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換將，必有大戰(zhàn)。”

    榮晟帝平生最厭煩的無非一個“鄭”字，他忍耐多年，如今好容易不必忍了，人就是這樣，一旦輕松，就露出輕佻來。他輕輕哼出一個氣音，“那依顏相說，不論如何也不能換掉鄭鎮(zhèn)北了？”

    “可以換，但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楊暉此人。因為臣在他身上看不到勝算。臣身為首輔，反對陛下調(diào)離鄭鎮(zhèn)北之策?！?/br>
    顏相于內(nèi)閣多年，他性情溫和，鮮有這樣激烈的表態(tài)。除了齊尚書，內(nèi)閣諸人都看傻了。榮晟帝更是氣的說不出話，正當(dāng)此時，齊尚書打斷顏相的話，“顏相，你雖為首輔，也是陛下之臣。你當(dāng)然可以反對陛下的提議，陛下也欣賞你的直言敢諫，但這是陛下的朝廷，陛下的內(nèi)閣，調(diào)鼎天下之人，是陛下。”

    他含笑看向榮晟帝，姿態(tài)恭敬又溫順，“陛下是仁善之主。陛下，事有反對者很正常，哪怕這個人是當(dāng)朝首輔。臣支持陛下，臣以為陛下考慮周全，設(shè)置得當(dāng)，目光深遠(yuǎn)，不失為圣君之計。

    陛下，臣支持您?！?/br>
    要說內(nèi)閣中榮晟帝最討厭的就是齊康，一直不喜歡，都不想多看一眼。故而齊康一直沒說話，榮晟帝也沒理他。

    榮晟帝未料到，齊康主動表示支持。

    不只榮晟帝，御前諸人齊齊看向齊康，包括顏相。

    不同的是，顏相只輕輕瞥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論對時機(jī)的把握，天下鮮有能在齊康之上的人吧。

    其余人的眼神中充滿不可置信，齊康你不是太后一黨么？

    你怎么突然倒戈支持起陛下了？莫不是擔(dān)心官位不保改投陛下了？還是說今兒這是在遞投名狀？

    連榮晟帝都在想齊康是不是想獲得朕的信賴。

    齊康順著榮晟帝的意思，輕而易舉的取得御前會議的主導(dǎo)權(quán)，最先點名素有“當(dāng)朝第一搶功小能手”之稱的刑部李尚書，“李尚書，你支持陛下么？”

    李尚書屬于有立場但不多的類型，斟酌著說出既能表現(xiàn)出閣臣地位又符合陛下心意卻又不顯諂媚之語，“臣以為，倒不妨不試。如陛下所言，反正鄭大將軍依舊在朝，若遼北有事，隨時可派他去支援。而且，只是令楊將軍暫領(lǐng)大將軍之位。合不合適的，還得看他的實績?！?/br>
    榮晟帝松口氣，“朕就是此意?！?/br>
    齊康繼續(xù)問，“黎尚書，你支持陛下么？”

    兵部黎尚書顯然也想繼續(xù)坐在兵部尚書的寶座上，齊康已向陛下投誠，他比李尚書更干脆，“臣也以為，不妨一試?！?/br>
    齊康點名角落中的翰林掌院吳學(xué)士，“吳學(xué)士呢？”

    吳學(xué)士自從數(shù)年前折戟于公主之后就一直在內(nèi)閣是小透明，此時聽到齊尚書點名，連忙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br>
    齊康繼續(xù)問，“鐘尚書，您說呢？”

    新任戶部鐘尚書剛回直隸回朝，他如今謹(jǐn)慎許多，“我只掌過直隸軍務(wù)，邊防之事，不敢多言?！?/br>
    點過這幾個立場不堅定的，齊康已得四票，穩(wěn)占必勝之局。他繼續(xù)問，“方御史的意思呢？”

    方御史可不是上述幾位，“設(shè)太尉之事無妨，但顏相所言未嘗沒有道理。我們都知道，顏相并非危言聳聽之人?！?/br>
    的確，顏相為首輔這些年，一向善于聽取大家意見。太后掌權(quán)時，對方御史、史太傅這樣有些固執(zhí)的同僚一向多有回護(hù)。

