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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293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293節(jié)

    “我倒要看看浩如煙海的病案庫是什么樣!”

    跟青年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不像成名的老醫(yī),遇事先反駁“不行不能不可以,先賢沒這么干過”。

    青年人愛撲闖,管它行不行,兩腳下去試試深淺。他們不夠玲瓏,這股拙勁最是可愛。

    唐荼荼笑起來:“那咱們先試行半年!”

    之后三天,她埋頭研究古代檔案管理的優(yōu)劣,連計(jì)算帶推演地琢磨出一套新的檔案編序排列法。

    杜仲也沒閑著,刪繁就簡,列出一份個人健康檔案和病案模板,16開紙兩面放得下。

    唐荼荼朗聲念:“某某某就診記錄:姓名、性別、年紀(jì)、從業(yè)、住地……就診日、病情自陳,大夫診斷、藥方、日常宜忌、預(yù)后效果?!?/br>
    “嘿,全乎!先印幾千份再說?!?/br>
    三天后,病案范本印出了三千份,會下發(fā)給全縣所有醫(yī)館,統(tǒng)一格式印刷,大夫筆錄醫(yī)案,都不費(fèi)工夫。

    正事收了尾,印坊大門又開,醫(yī)士一窩蜂地散去。

    唐荼荼回頭看了這院兒一眼。來時還有雪,如今草苗生翠,她離家整整兩月了。

    她倚著老樹長長地垮一口氣。

    可算是了結(jié)了……

    全縣的感染數(shù)飆升過兩千之后,終于穩(wěn)步下降,回到了三位數(shù)以內(nèi),今日起縣道便解封了。

    唐荼荼扭頭沖對面樹下的白褂子笑:“走吧?大功臣,去我家吃大餐?!?/br>
    杜仲笑著搖搖頭:“早前應(yīng)了廖家的約,今兒不能赴姑娘的宴了?!?/br>
    他如今醫(yī)箱有人背,筆墨有人備,還有了代言人。廖海爽朗一笑:“姑娘自個兒回吧,我請師父回我家吃飯,我爹和幾個叔伯都盼著見他,催了好幾趟了?!?/br>
    “噢,長輩設(shè)宴啊?!?/br>
    唐荼荼瞄了杜仲一眼,杜仲落下半扇眼瞼,回了一個“我省得”的神色,不緊不慢地回屋換了身干凈直裰,跟著廖海走了。

    生理鹽水的方子他們捏得不緊,不論哪家醫(yī)館的大夫都能上山頭參觀,卻也沒松口,不論什么人問方子,通通不外傳。

    唐荼荼想把生理鹽水的量產(chǎn)捏在自己手里,等以后跟二哥商量過了,把方子呈上去,后續(xù)的葡萄糖、消炎藥和一應(yīng)家中常備丸劑通通走官營的路,由各地官府辦廠,專人管轄。

    這時代的官營與“品質(zhì)穩(wěn)定”能劃等號,一旦民間商人摻和進(jìn)來,成了一門生意,就不定成什么樣了。

    “姑娘,快上車呀!”

    倆月沒怎么坐車,暈車暈得天旋地轉(zhuǎn),唐荼荼一路睡回了家。

    車夫才勒馬,車外的鑼鼓聲就咚咚鏘鏘炸起來了。

    唐荼荼掀簾一瞄,好嘛,好多人,連忙翻出小鏡把睡亂的頭發(fā)和領(lǐng)口理好,才敢下車。

    她走前爹爹還沒上任,趙大人倒得突然,爹爹趕鴨子上架了,唐荼荼忘了她家已經(jīng)搬家了,住進(jìn)了縣衙后衙。

    街門外雇了舞獅隊(duì),八只金紅的獅子個頂個的瘋,活脫脫本地最好的舞獅隊(duì),左右過路的百姓全圍著看熱鬧。

    “這是干嘛呢?”

    管家趕忙把她往門內(nèi)請,老眼彎成兩條褶,看著大姑娘好好地回來了,止不住笑,卻要壓著聲說話。

    “這些時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人可說了,疫病流行是為嘛?——因?yàn)樵劾蠣斪唏R上任,沒去祭縣祠,沒去文廟、關(guān)帝廟請圣人,沒去拜城隍,坊間傳來傳去,說這疫病呀,就是因?yàn)椴痪瓷裣扇浅鰜淼摹!?/br>
    “多少人盯著咱家門呢,所以呀,得熱熱鬧鬧地慶,昨兒得了您要回來的信兒,我立馬就去戲班子雇舞獅隊(duì)了?!?/br>
    唐荼荼眼皮抽跳,想斥一句封建迷信吧,又無奈入鄉(xiāng)得隨俗,人總是要把無知的恐懼歸咎于天。

    “我爹去拜了?”

