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卻怔了一下，忽然鼻子一酸，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已濕潤了。

    瑞初有些急，又喚道：“額娘？”

    “我只是忽然想到，日后怕是再沒有你日日夜夜陪伴在我身邊的時候了?！泵羧裟税蜒蹨I，抬手輕柔地?fù)崦畠旱哪橆a，然后仔細(xì)替她理了理鬢發(fā)，手上的動作不停，或許是因?yàn)橥Ｏ聛韺Ｗ⒌乜揎@得有點(diǎn)狼狽。

    她一向是個要面子的人。

    瑞初沉默了一瞬，默默摘掉了頭頂重重的冠帽。

    敏若在炕上坐下，她便如小時候一般，伏在敏若膝上，殿里很安靜，安靜得好像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敏若一下一下輕撫著瑞初的頭發(fā)，過了許久，瑞初聽到敏若說：“額娘只盼你一生平安喜樂，事事如意。”

    她這輩子養(yǎng)這兩個孩子，好像也為他們cao了許多心，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許多年，如今到頭來仔細(xì)想想，還是這兩個孩子給她的多些。

    他們兩個將她拖回了人間。

    踏雪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在炕桌上輕輕一踩，躍進(jìn)了敏若懷里。

    它在康熙三十九年被瑞初帶到敏若身邊，如今也是只五歲的大貓貓了。抱在懷里沉甸甸的一坨，皮毛倒還是那般油光水滑的，跟瑞初搶了個位置占據(jù)了敏若懷里的中心位后，踏雪懶洋洋地拱了拱身子，然后慢條斯理地窩在那里舔爪子。

    瞧著愜意舒坦極了。

    被擠得不得不抬起頭瑞初見狀，終是露出兩分無奈而鮮活的神采，她眼中含著淡淡的笑，伸出一指點(diǎn)了點(diǎn)踏雪的額頭，“小冤家，都忘了誰將你帶回來的不成？”

    踏雪仍窩在敏若懷里，一邊舔爪子一邊睨了瑞初一眼，輕描淡寫的小模樣，高傲得很。

    敏若圍觀了全程，不禁發(fā)笑，那點(diǎn)惆悵也就隨著笑聲淡去了。

    見敏若笑了，瑞初的眼尾重歸平緩低垂的形狀，將頭重新靠到敏若的膝蓋上，手上不著痕跡地用力推了推踏雪給自己空了個位置，面上仍是一片純?nèi)粺o辜的模樣，道：“額娘，您放心?！?/br>
    她聲音很輕，清泠泠的如銀鈴輕叩堅(jiān)玉，又沒有一人會覺得這只是一句隨口說出的安慰之語。

    她說出口的話，從來都是平和又讓人升不起質(zhì)疑之心的。

    踏雪忽然被推走，驚訝得爪子都不舔了，瞪大眼睛又要爬回去，瑞初眉毛都沒動一下，一邊繼續(xù)依偎著敏若，一邊伸出兩根指頭牢牢抵住踏雪的額頭讓它回來不得。

    踏雪力氣不如瑞初，氣得尾巴毛都炸了，“喵嗷！喵嗷！”地大聲叫喚。

    敏若忍著笑看著她和踏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互相打貓貓拳，見踏雪持續(xù)處于劣勢并無力回?fù)?，眼看就要咬人了，才順手揪著踏雪的后頸把它拎了起來，抱在臂彎處拍拍后頸安撫，“你不要欺負(fù)踏雪了。”

    瑞初抬頭看她安撫踏雪，道：“它先欺負(fù)我的?！?/br>
    敏若無奈搖搖頭，捏捏踏雪的小耳朵，“不許再欺負(fù)jiejie了！你又打不過，還總想招惹這個、欺負(fù)那個的?！?/br>
    踏雪用腦袋蹭著她的手，“嗷嗷”告狀一樣地叫喚，瑞初輕描淡寫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淡淡收回了目光。

    十七是正經(jīng)吉日，成婚之前，瑞初的妝奩已經(jīng)浩浩蕩蕩地從紫禁城抬出，抬進(jìn)了她的公主府里。

    虞云家無父母高堂，法喀身在廣州，掌一省軍務(wù)，如今正是練兵的緊要時分，他本人處在那個位子上，可謂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顯然也不可能回來參加虞云的婚禮。