    要命的是，顏相還有一個傳聞中的綽號：不會犯錯的首輔。

    就是說做首輔這些年，顏相的判斷從未出錯。

    這也是顏相能穩(wěn)居首輔之位的原因，因為實力在諸人之上。

    齊康看向位在內(nèi)閣之上的秦太師，“秦太師，安一安方御史的心吧?！?/br>
    秦太師也向來不喜齊康，但此時政事要緊，秦太師道，“一則鎮(zhèn)北關(guān)易守難攻是天險，楊暉領(lǐng)兵素有穩(wěn)健之名，我們據(jù)關(guān)隘之險，居城池之堅，守關(guān)總能守得住。二則，鄭家三代人世守鎮(zhèn)北，就是我們?yōu)楣?，外官最長不過十年也要調(diào)任的。這次既是想煅練新將領(lǐng)，也有讓鄭家在朝任官的意思。并不是要浪費他們的軍略才干，在鎮(zhèn)北關(guān)掌的是鎮(zhèn)北兵馬，于朝，是統(tǒng)籌天下兵馬，與我平起平坐?！?/br>
    秦太師將話說到明面，何況太尉之職的確官高俸厚，且帝都風(fēng)流錦繡，遠(yuǎn)非遼北苦寒能比。誰也不能說這樣的安排委屈了鄭家。

    方御史對秦太師的敬仰更在顏相之上，既然秦太師這樣說，他略做權(quán)衡，頜首，“那不妨一試。只是臣以為，顏相顧慮亦在情理，鎮(zhèn)北關(guān)以守關(guān)為要，切不可冒進(jìn)?！?/br>
    秦太師道，“正是?！?/br>
    方御史這樣的剛直之人都投了贊成票，剩下的徐尚書只做自己職司之內(nèi)的表態(tài)，“軍務(wù)非臣所擅，將領(lǐng)升遷以軍功為準(zhǔn)。臣會親自盯緊鎮(zhèn)北諸將戰(zhàn)功的。”

    榮晟帝，“此乃卿份內(nèi)之事?！?/br>
    “太傅大人，您的意思呢？”齊康最后問向史太傅。

    史太傅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鎮(zhèn)北關(guān)那邊讓守將小心些也就是了?！眏

    齊康輕松的掌握著御前會議的節(jié)奏，他挑釁挑的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的問顏相，“我們大家的意見，顏相都聽到了。現(xiàn)在，顏相的意見呢？”

    顏相巋然不動，對著榮晟帝躬身一禮，“請陛下允臣辭官。”

    大家沒料到顏相激烈至此，史太傅更是直接失聲勸道，“顏相，不至于此！”

    方御史也說，“這也不過是政見不同，有我等小心看著，太師更是老成謀國之人，想來鎮(zhèn)北關(guān)無甚大礙?！?/br>
    顏相謝過同僚關(guān)懷，他正色望向榮晟帝，目光平靜到好像剛剛說要辭去首輔之位的人并不是他。顏相道，“首輔是執(zhí)行陛下政令主張的人，是上輔佐天子，下順?biāo)烊f物，外鎮(zhèn)撫四夷，內(nèi)親附百姓，使各官員各得其所各得其位之官。首輔是陛下的腹心中的腹心，故，首輔必要與陛下心神合一，君臣同心，才能完成陛下的志向。

    如今臣反對陛下對朝政的主張，與陛下有不可調(diào)和的分歧。臣是個極端固執(zhí)之人，不認(rèn)同的事是不論如何也做不好的。

    正是為陛下為朝政著想，臣才要主動辭去官位?！?/br>
    顏相是個絕不會失態(tài)的人，哪怕要辭去相位，哪怕反對榮晟帝的政令主張，他也不會做出激烈的反對。他是一個如此溫和并富有古君子風(fēng)度之人，甚至令榮晟帝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些不舍之心。

    齊康贊同，“陛下就成全顏相苦心，用首輔之位向天下表明陛下泰山一般不可撼動的意志吧！”

