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著從長計議，讓太子自愿回宮，可時不我待，榮王的手已經(jīng)伸進(jìn)勤政殿。現(xiàn)在想，只要太子能盡早回來，也不介意使些手段了。

    “我？”寧湘詫異，讓太子還俗已經(jīng)足夠令人震驚，不成想丞相竟然找到自己，“大人太看得起奴婢了，我只是個宮女，哪能讓太子還俗。”

    丞相面色未變，“姑娘知道，我為什么希望太子還俗嗎？”

    這中間有很深的含義，事關(guān)社稷、朝堂，寧湘并不想知道，她只是一個宮女，與這些牽扯不上半分的關(guān)系。

    但丞相仿佛沒看懂她拒絕的神情，沉了聲色：“太子殿下自周歲立為太子，日后本該也一位是明君，然，榮王霸攬朝政，這朝堂已然成了榮王的天下。江山易主，乃是大忌。”

    榮王這人沽名釣譽，城府極深，因為早前立過軍功，皇帝深為信任，直至宣明繁被廢，徹底露出狐貍尾巴，卻已不能再將他如何。

    寧湘為難的蹙著眉：“我能做什么……”

    丞相面色依舊：“只要讓太子破戒重入紅塵，自然好說?！?/br>
    出家人六根清凈，四大皆空，嚴(yán)循戒律清規(guī)，倘若輕易能讓太子還俗，丞相何故還找上自己。

    太子還俗不易，所以她出宮不易。

    “奴婢是宮女，不能隨意出宮?！睂幭婷嬗须y色。

    元嬪失去孩子后，這三年里身子時好時壞，她雖沒有貼身伺候，但手里活計不少，平白無故消失在宮里，難免會惹人生疑。

    “我自會為姑娘打點好?！?/br>
    “帝陵于年初開始修建，歷代皇陵和妃陵也要修繕，比鄰的先皇后陵寢要增派守陵的宮人，多一個你并不奇怪，事成之后無論你想進(jìn)宮出宮，都由得你?！?/br>
    ”茲事體大，姑娘可慎重考慮，若是同意，明日午后這個時辰，我自派人來找姑娘。”

    寧湘捧著灑了半數(shù)的藥回到昭陽宮時，免不了被陶嬤嬤一頓訓(xùn)斥，罰跪了半個時辰墻根。

    這樣的懲罰時不時會有，元嬪沉溺于失子之痛難以自拔，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陶嬤嬤一人獨大，寧湘只能生生忍受著。

    抬頭望著四四方方的天，那一角的湛藍(lán)足夠令人著迷，宮外景象又該是何等廣袤壯觀。可自從八年前始，那些燦爛繁華的景色，她再也無緣得見了。

    夜里扶著膝蓋回屋時，晴雨在一旁抱著手臂陰陽怪氣，“我要是你倒不活了，這點差事也做不好，當(dāng)真是丟臉至極?！?/br>
    晴雨是陶嬤嬤干女兒，這幾年一直近身伺候元嬪，倒是有了幾分大宮女的體面。

    兩人同住一個屋，寧湘聽?wèi)T了這樣刻薄的話，連眼神都沒給，徑直坐到床邊休息。

    晴雨見她不吭聲，翻了個白眼，自去妝臺前梳頭，待轉(zhuǎn)過頭看見寧湘打水洗臉，卻是默默咬緊了牙。

    正是夏日，寧湘跪了半個時辰，臉頰泛著紅，汗珠混著清水順著鬢角滑落，淌進(jìn)那截秀麗白凈的脖頸里。

    寧湘長得好看，這是難以否認(rèn)的。

    晴雨很少在宮里見到這么標(biāo)志的宮女，朱唇皓齒，眉眼如畫，亭亭而立便叫人移不開眼。

    便是因著這個，這些年來，她才不待見她。

    她和寧湘同年進(jìn)宮，兩人一同伺候太妃，后來又進(jìn)了昭陽宮，因認(rèn)了陶嬤嬤做干娘的緣故，才能在這方面壓她一頭。

    晴雨找回一點自信，看寧湘出門倒水，便倚在門邊看著她，幽幽出聲，“我今日在織造局見著何印了，你猜他說了什么。”

