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林花謝了
鄭桑醒來,已經(jīng)是第叁天的早晨。 她腦子還暈暈乎乎的,看見花紋繁復的帳頂,以為自己已經(jīng)遠在千里之外的銷魂窟,猛地一掀簾,只見瀟瀟站在外面,“哇”一聲哭出來,抱上鄭桑,“娘子你可算醒了!” “瀟……瀟……”抱住瀟瀟,一種劫后余生的幻夢感油然而生,鄭桑哽咽著問,“這是哪里?” “這里是陽茲公主府,”瀟瀟說,“娘子睡了兩天了,要吃點東西嗎?” 稍微用了一點白粥,又是一碗湯藥,鄭桑便被傳喚到陽茲公主身邊。 陽茲公主正在梳妝,從鏡中看到鄭桑略有蒼白的臉色,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前日見到你,很是投緣,便留你在府上多住了幾天?!?/br> 鄭桑聽出來這是陽茲公主給她找的借口,屈膝行禮,“多謝公主。” “你不該謝我,應該謝公子徵?!?/br> 原來,是他。 “秦……公子徵在哪里?” “當然在廷尉寺,”嬴陰曼戴好耳墜子,“你誤打誤撞,撞上了一樁拐帶人口的案子,牽連甚廣。你的名字,他瞞下來了,所以你現(xiàn)在最好還是不要主動去找他?!?/br> 鄭桑想到彭圭進出的身影,忙問:“那彭少府家……” “你不想摻進這件事,就不要多問?!辟幝驍嗨瑹o形中形成一種壓迫感。 “是……”鄭桑低低地應著。 “大夫給你開了幾天的藥,你不好回家煎,便來我這里吧?!辟幝鹕?,留下一句話,翩然而去。 是好心好意,但因為說的人不咸不淡,面皮薄的人,估計就不會來了。鄭桑和陽茲公主沒有交情,僅僅是見過識得的程度,陽茲公主可能在此之前都不認識她,但是鄭桑還是每天往公主府上跑。 因為她想見他,非常迫切。如果她不能去找他,那她就等他。 可她并沒有等來他。十余天,她的藥喝光了,她不再有理由來公主府,他也從始至終沒有來,探望她哪怕一眼。 難道他只會對苦難的她好? 春欲去,水邊心狀的桃花被風吹落,跌入無情的水中,越飄越遠。 鄭桑從公主府回家,便看到一串下人抬著漆紅的箱子出門,長龍似的,鄭雅和鄭夫人站在門口。 鄭雅見鄭?;貋恚按蛘泻簦骸澳慊貋砹??!?/br> “這是在干什么?”鄭桑問。 “退親,”鄭雅附到鄭桑耳邊說,“彭圭仰仗家中勢力,和得意樓勾結(jié),拐賣婦女。彭少府大義滅親,彭圭已經(jīng)入獄了?!?/br> 鄭雅看著這一箱箱華麗的聘禮,感慨道:“沒有聽你的,差點給鄭家釀成大禍。所幸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上天也算待我不薄?!?/br> 聞言,鄭桑眉頭一皺,恨恨地說,對鄭雅她的不抗不爭、逆來順受,“別想著天了,也別老想著鄭家,想想你自己吧。沒有任何人可以替別人過未來,我過得好不好和你過得好不好是兩回事。你的命運,應該在你自己手里!”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說得鄭桑自己也醒了。 她什么時候變成鄭雅那樣瞻前顧后、聽天由命的人了?她想要什么,自來是說一不二、努力爭取的。 當時不能見,不代表永遠不能見。山不來就我,我應去就山。 ---------- 人口拐帶一案,最終以彭圭入獄、彭父貶謫、得意樓付之一炬作結(jié),咸城獄里平添了很多被拐的、或者已經(jīng)流落風塵的女子,急需解決她們的生計。 休沐在家,秦衍還在想這件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計,正要去找對門的秦徵商量,便見鄭桑一身盛裝而來。 秦衍以為鄭桑是來找他的,正想躲,不過轉(zhuǎn)念又覺得總躲著也不是個辦法,清了清嗓子準備和鄭桑說清楚,只瞧她目不斜視地從自己面前經(jīng)過,徑直進了秦徵房間。 秦徵正在寫字,一手蠅頭小楷,從眼角余光中看到是鄭桑,也不抬頭,繼續(xù)寫著折子,“你怎么來了?” 