    既然御前議事，榮晟帝想來早有決斷，可他此時愈發(fā)踟躕，齊康笑道，“陛下真是太心軟了。陛下，臣子只有合用不合用的分別，即便賢如顏相，不合用的時候也請您毫不猶豫的做出舍棄吧。因為一個不合用的人，只會耽擱朝政，貽誤百姓。陛下若不舍，不妨賞顏相些黃金田地，令他在民間做個富家翁，靜靜欣賞陛下執(zhí)政的盛世，然后下半輩子都在后悔中度過吧。

    竟然錯過陛下這樣的賢明君主。即便是顏相也會后悔吧？

    臣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到那一日呢?！?/br>
    大家對于齊康竟然在御前說出如此賤言簡直目瞪口呆，這什么“黃金田地”“富家翁”“下半輩子在后悔中度過”“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日”，也太直接了吧！

    秦太師卻是不想看到心愛弟子離開朝堂，冷瞥齊康一眼，“齊尚書的話格外多啊?！?/br>
    “陛下面前，臣暢所欲言?！饼R康點破秦太師的私心，“太師您不會認(rèn)為一個與內(nèi)閣意見相背的人還可以統(tǒng)馭內(nèi)閣吧？即便顏相與您私交甚篤，眼下政務(wù)，還請您公私分明著些，方不負(fù)陛下倚重?！?/br>
    “你還真是見誰咬誰啊?！?/br>
    “那也不是。其實像太師您這樣的新貴，下官是有點不屑的?！饼R康半分不讓，硬杠秦太師，“陛下跟前，太師注意體面吧。陛下，您的決斷呢？”

    榮晟帝恢復(fù)平靜，“太尉之事就按商議的擬旨。顏相于朝有功，不準(zhǔn)辭官，朕還需要你的輔佐?！眏

    顏相默然無語。

    齊康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總算有那么一點帝王的意思了。當(dāng)面就讓主政多年的首輔辭官就太不入流了，起碼得有個三辭三留才能應(yīng)允啊。

    不過，幾十年的帝王只有這點手段么？

    真是一如繼往的讓人失望。

    御前會議結(jié)束后，內(nèi)閣退下。

    一直在聽政的大殿下留了顏相單獨說話，齊康大搖大擺率先離開被史太傅喚住，史太傅平時也很看不慣齊康，此時更是問，“齊尚書，你什么意思？你是要逼顏相辭官么？”

    方御史等人也都停了下來，紛紛看向齊尚書。

    齊康無所謂，“是啊?！?/br>
    史太傅登時氣的不輕，“我們同朝多年，顏相平時待你不薄，你怎能做這種事？！”

    “我愛做什么就做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工部我在禮部，我難道不能贊成顏相辭官？”齊康一陣笑，“我早想把他攆出內(nèi)閣了，你們難道不知？太遲鈍了吧？”

    史太傅真給這無恥小人氣死，“以往當(dāng)你是玩笑，以往你還說想做首輔，難道也是真的？”

    齊康大驚，“當(dāng)然是真的了。難道我還說謊啊？不把他攆出內(nèi)閣，首輔怎么能空出來呢？首輔不空出來，我如何做首輔呢？眼下有這樣的好機(jī)會，難道我會錯過？”

    本朝立國以來，第一次有內(nèi)閣大員將想做首輔的話說的這樣冠冕堂皇，令人不恥。史太傅氣的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若非方御史及時撐他一把，真能被齊康氣暈。史太傅渾身顫抖，指著齊康大罵，“你這無恥小人，你就為這等私心便要逼退顏相。你自家照照鏡子，你配么？！”

    “我每天照鏡子，自問容顏在諸位之上?！饼R康潦草的一抱拳，“走啦。諸位，不必相送?！?/br>
    “你這混賬！”史太傅氣的頭昏腦脹，理智全無，撲過去就要給齊康一拳。齊康是有武功在身的，靈巧避過，笑著離開。

    方御史抱住史太傅，勸他，“太傅大人何必與這等小人生氣，不值當(dāng)?shù)??！?/br>
    余者皆同仇敵愾，“就是，太傅您消消氣。不然倒趁了齊尚書的意?！?/br>
    其實，對于調(diào)鄭鎮(zhèn)北任太尉之事，大家心里都有些沒底。