    何印是今年才進(jìn)宮的小太監(jiān)，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因為受過晴雨一點恩惠，便逐漸熟絡(luò)起來，一口一個晴雨jiejie。

    寧湘見過何印兩次，淺談過幾句，很有印象，無他，只因兩人是同鄉(xiāng)。

    聽見晴雨提起何印，才回過頭來，“他說什么？”

    “你們倆不是同鄉(xiāng)么，何印說進(jìn)宮前，經(jīng)你們村子路過，聽聞你爹幫人砍樹時被砸斷了腿?！扒缬甑f著，神色還是那般，卻掩飾不住語氣里的幸災(zāi)樂禍，“過了這么久，也不知是何種情形了。”

    “你說什么……”寧湘手里的銅盆應(yīng)聲而落，怔怔然看著晴雨，幾乎在瞬間紅了眼眶。

    她是江州人，家中自幼貧苦，爹娘養(yǎng)育她和兩個哥哥，日子更是艱難。寧湘十二歲那年，二哥生了場重病，家里拿不出銀子醫(yī)治。

    彼時正逢宮女遴選，村里有兩個年紀(jì)合適的女子報了名，寧湘思慮再三，背著父母在名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宮女進(jìn)宮，家中可以獲得三兩銀子的貼補，她拿了錢給二哥請大夫，可是二哥病得太重，在她進(jìn)宮前夕還是病故了。

    窮人家的女孩想要維持生計，除了進(jìn)宮似乎沒有生路可走，爹娘從不因她是女子而嫌棄。兩個哥哥對她更是千般好，一次冬日落水二哥為了救她，留下了咳喘病弱之癥。

    二哥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少年才子啊，他來年就要科考，本能進(jìn)士及第、光宗耀祖，卻因為救她，落下一身病根。

    她心疼爹娘，心疼二哥，也為了不拖累家人，她才做下這個決定。

    闊別八年之久，爹娘的容顏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但血緣親情依舊是她心里斬不斷的羈絆，但聽這樣的噩耗，整個人如墜冰窖，難以回神。

    因為上頭有陶嬤嬤這個干娘在，晴雨在宮里也吃得開，比起寧湘這個同鄉(xiāng)，何印倒是和她相熟一些。之前兩次見面匆忙，也沒機會深談，沒想竟錯過這樣的大事。

    難以言說的迷茫和擔(dān)憂從心底升騰而起，寧湘已經(jīng)聽不進(jìn)晴雨后來說了什么話。

    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出宮。

    作者有話說：

    下章就見面啦～

    第5章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坐上馬車，在喁喁私語的交談聲中舉目四望，可見山野清風(fēng)，霧嵐氤氳，身后巍巍殿宇漸行漸遠(yuǎn)，直至消失不見。

    寧湘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出宮之日。

    青蓬馬車?yán)飻D了十幾個宮女，大多面露惆悵與不安，彼此低語幾句，相互安慰。

    她們都是要去皇陵守陵的，今日一早由內(nèi)侍省安排，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出發(fā)了。

    陵寢清苦陰冷，比皇宮好不到哪兒去，許多人都不愿來這荒郊野嶺，但寧湘卻是欣喜的，因為她離回家又近了一步。

    人生在世，總有幾分執(zhí)念，她的執(zhí)念便是家人。

    徐大人說，等把她安排妥當(dāng)就派人去看望她的家人。

    寧湘相信丞相的話，接下來便是聽從嬤嬤的安排進(jìn)了住處。

    十來個人擠一個屋子，夜里休息時有宮女抱怨。

    “這守陵的活也不見的輕省，光是每日跪拜的規(guī)矩，就累得夠嗆。”