    “不去也沒法兒,十幾個大姓的族老上門來請,老爺推脫不過去。左右?guī)讉€地兒離不遠(yuǎn),一天能拜完,也不耽誤正事?!?/br>
    唐荼荼看見滿地彩獅發(fā)愁,看見百姓扎堆瞧熱鬧,更愁。

    發(fā)于此縣的這場赤眼疫傳遍了天津每個村,大約要成有史載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紅眼病了,說到底是因?yàn)榇蟊娦l(wèi)生習(xí)慣不好,以致一傳十十傳百。

    唐荼荼不希望兩月大費(fèi)周章、用了上千人手的戰(zhàn)疫歷程,被歸于“老天開眼了”,也不想費(fèi)勁巴拉給大伙兒養(yǎng)成的衛(wèi)生習(xí)慣被封建迷信打回原樣,她尋思自己那健康順口溜還是得推廣。

    與管家說兩句話的工夫,后衙已經(jīng)迎出了人。

    珠珠撒丫子沖來,兩只手臂往她脖子上吊,杏眼笑成了瞇縫眼:“姐!姐!”

    唐荼荼躲不開她,連拖帶抱地挾著她往院里走。

    “荼荼回來了?讓娘好好看看?!?/br>
    “大姑娘怎瘦了這么多?下巴都瘦薄了?!?/br>
    唐荼荼被她們按著坐下,四肢全動彈不得,手里剛接過來一碗甜湯,腳下的厚底靴就被人扒了,她忙喊著“我自己來”,兩只軟底的棉鞋已經(jīng)套在腳上了。

    唐荼荼哭笑不得:“哪用這樣兒???”

    活像她是將軍,剛打了場大勝仗回來,要被全家捧著敬著。

    又是拿著雞毛撣給她撣塵,呱嗒呱嗒抽了她滿身,又是拿紅掃帚掃晦氣,新扎的掃帚把上捆了紅繩,胡嬤嬤把臺階和門檻全掃了一遍,是病人回家的喜俗,掃干凈了,晦氣隨著掃帚星往外扔。

    太陽底下金燦燦的揚(yáng)塵直往鼻子里撲,唐荼荼打了個噴嚏,光是聽家人熱熱鬧鬧說話,她就快活地冒泡了。

    第267章

    睡慣了印坊那大通鋪,回了家反而嬌氣了,淺眠中不停地做夢,各種大事小事瑣事密事似一千張嘴,在唐荼荼耳邊喋喋不休。

    好不容易把滿腦子事兒摁下去,心也沒能跟著靜下去。夢里總是浩瀚的黃沙,而天地遼闊,她一腳一腳地陷進(jìn)去,怎么也走不遠(yuǎn)。

    嗐,最怕心里吊著事兒。

    唐荼荼仰身坐起來,輕車熟路地從衣兜里摸出一壺玉瓶酒。兩口下去,三十來度的蒸餾酒辣得她一激靈,酒氣先下肺,再上頭,滿腦子的雜事總算散盡了。

    她不管時辰,昏天黑地睡了一覺。

    醒時廊下滴雨,背風(fēng)那面窗開了指寬的小縫,新土的氣息往屋里溢。

    就這么幾絲毛毛雨,唐荼荼隨便撈起一頂小帽戴上出去了。芳草端著浣洗的衣裳,哎哎叫著:“姑娘打把傘呀!”

    唐荼荼:“沒事兒,我淋淋雨高興高興?!?/br>
    淋雨有什么可高興的?幾個丫鬟在廊下笑,把珠珠逮回去了。

    唐荼荼倆月沒用自己的腳丈過地,悶都快悶死了,昨兒回來倒頭就睡,還沒顧上好好看過這新居。

    后衙很大,和時下時興的深弄窄巷不一樣,要不是中間隔著影壁,能從東院一眼望進(jìn)西院去,視野是極開闊的。游廊青石,磚是磚,石是石,全是不美的,仆役也不愛在上邊繞路。

    趙大人沒倒臺之前,后宅不是這樣的。他那位夫人心思極巧,每一道拱門、每一扇漏景窗探頭一照,不是茂林修竹,就是紅花石榴,一眼總有一眼的驚喜。

    如今衙門換了主,唐老爺沒那巧思,唐夫人忙得焦頭爛額,手邊只有兩個從京城帶來的老嬤嬤,她是缺人手用了。

    最多撐到下月,家里肯定要雇一批仆役,唐荼荼尋思,是時候讓芙蘭和叁鷹混進(jìn)來了。

    后衙的小廚房還沒開灶,她沿著大道去飯?zhí)糜懯场?/br>
    前院的衙役都在用午飯,進(jìn)門前全稀里嘩啦吸溜面條,翹著二郎腿侃大山。一見老爺家的大姑娘進(jìn)來了,十幾個衙差猶猶豫豫放下了腿,吃相都斯文了起來。

    唐荼荼樂了:“沒事兒,你們吃你們的,別拘謹(jǐn)?!?/br>
    她是當(dāng)真沒拘謹(jǐn),盛了兩碟小菜,一大碗羊湯面,焯了一把菠菜葉扔碗里,坐在條凳上就開吃。

    條凳另一頭的小捕快壓根沒敢起,怕把姑娘給閃了。半晌,猶猶豫豫問:“大小姐是從京城來?京城人也愛吃面?”