    甚至，都覺著這事辦的有些急了。

    可鄭家掌權(quán)太久也是事實，陛下不愿再受鄭家鉗制，給個更體面更尊貴的位置令鄭鎮(zhèn)北榮養(yǎng)，也不算委屈鄭家。

    方御史回到御史臺，鮮見的將尚在帝都的程右都叫進(jìn)室內(nèi)，與程右都說到調(diào)任鄭鎮(zhèn)北為太尉之事，他想聽聽程右都的意見。j

    “原我想此事也不甚要緊，鄭家嫡系都在帝都，陛下一句話的事，鄭家縱有不愿，也要遵皇命的?！狈接窛饷忌顢Q，“顏相從未這樣激烈的反對過朝務(wù)，他最是個細(xì)密周全之人，他的意見也值得認(rèn)真商榷?！?/br>
    陽光從菱窗透入，方御史逆著光，正可看清程薔在聽到顏相反對時睫毛忽然震顫了一下，看來，他與程右都的感覺是一樣的。

    程薔道，“大人所想是對的。如果這件事顏相強(qiáng)烈反對，那就應(yīng)該慎之又慎的對待。據(jù)我所知，顏相的判斷從未出過錯。而且，顏相曾歷任邊郡長官，這其中包括嘉平關(guān)與遼北，他對戰(zhàn)事的判斷是值得認(rèn)真對待的。

    如果他要用辭官來反對，那就危險了?！?/br>
    “陛下并未允顏相辭官之請?！?/br>
    “他是一定會辭去首輔之位的。”程薔與顏相既是同科亦是同僚，相交多年，對顏相的了解不在方御史之下。

    程薔面上浮現(xiàn)罕見的擔(dān)憂之色，方御史雖剛一起聲討過齊康，但這并不妨礙他對齊康意見的格外看重，“齊康也是為數(shù)不多有戰(zhàn)功的文官，他對顏相的辭任簡直歡天喜地，氣死個人?！?/br>
    這樣的朝之大事，兩人竟做出相反的判斷？

    室內(nèi)靜寂下來，只有窗外春風(fēng)緩緩流動的聲音。

    “顏相是不會背棄身為首輔的責(zé)任的。齊康不同，齊康希望看到朝廷出錯。”程薔說出自己的推論。

    方御史大驚失色，“他怎么能？！”這話戛然而止，方御史接著又說一句，“他怎么敢！”

    程薔靜靜的看向方御史，他們彼此都明白，這種事齊康完全做得出來。因為齊康先時效忠的人是太后，齊康與陛下并無多少君臣情分，相對的，他與公主師生情篤，世所共知。

    朝廷不出錯，齊康就無法推公主上位。

    只有朝廷生出大亂，齊康才有可能尋覓到這樣的機(jī)會。

    像是一雙無形之手推開迷霧中的深門，方御史豁然開朗，他全都明白了！

    齊康的判斷與顏相是一致的，他二人均認(rèn)為楊暉不足以掌控鎮(zhèn)北關(guān)。不同的是，顏相出于公心，寧可辭官也要反對到底。

    而齊康，他要推波助瀾，他要陛下筑下大錯，以此在朝廷為公主打開執(zhí)政的局面。

    今日對陛下的附和并非出自對陛下的贊同或者忠心或者討好，自始至終，齊康要效忠的都不是陛下。

    方御史頭痛欲裂，甚至連怒吼的力氣都失去了，喃喃道，“這個混賬東西！”

    程薔道，“大人與秦太師交好，將您的推論告知秦太師就是了?！?/br>
    方御史搖頭，“公主為人，我還是了解的，絕非齊康那樣的逆賊。老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對女子略有些偏見。如今太后故去未久，公主病了一個多月，剛好些。何況公主與陛下父女情深，彼此從無嫌隙。我豈能去說這樣的話?！?/br>
    方御史惡狠狠的咬牙切齒，恨不能將齊康這樣的jian臣生吞活剝，他磨著后槽牙，“只要公主不受小人蠱惑，饒他千條jian計，也休想讓公主上當(dāng)。”

    程薔的薄唇掠過一縷微不可察的笑影，“齊康那條狐貍可是極難對付的。我不能在帝都久留，大人小心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