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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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司五十有八,身板硬朗,過兩年沒準(zhǔn)再往上拔一拔,那就是計相。這席小四兒雖是個后娘生的,還沒入仕,可按他爹的疼寵樣,將來保不準(zhǔn)比他們在座任何一人的官兒都大。 人家接了帖子登門,他們坐著吃喝不合適。 唐荼荼瞅瞅二哥:“咱們……?” 晏少昰目光朝樓外一點,隨她站起來了。 馬車進(jìn)到大院門口,門檻前又換成轎,落了轎,婢女伸手去請,轎子里慢慢探出一只蒼白的手,搭住了婢女的手臂。 漕司家一群奴仆焦灼地等著,多少雙眼睛望著轎簾,總算盼到他家少爺從轎子上邁下了一條腿,腳步虛浮,左右各一個婢女撐住了他。 一身病骨,弱不勝衣。 席公子席天鈺,在蓬萊縣侯家里養(yǎng)了兩天,臉上總算能看見點血色了,料想他的免疫系統(tǒng)戰(zhàn)勝了小腸細(xì)菌,鬼門關(guān)前堪堪掉了頭。 唐荼荼不知道杜仲怎么想,反正她自個兒是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口氣。她真懷疑這公子要是單單的暈船,吐個一半天也就好了,不至于這么去半條命。 可人家照樣把杜仲奉為座上賓。 席天鈺朝著閣前這些人略一眼,認(rèn)了認(rèn)人,含笑說:“我繞路去接了小杜神醫(yī),來遲了一步,一會兒自罰三杯,給諸位賠不是?!?/br> 公孫景逸:“別,您快歇著吧,我替您喝三壺都行——來來來,請席少爺上座!菜重上,酒全撤了,誰也不許喝了,別熏著咱席小叔?!?/br> 話說得陰陽怪氣,還是亮敞敞的陰陽怪氣,唐荼荼沒憋住笑。 席少爺是老來子,他爹跟公孫景逸他爺爺平輩,到了這一輩,可不就得叫叔嘛。 “我只虛長你半歲,應(yīng)了這聲叔,怕是要折壽。”席天鈺莫可奈何一笑,腳步虛浮地爬了兩層樓,歇了四趟,平均邁六個臺階就要停下來勻勻氣。 一群少爺小姐只能慢吞吞地跟在后頭。 兩層臺階走上去,他喘得有點重,汗打濕了鬢角。別說這是十八歲的大小伙,八十一都不該是這樣的。 唐荼荼瞠圓了眼睛,綴在隊尾小聲問和光:“這少爺是打小身體就差,還是這兩天病成這樣的?” 和光見怪不怪:“席小四啊,打娘胎就積了弱,不然他爹也不會見天的求神拜佛了。他家里的大夫比下人還多,他娘還托他舅開了個藥鋪,天南海北地淘換稀罕藥材?!?/br> “這些年還算好了,我小時候、這藥罐子病得最重的那兩年,有個游方神醫(yī)給他摸了摸脈,說小孩養(yǎng)病不能天天拘在家里,多出門跑跑,強(qiáng)身健體,固本培元。漕司猶猶豫豫把他送軍屯里了,想著屯里都是兵,每天跟著打打cao也是好的。” “結(jié)果來了沒三天,這少爺跟我們一起玩跳格子的時候,摔一大馬趴,磕斷了兩顆門牙——你說七八歲正換牙的時候嘛,掉兩顆牙有什么稀罕的?他家下人橫眉豎眼,活像要拔了刀跟我家干仗,我爺爺當(dāng)眾抽了我哥一頓鞭子,這事兒才算完?!?