    唐荼荼:“唔,是啊。”

    一群衙差便搖頭嘆氣:“京城來……那么好的地方,跑這兒來。”

    唐荼荼進(jìn)衙門的趟數(shù)不多,在這兒吃飯更是頭一回。唐老爺身上又自有一派在哪兒都能落地扎根的鄉(xiāng)土文人氣質(zhì),換上一身七品官袍也不顯得突兀,常常讓人忘了他以前是京官。

    唐荼荼不一樣,如花似玉個大小姐,跑外衙跟一群糙老爺們吃飯來,不卑不亢不嬌不怯的,大大方方坐下了。

    一群衙差全不吃了,有意無意地跟她搭話,越嘮越跑沒邊了。

    唐荼荼笑盈盈:“京城啊,值當(dāng)去玩一趟……貴么,不貴,按大伙兒的俸銀都能去得起,你們要是在西市落腳,不貴的,二兩銀子夠全家住半個月了……”

    “城里能看到天下各地的商人,還有許多番邦人,最值當(dāng)去的啊,要數(shù)南市的瓦子……至于皇宮,那看不著的,實(shí)在想看就去東頭看看興慶宮吧,也是紅墻琉璃瓦,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瞅一眼,離近了要被宿衛(wèi)訓(xùn)斥的。”

    她憑著任何時候都不冷場的能耐,愣是說到飯?zhí)美镒詈笠徊ㄑ貌铍x開,唐荼荼才澆了一勺熱臊子,把放冷的面吃干凈。

    一回頭,華瓊靠在門邊,有點(diǎn)出神地望著她。

    “娘!你怎么來了?”

    華瓊撐起一個笑:“過來看看你,咱們?nèi)ゲ桊^坐坐?”

    “好嘞?!碧戚陛比齼煽诎咽O碌男〔顺酝辏鲩T了。

    她娘是極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身份不合適,每回進(jìn)衙門都不久坐,防著前衙后院的人揣度她與唐家的關(guān)系。

    她來天津一個半月了,母女倆見面的回?cái)?shù)也沒超過一只手。印坊里全是病人,不方便留她,華瓊也閑不住,只在印坊呆了三天,之后便出去住了,隔幾天給荼荼遞封信進(jìn)來。

    信里正事多,瑣事少。

    諸如:【你識人不差,年掌柜確實(shí)是個能打交道的人,在本地名聲挺好?!?/br>
    【娘去山上看了看那鹽水廠,為何選址在高處?我不懂這個,只覺地基是不是打得太淺了?】

    【我替你算過了,土材買得少了,價錢倒是不貴,娘試了試,都談不到那么低的價。年掌柜豪氣,心卻細(xì),他分明是個酒商,怎的連土方什么價都清清楚楚的?有意思。】

    地基埋得不深,是因?yàn)樘戚陛辈恢澜ㄖ勖芫S持多久。

    一來,滲漏的酸堿水都對地基有腐蝕作用,在未來,化工廠的建材全是耐酸堿處理過的,地上墻上的磚縫都會膠死縫,才能防住化工廢水滲漏到地底。

    二來山高林深,冬季氣溫低,土層冰凍線就比平原更深,人力攪合出來的混凝土稀爛,扛不住大凍,真要凍脹了,板材開裂了,再一時不查,酸堿泄露能毀掉半座山。

    術(shù)業(yè)有專攻,華瓊提的建議大多無用,唐荼荼卻一句一句認(rèn)真看過了。

    她娘以前擱她面前說話,總是灑脫的,近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問句越來越多了,常常是——娘覺得此事什么什么,荼荼你如何想的?

    像當(dāng)娘的一下子頓悟,閨女長大了,是個有主見的大姑娘了。可順著這由頭想下去吧,又總覺得哪里有點(diǎn)別扭,信里的語氣分明是一種微妙的謙和。

    唐荼荼左思右想沒想明白,只當(dāng)是自己會的東西太莫名其妙,沒憑沒根的,把娘給驚著了。

    眼下見了人,唐荼荼一根手臂鉆進(jìn)華瓊胳膊肘里,親親熱熱挽上去:“我都倆月沒逛街了?!?/br>
    “總算是熱鬧了?!比A瓊笑說:“我剛進(jìn)這縣時滿街人口凄零,百姓全在家中躲疫,也就是最近幾天,滿街?jǐn)們贺湶懦鰯??!?/br>
    街上的熱鬧回來了,百姓卻不像以往扎堆站一塊,人人見紅眼而色變,戴著帷帽手套的還是多數(shù)。

    每條街口都設(shè)了除祟的門洞,門洞矮矮的,又有彩蔓拴著五帝銅錢垂下,個高個矮的都要塌著腰、扒開彩蔓才能過去,兩側(cè)架設(shè)門神像,走過去就相當(dāng)于除盡了身上的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