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5節(jié)
這話說得極重,林太太的聲音像刀子,一下一下扎在林氏心中最痛的角落。 不被丈夫所喜,無法誕育子女,她早就成了世家之中無人不輕視的笑話,可她還倔強(qiáng)地不肯服輸,以為等得他回來,總有一天能夠守得云開見月明。 終究是她太傻。 林氏站起身,捂緊嘴唇踏著滿地碎瓷奔了出去。 林俊的妻子何氏上前,扶住氣得發(fā)抖的婆母,“娘,現(xiàn)在怎么辦,三meimei說薛五爺不肯救大爺,難道薛家就真這么狠心?” 林太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轉(zhuǎn)過臉來望著窗外奔過的人影出神。 老嬤嬤明顯是知道林太太心事的,一面揮手命小丫頭們上前掃清地上的碎屑,一面上前扶住林太太的另一只胳膊,“姑奶奶身后跟著的是忍冬和顧傾。老奴打聽過了,倆人都是十七歲,沒許人家?!?/br> 林太太眉頭緊蹙,似乎并不滿意。 老嬤嬤笑道:“兩個丫頭是瘦了些,勝在年輕底子好,模樣也不算差。太不像樣的,五爺那種人物又如何瞧得上?再說——” 她聲音低下來,緩緩地說:“咱們?nèi)媚棠绦枰?,也不是能生養(yǎng)的丫頭,抱來的賤種哪有親生的好?只需那兩個小蹄子能替姑奶奶留住五爺在房里,姑奶奶遲早會有好消息……” 第7章 林太太眉頭緊鎖,久久沒有舒開。 鳳隱閣西窗榻上,薛晟正與兄長薛誠對弈。 “聽說五弟妹來鬧了一場?外頭已經(jīng)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薛家托大,瞧不起舊故。你我更為了自身前程,拿舅子性命當(dāng)踏腳石,你沒聽說?” 薛誠斜靠在枕上,含笑睨著對面正襟危坐、端沉如水般的薛晟。 后者面無表情,落子后拿下對方四五粒棋子,“聽說了,又如何?” 薛誠笑道:“你就這么冷酷無情?那到底是你妻子的親兄弟,這回做得這樣絕情,她不跟你鬧?” “鬧什么?”薛晟頭也未抬道,“國有國法,兄長身為大理寺官員,若是徇私,將來行事如何服眾?” 他把棋子拾起,一粒粒放回棋盒,“你輸了。” 雁歌上前撤下棋盤,換上新茶,薛晟捧著玉色的汝瓷茶盞,淡淡道:“這些年,林俊頂著薛家名頭犯下的惡事,少說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過損失些財帛臉面,也還罷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強(qiáng)凌弱將人險些打死,再縱容下去,只怕再要添進(jìn)去的,就是整個薛家。” 飲一口茶,輕嘆,“兄長,我不欠林氏什么,薛家亦不欠林家什么,你不必為此犯難。” 薛誠也跟著嘆了一聲,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處,他也多少知道一點(diǎn)。 “林氏到底做了什么,惹你如此厭煩?當(dāng)年祖母替你說這門親,并沒見你格外不愿,怎地娶了人進(jìn)來,倒冷了心腸?實話與我說,你可是外頭有人?” 薛晟未料連兄長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聲,默了片刻,方道:“兄長別問了。” 薛誠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隱,只是如今林俊人關(guān)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門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該如何處置。不過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會,這般下去,薛林兩家勢必要撕破臉,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場笑話。 與此同時,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頭哀聲痛哭。 求助無門,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腸冷硬,始終不肯轉(zhuǎn)圜,幸得還有大夫人這個婆母,一向仁慈和愛,有求無所不應(yīng)。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爭氣,如今惹出亂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萬個不當(dāng)理??伤降资俏鍫?shù)木俗?,人就關(guān)在大伯的衙門里,我自知不得五爺歡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關(guān)押在里頭,旁人笑我爹娘教子無方倒在其次,怕只怕給咱們薛宅抹黑丟丑……人家不知內(nèi)情,恐背地里要言五爺如今新貴,眼高于頂,不近人情……” 楊氏在旁欲言又止,見大夫人一臉慈愛地輕撫林氏鬢發(fā),她抿了抿唇終是沒有吭聲。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親兒,我知道他的脾氣。這孩子從小就給我寵壞了,見誰都是冷著臉,半晌沒句言語,他不是沖著你,不是沖著你哥哥,你千萬別多心?!贝蠓蛉巳套『砬挥科鸬目纫猓n白著臉望向楊氏,“這些事以后不準(zhǔn)瞞我,回頭喊老大跟老五來,我親自與他們說?!?/br> 又輕聲安撫林氏道:“好孩子,快別哭了,回頭娘替你問問,若還能轉(zhuǎn)圜,他們會看著辦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淚,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禮,“對不住娘,是媳婦兒不懂事,拿這些瑣事來煩擾娘。” 