁在食堂特地點(diǎn)了椒鹽土豆，沙面土豆香甜軟糯，帶著沙軟的口感?；蛟S因?yàn)槭翘K青杳種的，樓祁覺得比市面上的，更甜，更好吃。

    首電的宿舍樓在煌城條件比較好的新小區(qū)里。普通員工四到八人合住一套120平的公寓，管理層一人一套單身公寓。但煌城的小區(qū)條件再好也比不上大城市，小區(qū)的車位車庫都在地面。

    吉普車駛?cè)氲厣贤＼囄?，樓祁下車，隨手摁在車鑰匙的鎖車鍵。正要抬腳進(jìn)入樓房內(nèi)，不遠(yuǎn)處的一輛黑色日產(chǎn)車忽的“滴滴”鳴笛。

    樓祁擰眉看過去。

    這種熟悉的叫人方式，樓祁只認(rèn)識一個人。

    果不其然，日產(chǎn)車車窗緩緩搖下，露出一張英俊文雅的臉，在樓祁眼里，卻是可惡又虛偽。

    他輕蔑地嗤笑，雙手插兜，輕嘖一聲：“周一恒，你他媽在這兒干什么？找爺揍你嗎？”

    周一恒早習(xí)慣了他的狂妄，并不生氣，從另一邊車門下車，拍了拍身上莫須有的灰，矜持地笑道：“的確是來找你的?！?/br>
    “想不出老子和你還有什么事能聊的?！睒瞧钐鹣掳涂此?。

    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象，周一恒眼里帶了點(diǎn)懷念：“明明才離開煌城沒幾個月，居然恍如隔世。”

    不想聽他廢話，樓祁嘖了一聲催促：“有屁快放?！?/br>
    “你要是能認(rèn)錯，舅舅能讓你回北京。不在這里吃苦?！敝芤缓愕难凵褶D(zhuǎn)了一圈，重新落在樓祁身上。

    他看著溫文爾雅，但眼神看著樓祁的時候卻不帶一絲溫度和笑意。

    樓祁“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不用了，老子沒錯。而且……讓你失望了，我在這兒過得非?？旎?。”

    這話倒讓周一恒意外，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樓祁，沒從對方身上看出窘迫狼狽，反倒有那么一絲離開了權(quán)勢中心的閑散和散漫，似乎真的快活。

    “你犯了那么大的事，還不認(rèn)錯？嘶，說起來，外派到煌城是你自己選擇的。怎么，在煌城像個縮頭烏龜一樣待著可不像你樓祁。”周一恒抬頭看著十層樓高的樓房，外墻和戶型在大城市都是已經(jīng)被淘汰的設(shè)計(jì)，他輕蔑地?fù)u搖頭。

    他的反應(yīng)讓樓祁皺起眉。

    樓祁點(diǎn)起一根煙，兩指夾著煙吐出一個眼圈，另一手下意識地把玩著打火機(jī)，開蓋，關(guān)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甭?。

    “你不是在煌城的一個沙漠土壤化研究基地工作過一段時間嗎？也是你自己選擇的。你來煌城難道也是縮頭烏龜？”樓祁嗤笑。

    周一恒低頭看著腳尖，干凈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上沾了一點(diǎn)塵土，他從口袋里抽出手帕矮身擦拭，聽見樓祁的話，笑著搖搖頭，語氣傲慢：“我會選擇那地方，是因?yàn)橐恍┨厥庠?。我的恩師和陳教授是好友，也算是幫助他們過渡一下，我去也能順便籌措資金。但這地方不適合我。太落后了，黃沙漫天，和我的志向也相去甚遠(yuǎn)?！?/br>
    說起來，得知蘇青杳在煌城，也是多虧了周一恒。樓祁知道周一恒在煌城參與了沙漠土壤化的研究項(xiàng)目，偶然一次機(jī)會，他在周一恒的朋友圈看到一張照片，背景里有個女孩的側(cè)臉，和他記憶里的女孩兒很像。

    中國太大了，大到他靠自己的力量尋找八年總是擦肩而過。但世界又很小，小到其實(shí)她就在身邊。

    樓祁聽周一恒冠冕堂皇的話，嘲諷他：“你的志向，是能得到樓威的賞識，拿到股權(quán)吧？”

    說完，樓祁吸了口煙，將煙扔在地上碾滅，側(cè)頭看周一恒，漆黑的眼里帶著不屑：“周一恒，不要在誰面前都想裝好人，到頭來你什么都得不到的?！?/br>
    周一恒聽到這話，原本臉上掛著溫和的笑也漸漸支撐不住，琥珀色的眸子沉了沉：“樓祁，你現(xiàn)在在煌城名氣也很大，聽說你又有新的紅顏知己了？”

