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xié)奏曲》旋律。

    這首曲子被譽為「世界上最困難的鋼琴協(xié)奏曲」，拉赫曼尼諾夫本人也承認(rèn)：「我把它寫的如大象一樣?！箤Ρ认嗤菑椬嚯y度很高的蕭邦《第一號鋼琴協(xié)奏曲》，這首曲子竟然有30,254個音符！比前者的17,099個音符多出一萬多個。演奏所需要的體力及專注力可想而知，更別提需要極為高超的鋼琴彈奏技巧。

    人生，簡直和這首曲子一樣復(fù)雜又困難。

    這場宴會的dj選曲可能出了點問題，這種場合為什么挑選這首悲傷又繁復(fù)的曲子？

    我身穿一襲水藍(lán)色露肩小禮服坐在高級宴會廳的一隅，刻意暫時避開人群。

    右手手指不自覺在大腿上彈奏。

    好久沒有彈琴了，小時候很討厭練琴，現(xiàn)在反而感到十分懷念─蕭邦的《小狗圓舞曲》指法在我的雙腿上活潑跳躍著。

    眼前充斥著許多政商名流和幾位外籍人士，到底有幾位能真心享受這里的佳餚美酒？

    「像大地一樣遼闊與長久的，只有痛苦?！苟韲骷彝呶骼?格羅斯曼曾經(jīng)這樣說。

    對此刻的我而言，只有數(shù)不完的無趣寂寥。我苦悶地喝下第二杯馬丁尼。

    「麻煩請給我一杯龍舌蘭，謝謝?！刮蚁蛞晃环?wù)生索取寂寥的解藥。

    這首「鋼琴協(xié)奏曲之王」進行到最終樂章的「詼諧曲風(fēng)變奏」部分，但是此際根本沒有人仔細(xì)聆聽拉赫曼尼諾夫的心血結(jié)晶。

    我喝下一口龍舌蘭，閉上雙眼，想像拉赫曼尼諾夫垂頭喪氣的模樣─自己此時也差不多是類似的神情面貌。

    從小到大，我和弟弟就被灌輸傳統(tǒng)儒教的「溫良恭儉讓」思想，甚至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概念觀─可是「修身」卻不見了！一切都以整體家族利益為方針，進行每一個階段的養(yǎng)成教育，可惜的是，儒教思想欠缺了西方「康德式哲學(xué)」的關(guān)鍵要素：「個人主義」，也就是「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存在」。

    國中時，我曾在交際宴會上偷偷詢問其他同齡的小孩，發(fā)現(xiàn)大家的生活與被規(guī)訓(xùn)過程大同小異，多數(shù)人─包括我在高中時獻出初吻的富家子弟─都不以為意，畢竟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可以彌補心靈中的小小缺憾，只有極少數(shù)和我一樣，察覺到自己悄悄被拿走的「東西」卻也無能為力。

    「當(dāng)大家都這樣時，我們又能如何?。縼兒?，你就乖乖聽話吧！」一位出身名門的學(xué)姊曾如是說。語畢，她露出訓(xùn)練有素的可愛笑顏，接受參與宴會眾人的熱情掌聲，上臺拉著她不喜歡的大提琴。每個音符好似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在琴弓上緩慢爬行。

    穿著華麗小禮服的我，在臺下心情既矛盾又復(fù)雜，一曲奏畢，神情恍惚地和大家齊聲鼓掌，那時不知道是替學(xué)姊的「知天命」與耐心喝采，抑或是為她的勇氣而拍掌叫好？總之絕不是她的琴藝。

    始終缺乏果敢與決斷個性的我，在協(xié)奏曲尾聲不禁嘆了一口氣，右手手指停止在自己的大腿上跳躍，拿起酒杯再灌下一口解藥。

    今晚再次被迫和爸爸、男友參加聚會，結(jié)果是不折不扣的可怕「鴻門宴」：為了使我和整個家族有「更好的發(fā)展」，竟然要幫我介紹新的男朋友。荒謬的是還把現(xiàn)任男友給一起帶來，我根本沒有和他分手，況且我也蠻喜歡他的，只是感覺彼此之間好像少了一點什么卻很難說清楚。

    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曾說：「幸福關(guān)鍵不在于有多合得來；而在于如何處理彼此的合不來?！?/br>
    我和目前男友處在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tài)，并沒有處不來，但是也沒有那種甜美的契合感，連性愛的頻率及感覺也差了一點─不能否認(rèn)甜美性愛對我而言十分重要。

