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留宿
既如此,便是不歡而散。季相與長公主生了嫌隙,便大搖大擺入了一回花柳巷,倒顯幾分小孩心性,像在故意慪氣。 今日翠柳苑唱的還是那經久不衰《桃花扇》,空樓寂寂含愁坐,長日懨懨帶病眠。季相坐西廂內飲酒,卻未見尋歡作樂恣肆儀態(tài)。 翠微瞧著她那難得醉態(tài),輕嘆一聲:“如此緊要關頭,相爺喚奴來莫非只為飲酒?” 季鶴年沉吟片刻,卻也答了:“非也?!?/br> 坤澤君小酌一杯,瞥她臉上紅云,替她將話講下去:“江鳶厲兵株馬,的確留不得?!笨蓺⒘私S,卻又不得不傷到寧雪里的心。 這一切極不公平,女帝可以算計乾元君的姓命。可季鶴年卻怕寧雪里恨她,一退再退。 卑從骨中生,即使身居高位,季相卻有這難言惦念,洛許卿一再為季鶴年這點糊涂擔憂,就連暗衛(wèi)都能瞧出她對寧雪里不加掩飾的屈從。 乾元君想是醉狠了,倚著木椅,輕拂落在眼前的發(fā)絲,聲音慢慢悠悠:“翠微倒是拎得清楚??扇素M非鐵石心腸,朝夕相伴,做得到么?” 坤澤回答比起昨日倒是恣肆了些:“做不得。也得做得。謹遵季夫人遺志,奴這一生一世都將追隨主上?!?/br> 這季夫人說的,便是她早逝的母親了。 “相爺在,奴在。相爺死,奴死。別種塵緣,來世再續(xù)。” 季鶴年撐著下顎,已是醉眼朦朧,輕笑一聲:“既如此,翠微便放下架子,不必論場面話,把本相當做尋常朋友,談談舊事?!?/br> “初見時,我還未加冠,如今不過彈指,卻時過境遷,滄海桑田?!?/br> 翠微依舊是一襲白衣立于窗欞處,回眸輕笑一句,笑容竟也似夢如幻:“是啊。當時那么瘦小一女子,如今卻也能撐起相府一方天地,延續(xù)季府榮光,季太師季夫人泉下有知,也會嘆相爺光耀門楣?!?/br> “今日不說我。說些翠微你的舊事罷?!奔鞠嗪蔚嚷敾郏咽前胱?,卻依舊有思考余地。 十三號暗衛(wèi),卻并非圈養(yǎng)在府中天上練武的死侍。翠微,幼時被父親二兩銀子賣入青樓,瀕死之際才被幼小的季鶴年救助帶回。乾元君堅決拒絕了填房丫頭這荒唐的作法,才有了如今的翠微。 青樓女子,從此善舞亦善武。 “相爺可還記得,你當時對我說的?!?/br> “身為坤澤,并非生來署名以色侍人。貞潔,那又是什么不起眼的玩意?自輕自賤,今日殺不了仇者,來日還要為這流言蜚語所困擾。若我是你,便絕不做怯懦之事,魚死網破,不論她人如何論道?!?/br> “那時,我便知,您會是我這一生追隨的主上?!?/br> 翠微為她再斟酒,真卸了架子,倒像是諄諄教導乾元君的阿姐,娓娓訴說最后箴言:“您配得上任何人。不必怯懦。府兵暗衛(wèi)奉您為尊,您便得相信自己馭人之術,退便退,進便進,總有人與您共存亡?!?/br> 季鶴年瞇著雙眼,卻像是要睡著了,半晌憋出一句:“江鳶,待你如何?” “極好。上碧落下黃泉,奴亦追隨?!?/br> 乾元君睜了眼,卻又覺語言乏力,聲音帶幾分不易覺察顫抖:“這《桃花扇》定是要濺血才能點成么?” 白衣女子關了窗,為季相最后搖了一次折扇,有她平日扮相的明艷,卻唱出悲情來:“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這都是為著小生來——攜上妝樓展,對遺跡宛然,為桃花結下了死生冤吶——” 四月桃花芳菲盡,御史府燃起一場空前絕后大火,走水的哀嚎聲遍京,兵符圖冊金銀皆散盡,府中人被斷壁殘垣砸死的不在少數。 江鳶雖為乾元,卻是個文弱書生,遇此危機本就生機難料,最后執(zhí)手翠微葬在這場大火之中。