大夫人擺了擺手,虛弱地露出一抹笑來,“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對不起你,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給你賠不是,你們倆要好好地,你別怪他,嗯?” 送走林氏,楊氏回身將屜子里的藥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頭。 大夫人劇烈地咳了一陣,才順?biāo)畬⑺幫杷头?/br> 楊氏不贊同地道:“娘,您不該再縱著林家。您不知道林家這些年……” “好了好了?!贝蠓蛉擞袣鉄o力地擺擺手,“桂芳,你去開我的庫房,找些合適的東西,去給那苦主送去?!?/br>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么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過一生的人。難道真就任由他們倆,這樣冷漠如冰的過一輩子?” 楊氏垂下頭,不言語了。 大夫人喃喃道:“這樁婚事說到底,老五是為了我……要不是我不爭氣,不至于要他這樣為難,也是我這個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點(diǎn)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過來,就說,我有話交代。” 輾轉(zhuǎn)過了數(shù)日。林俊從大理寺放了出來。 林太太高興之余,帶著何氏等人,拜訪了一趟誠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熱鬧。這些年她病臥在床,幾乎已經(jīng)不見客了。尋常賓客上門,也不好前來攪她休養(yǎng),多在外頭隔簾行個禮,略表慰問之意。 林太太與她是舊相識,又是姻親,自然沒那許多講究,給老太太見過禮后,就來與林太太話家常。 客客氣氣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來。楊氏等人會意,尋個出去吩咐廚上擺宴的借口一個個避了出來。 “親家,說起來,我原是沒臉見你的,我們家三丫頭沒福氣,實在不配做五爺?shù)钠薹??!?/br> 林氏聞言,露出一抹苦笑,不過被人奚落輕視得多了,倒沒什么不能接受。再難聽十倍的言語,她親娘也說過不少。 “親家太太哪里的話。”大夫人聽這話音,便知林太太來意并非只是道謝這么簡單。“老五媳婦兒大方知禮,是我一向愛重的媳婦兒?!?/br> “可恨這孩子多年無所出,累五爺膝下空懸。旁人到這個年歲,哪還有膝下無子的呢?親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們林家如何不知,這些年是您跟薛伯爺仁慈擔(dān)待,我這心里,始終覺得虧欠,實在對不住五爺,對不住您?!闭f著,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淚,身側(cè)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臉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輕哧,當(dāng)著大夫人面前,強(qiáng)忍住惱恨神色。 旁人輕視她也還罷了。最可笑是她最親的這些人,口口聲聲說她無用,說她配不上薛晟。 當(dāng)真是半點(diǎn)不在意她的臉面尊嚴(yán)。 忍冬給顧傾打個眼色,平時這種時候,發(fā)覺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顧傾就會斟一盞溫?zé)釀偤萌肟诘奶鸩杞o奶奶,今日不知怎么,自己都給她打眼色了,她卻垂著頭不肯上前。 忍冬無奈,只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兩枚果子,送到林氏手邊。 恰此時,聽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邊幾個婢子倒還都算得整齊干凈,她與我說,愿給五爺添兩個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應(yīng)了。只是人選擔(dān)憂親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濟(jì),親家太太做主納迎偏房,我林家亦不會有任何怨言……” 話到這里,不僅大夫人怔住,就連林氏也變了臉。 這種話以往林太太也說過,要她培養(yǎng)幾個心腹能人,替她籠絡(luò)丈夫的心。她聽過便算了,從來沒想過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邊。 如今母親卻不與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邊說,邊將目光向林氏身側(cè)的忍冬投來。 林氏心中大駭,轉(zhuǎn)過臉一眼望見忍冬愣怔的模樣,顯然是聽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輕咳了一聲,道:“孩子們的事,他們自己會看著辦,親家太太不必太過憂心,子女一事,便隨緣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從不曾有替老五納妾之想……”順著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見忍冬羞紅了臉,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這些年與林氏之間的齟齬不近,她不是不關(guān)心,只是不愿給他施壓。 “親家太太越是大度寬容,我這心里,便越覺得虧欠。太太即無旁的人選,依我看,這事不若就由這不爭氣的丫頭自己瞧著辦?幾個婢子原在家里都是教導(dǎo)過的,略識些字,也正是好年歲……回頭還請?zhí)珓谛亩鄤駝裎鍫?,他們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這一世夫妻,若能瞧著他們倆恩愛和睦,我便是走,也閉得上眼?!闭f著,又掩帕低哭了起來。 薛大夫人自然只能溫言相勸。天下慈母心,誰不盼著兒女生活順當(dāng),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為難。林俊的風(fēng)波過后,林家多少嗅出了一點(diǎn)危機(jī)感,為了鞏固這門姻親關(guān)系也好,為了安他們自己的心也罷,在薛晟徹底厭棄林氏之前,他們勢必得做出些努力嘗試。 在大夫人處告辭后,林氏母女倆一路無話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館。 一進(jìn)門,瞧忍冬忙里忙外的張羅倒茶,適才強(qiáng)忍住的滿腔惱恨這會一并迸發(fā),林氏喊住忍冬,當(dāng)著林太太和何氏的面,揮手就賞了她兩巴掌。 “癡心妄想的賤婢,憑你也配染指五爺!” 忍冬捂住被打紅的臉,驚懼地跪下來,“奶奶,奴婢沒有!” “滾出去!”林氏一腳踢在忍冬肩上,“別再叫我看見你這幅嘴臉!” 半夏端著茶進(jìn)來,瑟瑟立在簾外不敢入內(nèi)。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細(xì)端詳她臉上的傷,回身斥罵道:“你還在這里耍威風(fēng)?你哥哥給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來,你還沒清醒?” “這事你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用自己的人,總好過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面做主給你房里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賢惠大度,還是等著被人擠兌出門,這還用得著思量?你還沒能認(rèn)清自己的能耐?憑你一個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來你丈夫半點(diǎn)憐愛!”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為了林俊,真以為我看不明白?娘哪里是害怕我與五爺夫妻不和,您只是害怕失去薛家這棵好乘涼的大樹罷了!” 她既將話說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氣,“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么不甘,我是你親娘,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這件事沒有商量余地,我已經(jīng)給過你太多次機(jī)會,這一次,絕不會再由著你亂來!若是忍冬半夏顧傾這些人都跟你一樣無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頭侍婢還有的是,你且放心,只要我這個做親娘的在一日,就一定會替你打算一日?!?/br> 第8章 林太太走后,林氏在房中躺了兩日。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薛晟皎如天上月,如何能容那些低賤婢子染指? 她單單只是想到他和別的女人說笑親熱的模樣,就已經(jīng)痛苦得快要發(fā)狂。 如今,卻要她親自挑選一個女人,親手送到他帳中,這何其殘忍。 “奶奶,”半夏捧著藥碗,小心地立在簾外,“藥煎好了,您吃一副,明兒許就不難受了?!?/br> 林氏看向她,屋中光線昏暗,卻掩不住少女芳華。身段纖細(xì)窈窕,只是穿一身淡綠色比甲,水腰也掐得出玲瓏的弧度。 林氏也是從這個年歲過來的。那時每每攬鏡自照,眉眼都是帶著笑的。 她頂著那樣一張艷麗多嬌的容貌和纖細(xì)好看的身量嫁給自己少女時代唯一愛慕過的男人,暢想著今后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企盼著與他白頭偕老。 終究是不可得。 “半夏,”她聲音沙啞,用怨毒的目光盯視著弱弱上前的少女,“你想不想,做爺?shù)耐ǚ浚俊?/br> 半夏霎時又慌又羞,紅著臉搖手,連手里的湯藥都灑了半數(shù),“奴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賤,豈敢有此妄念,奶奶明察——” “怎么?”林氏抬手,從她手里接過那只藥碗,一翻手,將藥潑了她一身,“如今給你體面,你倒不樂意?服侍五爺,辱沒了你?” “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卑胂谋凰幹瓲C得痛極了,可她不敢擦,更不敢躲,她撲通一聲跪下來,“求求奶奶,奴婢不敢,奴婢不敢?!?/br> “滾。”她摔了那只碗,暴躁得像頭發(fā)瘋的母獅,“滾出去!都給我滾!” ** 上院明窗下,大夫人身上披著厚厚的毯子,不時掩唇輕咳。 薛晟在外間聽見,疾步走了進(jìn)來。 見楊氏坐在大夫人身邊正服侍用藥,垂頭道:“大嫂也在?!?/br> 楊氏朝他打個眼色,從侍婢手里接過帕子凈手,笑道:“娘和五弟慢慢聊,管事婆子們到了,我去瞧瞧再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