/br> 都是高官,住在一座城里,經(jīng)年累月的,不生緣就必定是生怨。 她兩人才剛嘀咕完。 樓上,有人幽幽嘆了聲:“公孫meimei,多少年的舊事了,你怎還怨我?唉,今日這三杯酒,我是不罰也得罰了?!?/br> 得,背后說人被正主聽見了。 唐荼荼鬧了個大紅臉,扭頭看見和光的耳朵也紅了,和光揉了一把,擠開眾人上了二樓。 “席哥不該罰,該罰的是我,今日我和我哥一人喝三壇子,就當(dāng)為當(dāng)年的事兒賠個不是,以后掀篇兒了,咱再也不提啊?!?/br> 樓上笑哈哈的,新菜還沒換上來,好酒又開了封,秋露白換成了青梅酒,應(yīng)景。 唐荼荼松口氣,主動離了主桌,讓人往旁邊桌加塞了兩張椅子。 這桌本來就是滿人,圓桌不夠大,她和二哥挨挨擠擠地坐下了,左右兩邊舉杯夾菜,胳膊來來回回總是要蹭到。唐荼荼都被擠得有點煩了,扭頭一看,二哥如往常一樣坐得一絲不茍的,瞧著她,眼里的笑沒落過。 “你高興什么?”唐荼荼問他。 晏少昰看著她面前那個小碗,碗里盛著魚。 今日排頭菜是狼牙鱔,狼牙鱔刺多,唐荼荼被這魚扎過嘴,今兒又是大醬紅燜的,汁水包裹,更容易被扎著。 她大約是不知道這種大宴,廚子會把背鰭刺去得干干凈凈,唐荼荼瞠著眼睛,兩根筷子翻翻找找,把魚rou戳得rou酥汁爛了,沒尋著一根刺,這才把碗換到晏少昰面前。 “吃吧,哥?!?/br> 她有一條很巧的舌頭,吃魚吃蝦從來不用上手,但凡這樣剔刺,晏少昰就知道碗里的魚肯定是給他剔的。 他不會剔魚,宮里的御廚很少做整條魚,因為魚身上漏下一根刺、扎著皇上娘娘的嘴,是要丟飯碗的事,誰也不愿意惹這麻煩。御菜大多是魚糜丸、鮮魚湯、牡丹魚片,做成菜后只聞魚香,看不著魚的樣子。 二殿下難得在吃魚這件事上露了點拙態(tài),也有人遷就著。 心里的歡喜就抑不住。 自打去年知道他不會吃魚開始,每一回上魚菜,魚刺都是唐荼荼給他剔的。 戲法不算多有新趣,壓軸的是個矮胖的丑生,畫著花臉,又翻筋斗又打滾,演的是變裝秀,一扭身,紅袍變白袍,一打滾,白袍變綠褂,一層又一層,把自己剝成了瘦棍。 閣里坐著的少爺小姐不稀罕這玩意,沒幾個抬眼皮,只聽著鑼鼓咚咚鏘鏘,以助酒興。 那班子變完戲法,沒等著一個“賞”字,磨蹭著鞋底,眼巴巴地等了等。 席少爺帕子掩著嘴低咳了一聲:“賞他吧?!?/br> 他家長隨立刻高喝一聲:“席四公子有賞——” “謝謝少爺,謝謝四少爺,四少爺長樂永康?!卑賾虬嘧痈卸鞔鞯碌刈髦?,背彎成一排橋,頭快要躬到膝蓋去。 旁座的公子哥站起來瞄了一眼玉盤,嗐,二十兩的小票子,也值當(dāng)稱賞?這人挑起兩條眉毛揶揄:“席少爺真是活菩薩?!?/br> 話里的嘲弄誰都能聽得懂。 席天鈺眉眼溫和看他一眼,道:“百戲班子不入流,與你們愛捧的那些梨園弟子不一樣,那些是唱戲的名角兒,不缺賞。百戲班子難得被請到臺面上一回,若空著手回去,會被掌班責(zé)打。” 他聲量不大,也就這一桌能聽著,沒大肆顯擺自己善良的意思。一桌人都被堵得息了聲,唐荼荼略有些驚訝地望過去。 這是真的活菩薩。 席天鈺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臉,望向廊柱邊站著的人:“我食著民脂民膏,如何也稱不上‘菩薩’,要說‘菩薩’,在場確有一人,該是站著的小杜神醫(yī)才是——來人,加一張座?!?