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歧路
我降落到赤井秀一去世的那一天。 我很冷靜,也很瘋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赤井秀一看到我突然出現(xiàn)在副駕駛,嚇了一大跳。但是他手很穩(wěn)地握住了方向盤,沒有打滑。 雪佛蘭在路邊停了下來。 “我要帶你走。”我不看他,目視前方。 “因為我要死了?”他若有所覺,這樣問我。 “對?!?/br> “所以蘇格蘭……是你帶走的?” “是的,”我說,“還有宮野明美,他們都好好地活著,不過他們在本丸,我可能沒法帶你去見他們,我最近回不去本丸?!?/br> 靈力回來后,我無數(shù)次嘗試回到本丸,但每次都被拒絕了,于是我就放棄了。 過了很久,赤井秀一才開口說話:“陽菜,你不是說,歷史是不能被改變的嗎?你們的工作,就是維護歷史秩序?!?/br> 我沉默地看著他,不說話。 為什么要說出來呢?赤井秀一。 “我沒有想過……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會去救明美……” “你不用抱歉,不是你讓我去救的,是我自己要去救的?!?/br> 赤井秀一抓緊了方向盤,雪佛蘭發(fā)出一聲長鳴,他馬上松開。 “所以那天在酒吧后的小巷里,你是為此而受的傷。” 我腦子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不是,不是因為宮野受的傷,我還救了其他人。” “你怎么會走上這條路呢……”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指責,帶著深深的痛惜,和對我的愛護。 心臟仿佛被針扎一樣疼痛,我使勁捏緊拳頭。雖然內心早已麻木,但在他面前,在三十二歲,即將在今夜死去的他面前,我的內心還是被深深觸動,忍不住想要哭泣,想要撒嬌,想要他抱住我,給我一個安慰,或者鼓勵。 最終,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涌了出來,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我多少次為他而哭泣。 “因為你??!”我沖他喊道,“因為你死了!你真是一個混蛋!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為哪個人哭過這么多次。你讓我流了多少眼淚!你問我為什么哭!我在為你哭!你這個混蛋!” 他雙手朝我伸了過來,捧住我的頭,把我按在他的胸口。 他的下巴抵著我的腦袋,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陽菜……如果我早點知道……” “晚了!”我終于忍不住了,“一切都太晚了!我回不去本丸了!” 這個世界是充滿淚水的深谷,里面什么也沒有,我才不會因為什么而生氣。 我只是悲傷,悲傷我的命運,悲傷他的命運,悲傷所有人的命運。 秀一、陣平、研二、安室透、蘇格蘭、宮野明美。 誰有錯呢?沒有誰有錯。 錯的是這個世界,不是我們。 我們平復呼吸后,赤井秀一對我說,他不會死的。 “你胡說!”我生氣地瞪他,“朱蒂都告訴我了,所有的細節(jié)?!?/br> 他問我什么細節(jié),于是我和他說了一遍,關于他的死亡的所有細節(jié)。 他深深吐了一口氣,然后告訴我,他不會死的,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安排好的?什么意思?我不相信。 他和我說了他的計劃,但我問他:怎么證明? 怎么證明你之后還活著? 他無奈地看著我:“你要現(xiàn)在的我怎么證明?”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如果你不能證明,我現(xiàn)在就帶你走?!?/br> 赤井秀一思考了許久,猶豫地問我,在未來,有沒有見過一個名為沖矢昴的男人,他應該留著茶色頭發(fā)、戴眼鏡、瞇瞇眼。 我點了點頭。 他松了一口氣,釋然地笑了:“那就是我。” “那就是你?”我不敢相信。 “是的,如果計劃順利,我就會偽裝成那個樣子,用那個姓名,活在這個世界上。”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 “我也不知道,未來的我為什么沒有告訴你真相?!彼f,“但你現(xiàn)在告訴了我未來的事,未來的我見到你,還能告訴你真相嗎?” 