    這話勾起了樓祁一些難忍的回憶，他心頭忽的躥起怒火，握拳一拳揮在周一恒臉上，咬牙罵道：“周一恒，老子勸你不要再多管閑事！”

    眼前一黑，劇痛從臉上蔓延開來，周一恒一下摔在地上，司機(jī)從車上下來扶起他。再抬頭，樓祁已經(jīng)進(jìn)入樓房里，頭也不回走了。

    緩緩起身，周一恒大拇指親親擦過嘴角，指腹有血跡。他輕舔口腔內(nèi)破損的傷口，倒吸口冷氣，輕笑一聲：“這次才是真的戳到他軟肋了。”

    上午的時候，基地派了幾個人找了大貨車將土豆運(yùn)至城內(nèi)賣掉?？粗窈褚豁嘲僭筲n，劉博士美滋滋地?cái)?shù)著鈔票，然后交給基地的財(cái)務(wù)讓她存公賬上。

    忙活兩天，蘇青杳累得渾身乏力，沒跟劉博士他們一起去聚餐慶功，叫了輛滴滴回宿舍。

    車子緩緩駛出這條街道，距離宿舍不遠(yuǎn)，但蘇青杳沒有體力繼續(xù)步行。

    在宿舍樓下下車，蘇青杳累得揉了揉肩膀，才發(fā)現(xiàn)遮陽帽一直戴在頭上。摘下帽子，抖下來一層沙土，蕩起一層灰。蘇青杳愣了愣，低頭看自己身上都是灰蒙蒙的，撲了一層灰似的。

    每天從基地回來都是這幅灰頭土臉的模樣，今天更甚。蘇青杳也沒有心情在意自己的外表，抬腳進(jìn)入宿舍樓。

    身后忽的響起一個溫和熟悉的嗓音，帶著隱隱的笑意：“杳杳?！?/br>
    蘇青杳抬起的腳一頓，垂下的長睫一顫，忽的抬起，轉(zhuǎn)身驚訝地看向來人：“周師兄，你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第41章 月亮

    蘇青杳驚喜的眼神在觸及到周一恒臉上的傷口和淤青時愣了, 原本有很多話想說登時也咽回了肚子里，關(guān)心問：“師兄，你臉怎么了？”

    手背輕輕碰了碰嘴角的傷口，周一恒咧嘴笑道：“不小心撞到了?！?/br>
    這分明是被人用拳頭打出來的傷口, 蘇青杳不動聲色地看了眼, 沒有戳穿他, 好心問道：“都不處理一下，我宿舍有藥, 要處理一下嗎？”

    勾唇帶著溫和的笑意, 周一恒點(diǎn)頭：“那就麻煩你了?！?/br>
    站在蘇青杳宿舍門口，周一恒往隔壁的宿舍門瞄了一眼，問：“我原來的宿舍還空著？”

    插進(jìn)鑰匙打開門, 蘇青杳徑自進(jìn)去在柜子底部找出醫(yī)藥箱，聽到這問話隨口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基地的情況, 哪兒有那么多新人?！?/br>
    這話說得心酸自嘲，卻是事實(shí)。周一恒心里一陣不忍，坐到椅子上看她在醫(yī)藥箱里找出碘酒，無菌棉簽, 忽的輕笑一聲：“你還是這樣未雨綢繆, 儲備了很多東西?！?/br>
    “經(jīng)常要受點(diǎn)小傷, 總得備點(diǎn)藥?！碧K青杳輕描淡寫, 周一恒聽著心里微微一痛。

    他抬眼看著蘇青杳, 她專業(yè)又熟練地給周一恒傷口清理一遍，用棉簽蘸取碘酒, 輕輕點(diǎn)觸他嘴角的傷口。

    收回手的瞬間, 周一恒倏地伸出手, 握住她的手腕, 蘇青杳雙眸一頓，抬眼看他。

    周一恒長長嘆氣：“杳杳，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帶你來這兒，你受苦了?！?/br>
    看著握住自己手腕的干凈大掌，沒有一絲老繭，養(yǎng)尊處優(yōu)，自己的皮膚都略顯粗糙。蘇青杳垂下長睫，掙脫開他收回好醫(yī)藥箱：“不苦，我喜歡這份工作。”

    “你還在氣我當(dāng)時丟下你離開？”周一恒追問。

    蘇青杳把柜門合上起身，眼帶疑惑，微微擰眉：“師兄，你為什么覺得我會生氣？”

    聽到這話，周一恒愣了，嘴唇半張看著她。

    蘇青杳倒了杯茶遞給他，情緒波瀾不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選擇。你不喜歡這份工作，換了就行。我不會生氣的?！?/br>
    她語氣平淡自然，表情也很誠懇，不像客套。周一恒心里一沉，明白蘇青杳確實(shí)是這樣想的。