    十分鐘之前，男友的客戶被調(diào)查局給緊急搜索了，他必須趕赴恐怖的北機組協(xié)助─北機組是所有律師最害怕進去的地方。

    「亙荷，真的很抱歉，這位客戶相當(dāng)重要，所以我…」欲言又止的他在宴會廳外摟著我。

    「嗯，沒關(guān)係，肯定會熬夜到明天早上了?！?/br>
    他沒有正面回答，輕輕吻了我之后便匆匆離去；背后好似有一道銳利的目光一直盯著我。

    男友正值事業(yè)的衝刺期，相當(dāng)注重每個重要案件，這也和他正在募資欲開設(shè)自己的事務(wù)所有關(guān)，這場鴻門宴對他來說具有一定意義，只是男友不知道背后埋有父親的「陽謀」。

    我在「緣荷之鏡」專欄上提到愛會以不同形態(tài)或面向在相處過程慢慢轉(zhuǎn)變，一時之間感覺沒有愛，很可能是自己認(rèn)知上的「時間差」；然而自己卻不明白我和男友之間的愛情變成何種樣貌？或許一開始就已缺少了愛。

    相當(dāng)諷刺的是，我連自身想掌握的愛情都無法盡如己意，聽起來相當(dāng)古板老套，好似古早小說或電影才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然而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好比緊箍咒一般，束縛著我的身心。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一世紀(jì)，臺灣的通姦罪都已除罪化，自由戀愛竟然如此困難─選一頂自己喜歡的花轎得歷經(jīng)層層關(guān)卡，還未必坐得上去。

    其實mama不太贊成父親的古板作法，她曾說：「時代已經(jīng)不同，就讓亙荷自己選擇想要的戀愛，這樣才會有幸福?！?/br>
    板著臉孔的父親開口：「我從來都沒有限制自己家的女兒談戀愛，只是偶爾會介紹亙荷一些不錯的男生，然后讓她決定要不要和對方交往？從頭到尾，決定權(quán)都在她自己手上。話說回來，和我介紹的男生來往就沒有幸福嗎？」

    不成材的弟弟當(dāng)時也在場一起「聽訓(xùn)」，他一臉尷尬地看著我─初戀男友當(dāng)初就是被父親的傷人話語給逼走。

    「時代確實已經(jīng)改變，但是很多觀念未必需要跟著改變。這傢伙昨天看的日本綜藝節(jié)目，里頭好幾位十八、十九歲女孩的父親也都認(rèn)為將來擇偶條件首重經(jīng)濟基礎(chǔ)，她們的爸爸可比我年輕不少，結(jié)果英雄所見略同，不愧是臺日友好！所以說很多觀念和社群道德是不會改變的?！垢赣H顯然對自己的冷笑話與見解十分得意。

    不成材老弟很喜歡一個當(dāng)紅日本偶像團體，每週都會固定透過網(wǎng)路收看專屬的冠名綜藝節(jié)目。那時的節(jié)目企劃是「偶像的戀愛對象條件」，先由每個團員說出理想中的戀愛對象資格與特殊條件，結(jié)果節(jié)目早已偷偷私下採訪團員們的父親，詢問對自己女兒將來結(jié)婚對象有無條件限制？

    團員年齡層多半落在十七到二十三歲左右，距離結(jié)婚還有好一段時間，于是紛紛說出許多浪漫或奇怪的條件，實際上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少女懷春所憧憬的普通戀愛。

    節(jié)目爆點當(dāng)然就是隨后播出的父親訪談，僅有兩位偶像的爸爸十分開明，完全沒任何條件，只要自己女兒喜歡就好，獲得全場一致喝采與贊同。

    反觀有幾位女孩的父親果不其然說出「金錢第一」的條件，那位團員當(dāng)場難過地板起臉孔，甚至不想繼續(xù)錄影，使得主持人拼命逗她開心，還刻意用「逆療法」，要求她對鏡頭說出：「你有錢嗎？」當(dāng)作和男生見面的問候語。

    下一位團員的父親先是說「女兒喜歡就好，有內(nèi)涵、談吐佳、有實際能力最重要！」她聽到爸爸如此回答相當(dāng)開心，然而父親話鋒一轉(zhuǎn)：「如果女兒可以和xxxx之類的人交往，那就太好了。」