    不過外面有安兒在，倒是也不用怕這場婚禮會太冷清。

    成婚的吉時是在晚上，瑞初并非撫蒙不必離京，一應(yīng)婚禮制度也都遵循舊例。

    甚至晌午過后，瑞初還陪敏若吃了一盞清涼潤肺的白茶煨梨，然后才不緊不慢地去更衣上妝。

    下午，日光微微有些泛黃時，瑞初走進(jìn)了寧壽宮，拜別太后、皇父與額娘。公主們眼淚汪汪地坐在下頭，作為已擺脫了一半的紫禁城束縛的半個自由人，蓁蓁未曾入宮來，她在公主府幫忙cao持喜宴。

    敏若知道，今日瑞初一踏出這個門，從此天高路遠(yuǎn)，就也算半個自由人。

    與她這個只追求心靈上的自由的娘不同，瑞初是需要腳踏實(shí)地的自由的。

    所以她也為瑞初高興。

    甘棠大概是在場中人情緒最復(fù)雜的那個，一邊抹眼淚一邊暢想未來又雙眼放光。

    敏若有時候想，康熙的基因里大概是真的有些神奇之處，他的這些兒女們各個都是卷王——至少在事業(yè)上是，沒有一個像她這樣沒出息，甘于平淡只想安穩(wěn)度日。

    作為她們的老師，敏若有時都感到汗顏，不過再一想想，年輕人有沖勁也是好事，她又不是沒有過，只是她心理年齡上最應(yīng)該野心勃勃的那些年，都被用來極限求生了，若真要算，那幾年她可比這些孩子們都有沖勁得多。

    因?yàn)椴煌白?，就不能活?/br>
    都那么拼搏奮斗過了，如今耽于平淡安穩(wěn)不可自拔也并非什么丟臉的事。

    敏若如是想著，眼角余光注意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胤禮，眼神有一瞬的復(fù)雜，和書芳對視一眼，一起嫌棄而無語地移開目光 。

    瑞初大部分時間都是頗為寡言的，耐心又不錯，輔導(dǎo)胤禮功課不會被氣得青筋直跳然后怒而拍桌，簡直是胤禮的輔導(dǎo)天團(tuán)中的一股清流，被胤禮盛贊為“當(dāng)世第一姐”。

    現(xiàn)在第一姐要走了，想到自己未來的功課無人幫助，或者要落到被額娘幫助的地步，胤禮只覺眼前道路一片漆黑，心痛得流淚。

    康熙本來見敏若只是眼中微微含著淚光，唇角竟還帶笑，心中又是不滿，又忽然有些傲然。

    如今瑞初該知道，阿瑪額娘誰更疼她了。這狠心的女人，女兒要嫁人了，她竟還笑得出來？

    康熙一面想，一面擦了把眼角，扶著瑞初的手，殷殷叮囑她婚后要時?；貙m，他叮囑一句，瑞初應(yīng)一句，十分耐心，更叫康熙心里發(fā)酸。

    自索額圖之事后，他與太子不知不覺間似乎也生了隔閡，這些年身邊就這一個貼心的女兒。如今女兒也要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小家，離阿瑪額娘自然就遠(yuǎn)了。

    他又是心酸，又是不舍，和敏若一對比還有點(diǎn)感到驕傲，結(jié)果無意間一轉(zhuǎn)頭，就見胤禮在那哭得稀里嘩啦的。

    比他還傷心。

    敏若盡量控制自己不因?yàn)榭滴鮿偛拍且凰查g的表情而笑出聲來，她擦擦眼角，站起身來走到瑞初身邊，拿起宮人手上捧著的喜帕，輕聲道：“此去后，萬望珍重，勿以額娘為念，勿思家土，抬眼望前路。與額駙相互扶持，兩相珍重，攜手共老。”