    或許一開始生氣過，但現(xiàn)在她早就放下了。

    這對周一恒來說，并非好事。

    這間單人宿舍依舊和原來一樣，逼仄簡陋，但干凈整潔，沒有太大變化。蘇青杳將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床頭還擺著一只漂亮的月球燈，周一恒記得是去年圣誕節(jié)陳黎送蘇青杳的禮物。

    一切都沒變，但已經(jīng)沒有周一恒的位置了。

    喝了兩口茶，周一恒便起身要回酒店。蘇青杳送他下樓，踩著缺了銅條的花崗巖臺階下樓，她想到了什么笑道：“幸好今晚劉老師得遲一點(diǎn)回來，不然他撞見你非得氣死不可?！?/br>
    “他還在氣我嗎？”周一恒無奈地笑了笑。

    “是啊，基地的事務(wù)不好管，他也算是嘔心瀝血了，頭發(fā)更禿了。”蘇青杳說笑著，摸著墻壁打開一樓過道的路燈，往樓道口走去。

    她清瘦的身影在過道里顯得尤為伶仃瘦小，周一恒這兩個月一直在想她，見到她以后，鬼使神差地感覺到了后悔。

    他站在燈下嘴唇翕動，正欲說點(diǎn)什么，一個高大的人影忽然出現(xiàn)在樓道口，蘇青杳身形一頓，隨即響起她清亮略顯驚訝的聲音：“你怎么來了？”

    一道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熟悉嗓音響起：“睡不著，來看看你?！?/br>
    周一恒瞳孔倏地一縮，居然是樓祁。

    難道樓祁在煌城遇到的女生就是蘇青杳？

    他一陣恍惚，快步跟上去。

    樓祁一手插兜，另一手因?yàn)闊o聊等人，正夾著一根煙，原本見蘇青杳靠近，準(zhǔn)備掐滅扔進(jìn)手邊的垃圾桶。他抬眼，看見蘇青杳身后一道修長的人影靠近，眸色沉沉，忽的凌冽起來。

    盯著來人，樓祁幾乎咬牙切齒：“你怎么在這兒？”

    “來老東家這兒看看，和師妹敘敘舊，不行嗎？”周一恒說著，手抬起搭在蘇青杳的肩上，語氣溫柔，“杳杳，你和樓祁是怎么認(rèn)識的？”

    杳杳。

    這么親昵的稱呼。

    如利刃刺在心臟，樓祁心里很不得勁。

    樓祁擰眉，眼神如刀似的等著蘇青杳肩上那只臟手，將煙扔腳下一踩，順勢抬手拍開周一恒的手：“關(guān)你什么事?！?/br>
    蘇青杳推開樓祁，斜睨他一眼：“不準(zhǔn)亂扔煙頭。”

    正準(zhǔn)備繼續(xù)開嘴炮的樓祁一噎，輕咳一聲，抿緊唇，乖乖彎腰撿起煙頭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聽見蘇青杳耐心地解釋：“我和樓祁以前認(rèn)識。師哥，你和樓祁也認(rèn)識？”

    “他是我表弟。”周一恒揶揄的眼神盯著樓祁，樓祁從中看出了挑釁。

    都是男人，一個眼神對視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樓祁不耐煩地輕嘖一聲，不停用眼神趕人：“你不是要走嗎？趕緊的，我還有事找蘇老師?！?/br>
    知道這會兒留著也沒有什么意義，周一恒抬手狀似無意地用拇指擦過唇角的傷口，似乎在提醒樓祁什么。在看到樓祁眼神一凜后，他滿意地笑了。

    離開前，周一恒語重心長地對蘇青杳說道：“杳杳，有空幫師兄勸一下樓祁，要是知錯了可以早點(diǎn)回家，煌城太苦了。”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你也一樣，老師一個人在家很寂寞?！?/br>
    說罷，他抬腳離開，車子已經(jīng)等在門口，周一恒開門上車，搖下車窗和兩人揮手道別。

    樓祁嗤笑一聲，不耐地輕嘖：“神經(jīng)病?！?/br>
    他知道周一恒和蘇青杳認(rèn)識，只是真的見到兩人如此熟絡(luò)的時候，樓祁心里依舊不是滋味。

    當(dāng)初若不是周一恒，他們之間又怎么會鬧誤會，她也不會不告而別，兩人天南海北分隔兩地這么久。

    想到這，樓祁心里一陣煩躁，從兜里摸出zippo，想再點(diǎn)一根煙。

    手上忽的落下一個溫?zé)岬挠|感，樓祁一怔，抬眼看蘇青杳。蘇青杳摁住他的手，微微蹙眉勸道：“少抽煙，對身體不好?！?/br>
    樓祁眼神帶著驚訝，隨即換上笑意，將煙盒、打火機(jī)收好，頗為受用地點(diǎn)頭：“好，都聽你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夜色降臨，空氣倏然變冷，蘇青杳不想久留，直接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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