不能。 對于他或許是還沒有發(fā)生的事,對于我卻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發(fā)生過的必須發(fā)生,時間于我們而言不可捉摸,但對于第四維的高等存在,就像二維平面般一覽無余。神明從天上俯瞰人間,看著我們如悲劇一般活著,會笑出聲嗎? “陽菜,”他看到我的表情,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于是伸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我必須要這么做,不然會有別的人,有更多的人死去。你也不想看到的吧?” 我要你不死!其他人都無所謂。 但我說不出這句話。 從小到大的教育,被賦予保護他人的使命,有著戰(zhàn)斗到死的覺悟和能力。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啊! 我的雙手開始顫抖,今天來找他,其實是沖動之下的決定,我已經(jīng)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努力讓自己不要后悔。不能后悔,一定要救他,因為不救他,才會更后悔,才會在往后的余生中一直后悔,每一天每一夜都受著折磨,問自己為什么不去救他。使命不是借口,信仰不是借口,只有愛,愛可以成為借口,愛讓我救下研二、救下陣平,我也要救下他。即使救下他,立刻暗墮成溯行軍,被時之政府追殺,甚至被mama追殺,我也愿意。反正我已經(jīng)享受過兩年的美好了,反正我已經(jīng)回不去本丸了,我已經(jīng)鉆了那么多漏洞,承擔了那么多風險,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因果報應,等待著不知道哪一天降臨的死亡,還不如把他救下。 但是……或許內心還有希冀,覺得僥幸,也許,可能,大概,有某個奇跡可以發(fā)生。 而他告訴了我這個奇跡。 赤井秀一握住了我顫抖的雙手:“陽菜,我會沒事的,我向你保證。你可以等我回來嗎?” 淚水又涌了出來:“你是騙子,我不相信你……”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呢?”他這么對我說,“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呢?” 我淚眼朦朧地望著他。 “那你說你愛我?!?/br> 赤井秀一眼神一閃,剛要開口,就被我阻止。 “不!我不要聽你說。” 他停了下來,望著我。 我把手從他的寬大、溫熱的掌心里抽了出來。 “那你去吧?!蔽覍λf,“我會等著你,等到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如果那時你還不回來,我就回到昨天,直接把你帶走?!?/br> 他說好,然后我就下車了。 凌晨四點多,赤井秀一出現(xiàn)在約定的地點,身上全是血,頭上也是。 “秀一!”我朝他沖了過去,他抱住我。 “沒事了,”他安慰我,“不是我的血。” 我不相信,掀起他的上衣,一寸寸摸過他的皮膚,又去摸他的頭。他把針織帽摘下來,任我檢查。 我的身體還在顫抖,而他緊緊地摟著我,拍打我的背。 我的身上也沾上了血,他帶著我在夜色中潛行,把我塞進一輛汽車里。 天際線泛起白色,他開車帶我停在一個地方,我們悄悄走了進去,然后洗澡、換衣服、睡覺。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 我從房間里沖了出去,赤井秀一不在客廳、不在廚房、不在餐廳,我沖進了他的房間。 他還躺在床上,被子蓋在身上,眼睛緊閉。 “秀一!”我跳上了床,他猛地驚醒,抓住了我的手臂。 在確認是我后,他松開了手。 “秀一!”我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我真的好擔心,我做夢夢到你死了?!?/br> “不要擔心,我活得好好的?!彼俅屋p拍我的后背,安慰著我。 他抱著我,把我放到床上,然后自己爬了起來。 “你餓了嗎?要吃點什么嗎?”他問我,“這里應該還有點食物?!?/br> “別走?!蔽依∷氖直?,“再陪陪我,拜托了。” 他低下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重新爬上床,和我躺在一起。 我和他在安全屋住了幾天,足不出戶。第四天的時候,有個女人拖著行李箱,敲開了門。 