    這里是恭仁皇后的陵寢，大殿上掛著她的畫像，端莊高貴，眉眼溫柔，和太子依稀有幾分相似。

    寧湘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宣明繁來。

    他們都有一雙動人的眼睛。

    只是可惜，太子出家，遠(yuǎn)離朝堂，如今不知是何種模樣了。

    寧湘在皇陵安頓后的第三日，丞相就派人來了，說的第一句話便讓她寬了心。

    “姑娘放心，令尊大人受傷后，腿雖有疾，卻與性命無礙?！?/br>
    來人三十歲上下，一身黑衣，身量瘦高，說話倒是溫和有禮。

    聽聞父親性命無虞，寧湘才放了心，屈膝道謝：“多謝這位大人?！?/br>
    心中也在掂量，丞相的確神通廣大，她什么都沒說，他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細(xì)。

    “姑娘客氣，我叫常青，是徐丞相的護(hù)衛(wèi)，此次帶姑娘去見太子殿下?！?/br>
    云湘一愣：“什么時候？”

    常青掃了眼四周，這里是皇陵，寂靜清幽，除卻守陵的宮人，周圍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今夜。”

    寧湘沒想到會這么匆忙，這里雖遠(yuǎn)離宮廷，可規(guī)矩依舊嚴(yán)謹(jǐn)，來皇陵這幾日，都有侍衛(wèi)和嬤嬤看管，每日晨起和午后都需要至供奉靈位的享殿跪拜一個時辰。

    原以為離開不易，丞相會多做安排以免露餡，不料常青輕而易舉地就把她帶走了，想來是他提前安排妥當(dāng)了。

    之后幾日，寧湘都在馬車上，任由常青駕車前行。

    中間經(jīng)過幾個小鎮(zhèn)，日夜兼程，過了重重山巒江流，馬車終于停在一處不甚熱鬧的集市上。

    這一番折騰，幾乎耗盡了寧湘所有的心力，這輩子都沒坐過這么久馬車。

    揉著久坐不適的腰慢吞吞下了馬車，剛緩過來，常青就指著遠(yuǎn)處說：“姑娘瞧，那便是太子殿下……”

    寧湘臉上的表情瞬間凝滯住。

    時隔三年，她終于再一次見到了太子。

    街面上偶有行人匆匆而過，一道松柏般挺拔的背影，手持佛珠順著大路進(jìn)了官道，在無垠鄉(xiāng)野垂首徐行。

    行人匆匆，趕集的老者挑著一擔(dān)谷物，腰間的汗巾被風(fēng)吹落，他彎腰拾起輕拍了灰塵，送回到老者手上。

    隔著幾丈遠(yuǎn)的距離，寧湘認(rèn)真打量了太子一番。

    他一身素白禪衣，身姿修長，疏朗清俊。灼灼日光流淌，他才將遮陽的箬笠戴上，光影遮住了大半面龐，卻見那驚鴻一瞥的眼眸里清寂沉靜、波瀾不興。

    熙攘喧囂擦肩而過，他步履平穩(wěn)，信步往前。在這紅塵中，卻又游離俗世外。

    清冷從容，纖塵不染。

    這是太子殿下，卻也不是。

    總之，不是她記憶中想象中的模樣。

    “我怎么才能接近太子殿……凈聞法師?！眮碇?，常青已經(jīng)跟她說過太子出家后的法號，眼下只能稱他為凈聞法師。

    常青已經(jīng)想好了應(yīng)對的法子：“冒充什么受苦受難的姑娘，與他同行。”

    寧湘覺得這個主意不行，遙遙望向已遠(yuǎn)行的背影，遲疑道：“他趕我走怎么辦？”

    “這得看姑娘的本事了?！?/br>
    寧湘抿了抿唇。

    丞相說找自己幫忙，想必早已將她了解透徹，他們之間，與其說是幫忙，不如說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罷了。

    她想念家人，一心出宮。

    丞相出謀劃策，也不過是讓太子還俗。

    寧湘知道，此番出宮的決定，已經(jīng)把她推向了另一條路途。

    然，人生在世，有舍有得，有得有舍，當(dāng)無懼無畏、孤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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