人身已經被焚成焦炭,卻依舊能見江鳶與翠微緊緊相擁的痕跡。兩人在如此之境竟密不可分。 茶樓巷口的唱詞唱完《桃花扇》,又唱著江御史臨危還護住夫人的佳話,這次竟又惹得煙京紙貴,引無數文人墨客賦哀詩。 清帝大哀,破格全城發(fā)喪,于大堂上失態(tài),劍指端正站立的乾元君:“季鶴年!” 季相歪歪腦袋,指尖輕點面前劍刃,敲出清脆聲響:“陛下哀思過重,情緒激動了些?!?/br> 寧雪清氣到恨不得一劍刺過去,又見了面面相覷的百官,一劍插入金磚砌成的地面,壓低聲音:“亂臣賊子。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乾元君理理揉皺官袍,似乎不甚在意:“江御史自己自盡,關臣何事?陛下空口無憑,含血噴人,臣實在委屈得很。” 寧雪清被她氣到連話都講不清晰,恨不得摔下頭上玉冠出氣,擰著聲音克制:“眾卿家還有何事要奏?” 武官魯莽,竟也不怕觸了女帝霉頭,“啟稟陛下,東遼邊關戰(zhàn)事吃緊,軍心渙散,再不添兵,怕是要敗?!?/br> 寧雪清揉揉眉心,似是頭疼得緊,頭上冕旒隨輕搖晃動,面上更是陰晴不定。 “朕一時未能尋到合適人選,眾卿家呈奏折,再增三千精兵守城,此事容后再議。” 季鶴年背靠武官陣營,亦有洛許卿扶持,如果再撥季相派系前往邊關,這皇位怕是又要起風浪。只是邊關戰(zhàn)情危急,若久久不能定奪,輕則賠款和親,重則割地造反。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裴晚從低頭眾卿中抬起頭,解了寧雪清燃眉之急:“臣愿請軍令前往邊關?!?/br> “裴將軍婚期將至。如此時機,怕是不宜出戰(zhàn)。”季鶴年輕撫耳側流蘇,倒是輕笑一聲。 “大寧山河未恙,臣下定當分憂。國不興何以為家,若陛下準許。臣定能守住大寧,守大寧榮光。”不愧滿門忠烈,言辭倒頗為懇切。 寧雪清不得不同意,亦或者,帝王本就打著這種算盤,只等裴晚自己送上門。能有這樣算計的心,倒是比從前多了幾分帝王之相。 龍椅冰冷,如此顯赫的無上之坐,只能將坐在上邊的人染得更為冰冷。為這份榮耀,君臣,手足,能馭則馭,不過爾爾。 清帝金口玉言,允了裴晚領將。季相卻罕見有了幾分無趣之感。 敗則尸骨無存,生則引君王疑竇。不過是些吃力不討好之事。 她若笑裴晚癡。自己卻也沒好著哪去。 ———— 季相驅車至宮門要離去,長公主卻難得光明正大從承乾宮追過來相送。 她和寧雪清的爭斗,寧雪里永遠是講和那個,即使她們上次不歡而散,這次卻也不例外。 季鶴年就瞧著長公主那雙含情眼,心事晦暗不明,裝作不甚在意:“參見長公主殿下?!?/br> 寧雪里搖頭,為她冷卻幾分的態(tài)度而受傷,卻又無措,終究只是嘆氣:“鶴年?!?/br> “長午將至,日頭毒辣,季相不若留宿內宮一夜,次日再返。”說是內宮,真正歇息的地方只怕就是長公主的承乾宮。眼前坤澤君是在變相的留人。 這次,乾元卻拒絕心上人的請求:“乾元留在內宮,只怕引有心人閑話,公主好意鶴年心領。” 寧雪里卻堂而皇之扯了她衣袖,帶了半分堅定:“本宮知季相心胸寬廣,不介懷雪里上次冒犯??扇杖詹灰娂鞠啵緦m心慌難免,生了心病。恨不能日日盼卿至?!?/br> 她在撒嬌。 如此,季鶴年卻毫無辦法,隨著她的方向走了:“殿下,愈發(fā)伶牙俐齒?!?/br> 寧雪里卻也大膽從衣擺中伸出手,牽著了乾元君手掌,聲音清軟:“怪本宮。思念季相,思之若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