    一半是真心話，一半是女兒成婚必須要說的場面話。

    康熙聽了她的第一句，眉心微微蹙起，略有不滿又壓下了，等敏若為瑞初蓋上喜帕，他道：“去吧，莫怕，前路多長、多遠(yuǎn)，都有阿瑪在。虞云那小子若敢對你不好，只管回來找阿瑪?！?/br>
    眾人看不到瑞初的神情，但聽到瑞初輕輕答應(yīng)了一聲。

    康熙只覺眼睛酸澀濕熱，再不忍看女兒，心中平生出幾分寂寥之感來，好像孩子這一去，從此就再難日日承歡膝下、盡享天倫的好時光了。

    但再想想，從瑞初的公主府乘馬車入宮，也不過幾炷香的路程，有什么難見的呢？

    思及此處，康熙略略暢懷一些，顧念大喜日子，壓下唇間的一聲嘆，擺擺手道：“去吧……去吧……”

    見他如此模樣，錦妃側(cè)過頭去不愿再看，拉住弘恪的手不斷摩挲，腦中回憶著靜彤的面孔。

    又是數(shù)年未見女兒，女兒的眉眼面貌她似乎都難以在心中細(xì)細(xì)回憶起來了，如今只是覺得諷刺。她又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郭絡(luò)羅常在，看看面容神情似乎平靜的德妃，心中諷笑一聲。

    帝王對女兒的寵愛太珍稀，給出去的也太吝嗇。

    就連對瑞初這個七公主……若不是生來有那一場瑞雪，落了個福瑞之名，她們這位皇上，又能疼這個女兒多少？

    她垂著眼，看著身邊被郭羅瑪法百般疼愛呵護(hù)長大、對郭羅瑪法一片純?nèi)蝗婺街牡男O兒，眼中冷冷的，但那份冷然之下，又似乎掩藏著深深的、nongnong的諷刺。

    多現(xiàn)實(shí)，這就是帝王家，這就是皇帝對晚輩的疼愛。

    瑞初成婚，宮里也只是短暫地?zé)狒[了一小陣。一個公主大婚，終究是出嫁，不值得讓紫禁城鑼鼓喧天地?zé)狒[上一天。

    目送瑞初乘上出宮的轎輦，如果按照常理，這會敏若應(yīng)該低頭默默垂淚，然后順理成章地與康熙一起追憶一番舊年時光。

    這屬于日常中培養(yǎng)加深感情的基本cao作。

    但今天，敏若有些累了，她懶得再應(yīng)付康熙，只想回宮靜靜地煮一壺茶、焚一爐香，然后鋪開筆墨，將女兒今日盛裝容色細(xì)細(xì)畫在紙上，待數(shù)年之后，還能再從中看到今日。

    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對太后和康熙稍微欠了欠，輕聲道：“妾身告退?！?/br>
    康熙看她一眼，見她面上淡淡的、掩不住的疲色，到底沒說什么，點(diǎn)點(diǎn)頭，“且去吧?！?/br>
    而后未過幾日，瑞初回門——滿人其實(shí)有些折磨新娘的舊俗，譬如新婦過門后要“熬新娘性”，過門后在炕上一坐就是一日兩夜。

    不過顯然沒人敢把這舊規(guī)矩往皇家公主身上套，撫蒙更不講究這個，康熙女兒輩中嫁在京中的兩個，蓁蓁當(dāng)然沒走這流程，不過聽說這舊俗之后掐腰罵了一番，看起來很像把這塊風(fēng)俗磚翹掉。

    瑞初就更不必說了，虞云本就不是滿人，她身邊陪嫁的一應(yīng)宮人俱是心腹，內(nèi)務(wù)府安排的嬤嬤們倒是想在公主府耍一耍教管嬤嬤的威風(fēng)，結(jié)果趙嬤嬤早早過去鎮(zhèn)著，她是敏若的教引姑姑，論資歷能砸下紫禁城里的一重老嬤嬤，那幾人便不敢再說什么，老老實(shí)實(shí)在公主府里低頭做人。

    三朝回門時，敏若隨口問了一嘴，瑞初輕描淡寫地表示：“還算省事?！?/br>
    不過也不能在她的公主府里久放，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盤圈成鐵桶一塊，先不說臟水進(jìn)來容易污了池子，只說往自己眼皮子底下混沙子，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硌自己一腳。