/br> “我在船上險遭不測,全賴小杜神醫(yī)相救,在病榻邊守了我兩日。救死扶傷,侍位怎配?小杜神醫(yī),你來我身邊坐?!?/br> 和光酸得錯牙。 得,熟悉的味兒又回來了,好好一頓飯他一來,立馬變成仁義禮智信大課堂。 第307章 這席少爺虛弱得像是舉不動筷,身后光是侍膳的婢女就站了兩個,廊下還有幾個長隨等著召喚。 他那侍女每樣菜只取一勺的分量,果珍蓮藕一勺,金菊海參一勺,玉帶蝦仁一勺……湯稍微多盛了點,可那碗小得跟孩子拳頭似的,正常飯量的不來個三碗不夠喝,席少爺也只淺淺嘗了半碗。 玻璃身板,小鳥胃。 唐荼荼看著挺有意思,嚼著桃仁,聽他們那桌說話。 席少爺船上那一暈,暈得驚天動地,吐完穢物吐黃水吐血絲,動靜嚇人,家里奴仆嚷嚷的,叫滿船人以為他發(fā)了急病,要不行了。 今兒不光不敢勸酒,連油鹽重的菜都不敢讓他碰。 這種關(guān)懷里處處透著對他這個病秧子的憐憫,席天鈺笑得微微發(fā)苦。 “我雖生在海邊,卻很少坐船,自小就暈船。家里倒也有偏方應(yīng)對,隨身掛個香囊,帶上解眩的藥茶,待暈起來了,喝兩杯茶,聞聞香囊,忍一忍也能過去——不巧當(dāng)日上船時天色已晚,吹了股頭風(fēng),誰知夜里竟吐得那樣厲害?!?/br> 可拉他的倒吧,半夜他那通房咿呀叫喚了一宿。 公孫景逸哼了聲:“你那管家呢?今兒怎么沒見?當(dāng)日那狗奴才好大的威風(fēng),指著我鼻子罵必須停船,不停船誰也別想走,回頭還要往你爹那兒告狀,說是要我好看。” 席世琛忙道不敢:“那糊涂蟲怎能是管家?一個不識人的奴才罷了,我已責(zé)罰過他,公孫弟弟要是不解氣,只管把他丟海里喂魚去。” 話說到這兒,這茬算是揭了過去。 杜仲算不算救命恩人還兩說,席天鈺對他幾乎是殷勤的,嘗著什么菜味道好,總要側(cè)頭吩咐一句“給小杜神醫(yī)盛點這個”,“給小杜神醫(yī)盛點那個”。 “當(dāng)日我吐得神魂不清,眼前一片虛黑,昏沉中,只覺有人在我手背上扎了幾針。睜眼一看,直當(dāng)是看見了一位蓮花仙人,眉若青黛,臉如蓮瓣,滿屋的光暈全攏著他?!?/br> 席天鈺說著話,含笑望了杜仲一眼。 “我驚惶難安,以為自己大限將至,這蓮仙是來接我上天的。卻見這蓮仙伏在我床邊細(xì)問病情,我吐得舌頭發(fā)木,哪能說出個長圓?小杜神醫(yī)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問,直到我自己說出話來?!?/br> 蓮花仙,這哪是形容爺們的?滿桌的人哈哈笑起來,左右歪著頭打量杜仲,越看越品出幾分蓮花仙的味道。 杜仲的回答就顯得冷淡多了:“我得分辨席公子是毒熱熾盛、上犯心腦,還是外邪犯胃,痰濁上擾。你神智清不清明,能不能作聲,用的藥大有不同?!?/br> 席天鈺露了慚愧:“都說久病成半醫(yī),我吃了這么些年的藥,竟一點不懂醫(yī)。好在手里還有兩個俗金爛銀,小杜神醫(yī)在哪間醫(yī)館坐堂?回頭我必奉上重金,給你粉刷門面,朱匾上就題‘懸壺濟(jì)世’四個金字,如此才堪配你的門面?!?