他好像永遠不歡迎她來找他,每次都是這個問法,沒事就不能來找他嗎。 鄭桑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淺綠色,上面繡著林花,說:“你給了那個乞丐十吊錢沒有,我還給你?!?/br> 秦徵停筆,乜了一眼鄭桑放在桌上的錢袋,冷笑,“你只給自己的命,開十吊錢?” 鄭桑感覺秦徵的心情好像很不好,雖然他本來脾氣就臭。 “多了你沒有怎么辦?”鄭桑逞強說。 “那我還要感謝你善解人意了?”秦徵似笑非笑地看著鄭桑,用筆桿子撓了撓頭,“我倒也沒有你想的那么清貧。花了兩百吊,買下你的命?!?/br> 鄭桑不喜歡這個說法,鄭重聲明:“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沒有人可以買走?!?/br> “那你就惜——命——一——點!”他一邊說一邊拿筆桿尾端點著桌子,聲音壓抑,而又飽含憤怒。 憤怒于她的愚蠢。明明是高官之女,卻不曉得亮明身份。如果他沒有趕到,后果不堪設想。 秦徵淺嘆一口氣,沒好氣地問:“你為什么去一個人去那種僻冷的地方?” “我是跟蹤彭圭……” 話音未落,秦徵“啪”一下把毛筆扔出去,在紙上濺了好大幾個黑點,上面的字全糊了。 折子要重寫了,鄭桑想。 “你有病嗎!一個人跟蹤彭圭!你就一定要跟你jiejie掙個高低!被抓了怎么沒想起你jiejie、想起鄭家!”秦徵劈頭蓋臉一頓罵。 他從前怎么不知道她是個又蠢又莽的人,竟然一個弱女子跟蹤彭圭,置自己于險境。他當時找她有多著急,現(xiàn)在就有多生氣! 鄭桑的表面乖巧永遠不在秦徵面前體現(xiàn),也許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彼此的真面目,也許因為秦徵戳中了鄭桑的痛處。 鄭桑更高聲地吼回去:“我就是不想鄭雅往火坑里跳才跟蹤彭圭的!你以為鄭家有多在乎我的死活嗎,他們巴不得我死了!我小時候也差點被拐,我娘跪著求他們夫妻,眼睛都要哭瞎了,鄭家根本沒派人找我……” “我是自己走回來的!”她咬牙切齒地說,發(fā)現(xiàn)十年前的記憶根本沒有絲毫消退,她清楚地記得磨了一腳的水泡。 鄭桑吸了吸鼻子,“你知道五十里有多遠嗎?如果不是這樣,你以為我會想找你?” 如果不是因為迫不得已,沒有人會首先想到向一個外人求助的! “我……”秦徵有些啞然,又帶著一點內(nèi)疚。 他為什么會內(nèi)疚,因為她的眼淚讓他心生惻隱? 吵鬧聲音之大,遠在對面的秦衍都聽得心里慌,連忙進來打圓場:“誒誒誒!桑娘子,呃……你前段時間送的硯,真好??!我?guī)闳タ纯?,走走走?!?/br> 里頭的鄭桑聽到公子衍的聲音,連忙抹掉眼角不知何時掉出來的淚珠,轉(zhuǎn)身微笑欠禮,“衍公子?!?/br> 鄭桑隨公子衍離開,跨出門檻時對身后的秦徵說:“剩下的一百九十吊,我過幾天還徵公子?!?/br> 說罷,一去不回頭。 她要跟他兩清? 兩清得了嗎? 秦徵見鄭桑對公子衍那個態(tài)度,前一刻還跟他吵得臉紅脖子粗,下一刻就對著公子衍言笑晏晏,氣不打一處來。 不對,他根本沒想和鄭桑吵,是想叫她好好保護自己。 秦徵拿起筆,又扔下,叉起雙手,完全沒心思再寫折子。 外頭,秦衍送鄭桑出門,好言寬慰強顏歡笑的鄭桑:“子徵是個直性子,有時候言語莽撞,娘子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鄭桑搖搖頭,“是我不該和他吵架。” 她分明是來找他道謝的,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之間,能不能不要總是以吵鬧收場。 秦衍失笑,“還是第一次見娘子發(fā)脾氣呢。娘子魄力,可當百萬的師,子徵都啞然了?!?/br> 噗嗤一聲,鄭桑笑出聲,“他本來也不怎么善理論?!?/br> 罵人也只會說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