    如今倒是看不出那幾人背后有什么人，都是挑選過、確認(rèn)背后沒有勢力混雜的，但會不會被人收買可說不定。

    見瑞初神情，敏若知道她心里有數(shù)，想起從前偶然聽過，說清朝出嫁的公主會受教引嬤嬤的掣肘，尤其撫蒙的公主，竟要看嬤嬤的臉色度日。

    哪怕不說瑞初，就她看著長大的那幾個孩子，也都是不可能被教引嬤嬤踩到頭頂上的。

    這一朝，若有教引嬤嬤想要降服公主，在公主府里耀武揚(yáng)威，那只怕是老壽星上吊，這世上的風(fēng)花雪月都看膩歪了。

    “你的婚事罷了，眼看就是甘棠。甘棠為僖嬪守孝二十七個月，今年年初就出了孝，你皇父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可正是如此，我心里才不安穩(wěn)。”

    敏若眉心微蹙，瑞初見狀，小心地問：“額娘您是覺著哪不對嗎？”

    “我心里覺著你皇父看上了一個人，要拴住做女婿。”去年策凌的妻子病重，她暗示太醫(yī)院全力救治，然后終究是沒救回來。

    掙扎的這一把，終究是沒做成什么。

    也因此，今年見康熙對甘棠的婚事遲遲沒發(fā)表什么意見，她心中才會有些不安。

    瑞初打量著敏若的神色，想了想，問：“可是那人選不如人意？”

    “若依我看，自然是不如人意的。但在你皇父眼中，只怕是千好萬好，再合適不過?！泵羧糸]眼嘆了口氣，道：“就是那年在圍場，與霍騰一起降服驚馬回身報信的策凌?！?/br>
    瑞初知道這個人，因?yàn)橹?，才微微坐直了身子，鄭重起來?/br>
    “……他妻子去歲亡故?！比鸪跽f著，抬頭看著敏若，見敏若垂垂眼，心里一沉，皺眉道：“他成過婚，有過妻房?！?/br>
    敏若眉眼間隱帶厭惡，問：“你覺著你皇父是在意這些的人嗎？”

    “我去問問六姐?！比鸪鹾芨纱嗟刈龀隽藳Q定，“若是六姐不愿意，怎么我都不會讓此事成的?！?/br>
    她的情緒沒有很大的波動，但這種平靜的堅(jiān)定決絕反而讓人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她的決定。

    因?yàn)橐粋€冷靜的人做出的決定，必然是思考過所有因素后果的。當(dāng)她將一切思慮周詳，這句話出口便不是來源于一時的沖動。

    她已經(jīng)思考過所有的后果，也并不認(rèn)為，她應(yīng)該顧忌皇父，在jiejie的終身大事上退步。

    敏若沒攔著她，事實(shí)上，如果不是瑞初做這件事比她更合適，她早早就要拎著甘棠去談心了。

    并不是策凌不好，正相反，策凌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因自幼受教于宮中，敏若打聽他更容易些，宮人們對他也是交口稱贊，沒一句說他不好的。

    但他大甘棠許多，還成過婚，喪了一次偶。

    他原配妻子產(chǎn)后亡故，給他留下一雙兒女，大的女孩已六歲了，小的今年也早滿了周歲。

    若放到后世，恐怕任何一個人，對這兩個人，也說不出一聲堪配。

    可在康熙眼里，他看重的、正好喪偶鰥居的英才，與他為守孝而耽誤了婚齡的女兒正相配。

    公主下嫁，彰顯著他對策凌的看重與扶持。

    哪怕如今恬雅已嫁到漠北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而準(zhǔn)噶爾部也再沒有一個雄心勃勃的策妄阿拉布坦值得他設(shè)防，康熙還是沒有放棄扶持策凌之心。

    他不可能放任土謝圖汗部繼續(xù)在漠北一家獨(dú)大，盡管如今恬雅已經(jīng)野心勃勃地、代表她的皇父沖那塊肥rou露出了獠牙。

    他并不完全信任恬雅的手段，也不認(rèn)為喀爾喀蒙古是恬雅那么容易吞吃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