/br> 席家的兩個侍女不知怎么,看杜仲的眼神漸漸帶了鉤子,一眼又一眼地絞著他的rou,敵意不輕。 杜仲叫她倆盯得芒刺在背,偏頭去瞧,又沒瞧出什么來。 “這道雀舌蝦仁也不錯,難為八月天,主家還能存著這樣好的雀舌——給小杜神醫(yī)取些嘗嘗?!?/br> 綠衣侍女圓潤的鼻頭皺了皺,聽話去盛了。 席四公子,長相是非常規(guī)整的桃花面,細(xì)看有點男生女相的韻味,他腦門小,眉頭淡,顴骨薄,斜斜兩刃勾出漂亮的眼型。軍屯子們一夏天曬得一身黃黑皮,獨席四公子白白凈凈,滿臉沒一個疤一個痘。 他不吭聲坐在那兒時,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可這人一張嘴,從頭到腳就倆字。 ——無趣。 坐得端端正正,說話慢聲細(xì)語,笑起來不露上齒,嘴角翹幾分弧度都像是拿尺子量的,保管每個笑一模一樣。坐席上不沾酒,不說笑,不胡鬧。 今日的宴廚十來個,每上一道菜唱一道菜名,做這道菜的廚子要候在桌邊,等著貴人褒獎或批評。席四少爺不論看見誰都含著笑,給每個廚子道一句“受累了”,叫廚子聽得受寵若驚。 上頭每一樣單拎出來都是好品格,但全湊到一個人身上,怎么看都假迷三道的。再加上他這副仙姿佚貌,渾然一個供臺上擺著的白瓷俑,菩薩呼地一口氣給他吹活了,吹了三分仙氣,忘了把活人氣兒給他吹進(jìn)去。 大家意興闌珊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他兩聲,并不稀得捧一個十七八的小郎中。 滿桌冷冷清清的,大伙一閑,視線都往席家那倆盛菜的侍女身上掃。 侍女盛菜是不會撅著屁股彎腰去盛的,那不美觀,于是滿桌就看見她倆挪著蓮步走過來走過去。 剛開始沒人留意,大戶人家,能帶出門的丫鬟都是得臉的,面盤白凈,身段窈窕,一眼睄過去,跟別的侍女沒什么兩樣。 可很快的,一群軍屯子眼神變了,聞到了那股異香。 這味兒熟,往鼻尖一走,就有人分辨出來這是云夢帳中香,取巫山云雨之意,土話叫得沒那么雅,叫鬧春,點上一爐能燃半宿。一流的名妓甚至用這香來熏衣,兌上水日日服食,為了什么自不必提。 都是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細(xì)眼瞧,普通丫鬟體格sao不成這樣,說是侍膳侍膳,綠衣的那丫鬟胳膊手偷偷往席四背上勾,另一個粉衣裳的不甘示弱,借著彎腰換碗之際,酥胸在她家公子手臂上碰了碰,一沾即離,咬住唇竊笑著看旁邊那個。 一群公子哥愕然看著。 半天,冒出幾聲憋不住的噴笑。妓子,通房,什么玩意兒也往蓬萊宴上領(lǐng),席四是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 席四公子眉頭蹙了蹙,似想訓(xùn)斥,又舍不下臉面,端著語氣道:“退下吧,給小杜神醫(yī)上兩道清淡的菜來,他似是吃不慣大魚大rou?!?/br> 話題岔得挺自然,但內(nèi)里已經(jīng)透了狼狽。 上兩道菜,大約是支走她倆的意思,奈何廊下守著的長隨耳朵尖,聽到少爺吩咐,幾步躥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