她看到我,很吃驚:“哦呀,原來你還藏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虧我連夜從國外趕回來呢?!?/br> 赤井秀一瞥了我一眼,介紹我道:“是一個朋友。” “只是朋友嗎?”那個女人曖昧地笑了笑,然后把行李箱打開,把里面裝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很快,我就見識了一出奇跡。 “這樣如何?”工藤有希子——那個女人——一邊在赤井秀一的臉上搗鼓著,一邊這樣問我,“你覺得還需要調整嗎?” “我覺得都挺好的。”我有些羞澀。為什么要問我呀。 “哎呀,不要‘都挺好的’。你以后要看這張臉看很久呢,一旦定型了就不能改啦?!惫ぬ儆邢W有Σ[瞇地說道,“親手捏臉,打造夢中的完美男朋友形象,哪個女人不心動呢?” 我更害羞了。 赤井秀一本來閉著眼睛,聞言睜開雙眼,掃了過來。 他戴著美瞳,遮住了那雙漂亮銳利的綠色眼睛,但我的內心,還是忍不住輕輕顫了一下。 “她還小,”赤井秀一說,“你不要和她開玩笑。” “二十歲不小了吧?!惫ぬ儆邢W诱f,“不過,比起你來說,確實小了一點?!?/br> 觸及到這個傷心敏感的話題,我低下了頭。 工藤有希子自知失言,于是摟過我的肩膀,問我喜不喜歡這個美瞳顏色。 “我還是喜歡原來的顏色……”我輕輕地說道。 “那就不戴美瞳了!”工藤有希子洗干凈雙手,準備幫赤井秀一把美瞳取下來,但被赤井秀一躲開了。 “不偽裝眼睛,很危險的。”他說。 “但你不是要瞇著眼睛嗎?” “我不可能一直瞇著眼睛。”他很無奈。 工藤有希子打了一下赤井秀一的肩膀:“讓你一直瞇著眼睛就一直瞇著眼睛,男人不可以反駁女人!” 于是工藤有希子把美瞳取了下來。 工藤有希子離開后,赤井秀一問我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十九歲那年,他也是這么問我的。 “不知道。”我雙手托住下巴,“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沒想過以后要做什么嗎?” “想過要去念大學,但有人發(fā)生了意外,我就開始救人了,然后就回不去本丸了,之后就遇到了你,過了兩年,享受當下,就來到了現(xiàn)在?!?/br> 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我成年后都做了什么。 赤井秀一扶住額頭。 “那你先去念大學吧。你不是之前對日本歷史很感興趣嗎?” “我不感興趣了?!蔽掖瓜卵劬Γ幌氲綒v史,我就想起我的出身,我就開始心痛。 “那你可以去讀其他專業(yè)?!彼麆裎遥安灰@么早踏入社會,你還是有必要去讀個大學的?!?/br> 他的口吻像爸爸說教女兒,我不高興了:“我為什么不可以踏入社會?我早就踏入社會了!我已經(jīng)二十了,我mama二十就是審神者了,我之前也賺錢養(yǎng)過你!” 是的,沒錯,赤井秀一畢業(yè)后想去做FBI,于是他mama斷了他的經(jīng)濟支持,那時他正好在忙畢業(yè)論文,沒空出去打工,房租的錢都是我交的。 他眼睛里的情緒很復雜:“陽菜,我很感謝你。但是我現(xiàn)在不需要你賺錢,大學是人生很重要的一個階段,你應該好好享受一下你的大學生活。” 來了來了,這種論調,你應該和同齡人談戀愛、你應該享受你的大學生活,他總是這樣自以為是,高高在上,指點我的人生。 “我享受不了大學生活!”我沖他吼道,“我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 “為什么這么說?”他吃了一驚。 “因為我救了別人,鉆了漏洞,改寫了歷史。我回不去本丸,被時空亂流卷走,靈力透支了兩年!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還差點犯下最不可饒恕的罪行?!?/br>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和沉重:“別說了……” “為什么不要說?你不敢直面現(xiàn)實嗎?” 赤井秀一坐在我的對面,定定地看著我:“陽菜,我會對你負責的?!?/br> “你不愛我!我才不要你對我負責!”我火氣上來了,“還有,不要再叫我陽菜了,mama都只叫我花音!” 我不想再看到他,于是發(fā)動能力,消失了。赤井秀一猛地站了起來,朝我撲過來,想要抓住我的手,卻抓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