    她父親所舉例的對象都是超高收入的職業(yè)運動員，簡直就是換湯不換藥，甚至是更高的標(biāo)準(zhǔn)。那位女孩聽了之后立刻轉(zhuǎn)為頹喪神情，無法言語，而且從此之后再也不邀請父親來看自己的演唱會了。

    聽完父親苦口婆心的解釋后，我咬著一顆酸澀的草莓走回自己房間。

    「老姊，你就聽老爸的話，這樣會比較輕松?！沟艿茈S后敲門走了進來?！阜凑?/br>
    「反正怎樣？」

    「反正做好時間管理，到時候偷吃劈腿就好啦！」

    「偷吃劈腿？你都這樣搞？」

    「嘿??！不過你也知道老爸比較不管我，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只要這樣想，就輕松多了，人生不需要太復(fù)雜，即使被放到一定的軌道上前進，不代表看見路邊漂亮的花朵不能摘，況且老爸年輕的時候也曾偷吃過。」

    「王八蛋，你給我滾出去！」我把「動感超人」朝他的臉部丟過去─正中靶心。

    「哎，好痛！」他撿起動感超人丟還給我后退出房門?！改愫蛣痈谐艘黄鸷煤盟伎及??！?/br>
    「去他的規(guī)則！」我的腦中出現(xiàn)《海上鋼琴師》里小男孩的吶喊與初戀男友的話語。

    動感超人是知名搞笑動漫《蠟筆小新》中的角色，負(fù)責(zé)維護琦玉春日部的和平?！溉欢鴦痈谐耸怯⑿凼澜缰?，唯一一位不制裁罪犯的英雄！」

    「??？」

    「小亙，你看漫威系列的英雄過得多么痛苦，假如給我那些強大特殊能力卻要活得如此壓抑，我寧可當(dāng)動感超人?！?/br>
    初戀男友在大一的耶誕節(jié)送給我一個「動感超人」玩偶，害我哭笑不得。

    「《蠟筆小新》里沒有好人與壞人，就像《史努比》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大人。嚴(yán)格來說，野原新之助一家人除了狗狗小白之外，都還挺壞的！既然沒有絕對好人與壞人，所以動感超人不用制裁罪犯，他的唯一任務(wù)就只有哈哈大笑?！顾f完后開始拼命搔我癢，把怕癢的我弄得驚聲尖叫。

    「小亙，只要動感超人一直陪在你身邊，就表示你的世界沒有壞人與罪惡，一切都會像你一樣美好?！鼓菚r他深情吻了我的額頭與腳踝，使我感到安心及幸福。

    人生跟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xié)奏曲》一樣困難！

    父親向我揮揮手，將我從龍舌蘭氣味帶出的動感超人回憶中給拽出。

    「亙荷，這位是德國的史塔克教授，來打個招呼順便當(dāng)我的翻譯?！?/br>
    我先向來自哥廷根大學(xué)的史塔克教授寒暄幾句─好一段時間沒開口說德文了。

    「sehrs！」史塔克教授大方地說道。

    「什么熊？」父親一臉疑惑。

    「他說你的寶貝女兒『很漂亮』（sehrs）！」

    父親聽聞后露出得意笑聲，接著和史塔克教授用香檳「乾杯」。

    「verzeihung（打擾了）！」耳邊突然冒出一句有點怪口音又過時的德文。

    一位身材高壯，雙眼炯炯有神，穿上正式燕尾服的男子趨前開口。

    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會說verzeihung，哪來的奇怪男子？雖然以外表來說，確實是一位帥氣型男，可是爽朗笑容卻有點過于矯情，身上的香水味也和他不甚搭配。

    父親悄悄將我拉到一旁：「他就是今天晚上的主角，這是我精心安排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他非常欣賞你，等會兒你們彼此深度認(rèn)識一下，明后天週末也可以相約出去走走，但是不用強求，順其自然就好?！?/br>
    最后附加的話語簡直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下白眼。

    「爸，你就這樣把自己寶貝女兒給賣掉了？」

    「不要講得那么難聽，我不是說順其自然嗎？他現(xiàn)在是一家創(chuàng)投公司的執(zhí)行長，握有很多資源，說不定也有你需要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你知道的…」

    「diefreiheit！」

    「什么？」

    我沒有幫自己父親翻譯這句，我需要的只有「自由」（diefreihe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