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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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仗,我們沒準備好。 晏少昰牙根咬得酸脹,終于定了神:“你要什么?” 耶律烈雙目似點了燈:“我要你們的神兵利器,能打二三里地的那種火炮,能折成幾折揣在懷里的弩機,能噴一口火的長|槍,什么硝石硫磺老子全沒有,還有什么栓在胳膊上點一下就能射出幾十根牛毛針的那玩意兒,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倒是敢開口! 監(jiān)軍快嚇傻了,扯著嗓門驚叫:“殿下不可!耶律狗賊不可信啊!他要是帶著咱們的火器去投誠蒙古,必能換取高官厚祿!咱們將作監(jiān)幾十年功夫就要付之一炬?。 ?/br> “給他!”晏少昰喝了聲。 元兵的伏線已經(jīng)出了鎮(zhèn)門,朝著山谷搜來了。 他當機立斷:“從上馬關(guān)調(diào)來不及了,廿一,你帶我手旨去跟王叔借,大同離此一日工夫,以跑死馬的速度往回趕。” 耶律烈朗聲一笑:“還有最后一條:倘若我殺了元汗,還能回得來,我要你們皇帝老子給我劃片地,不能比西夏小。” 晏少昰眉眼一沉。 他要做異姓王。 這不算難,只要元汗暴斃,三路敵軍立退,他們就勢反撲,傾吞大片草原疆土,那些異族不服管教,送多少糧也喂不熟,邊兵總是要退回原本邊境線的,到時隨便分他一塊什么土都行。 “倘若老子回不來了?!?/br> 耶律烈咧嘴一笑,露出了他這張糙臉上能擺出來的最明艷的笑,刀梢一指身后:“我這些部下,你看著養(yǎng)吧!” 第265章 從大同借來的火炮走云內(nèi)關(guān)兜了半圈,秘密送到二官鎮(zhèn)時,烏都正吃著一頓熱騰騰的餃子。 影衛(wèi)都有上得戰(zhàn)場入得廚房的本事,餃子都能做出六種餡料六種花兒,圍著烏都擺了一圈。 他們幾人民族、家國、時代、輩分全不相同,竟能坐下來好聲好氣地吃一頓飯。 耶律烈抱著“走前一碗壯行酒,喝完這口沒下口”的架勢喝,幾缸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被遼兵架著抬回了屋。 不用殿下知會,廿一邊立刻吩咐人去盯死他。這遼汗嘴上說得再鑿實,也未必是一諾千金的人,在他成事以前,得時時刻刻防著他反水。 成年人肚子里的彎彎繞繞,烏都一點也不知道。高粱釀的老陳醋夠味兒,酸得他彎起眼睛笑,時隔一年,終于嘗著了地道的華夏風(fēng)味。 “我們那里講究出門餃子回家面,就是出遠門的時候要吃一頓餃子,因為餃子吉利呀,做得也麻煩,買菜、剁餡、和面、搟皮,一忙就是半天,是家里人用愛包的,到了外邊,就沒人愿意為你費這工夫了?!?/br> 晏少昰與他碰了碰杯,笑了聲:“我們此地也有這說法?!?/br> 則是因為民間小麥粉貴,rou也貴,窮人家舍不得吃,送親人離家的時候才舍得開灶。 烏都運氣實在是差,每盤餃子里都包了三枚銀角子,沒提前知會,耶律烈狼吞虎咽,差點咬崩了牙,烏都才在最后一只冷掉的餃子里咬到一顆銀三角。 “哎呀,我吃到啦!” 一群影衛(wèi)哄他高興,起哄鬧著“餃子吃角子,新年好運道”,各自把手心里揣著的幾粒銀角藏了藏。 全了這最后一場中原禮節(jié),烏都沐浴更衣,換上新襖,用潔眼的藥水沖洗了眼睛,一頭烏發(fā)沒剃,按著契丹皇子的樣式綁成了天髻,連手臉都用羊奶膏潤養(yǎng)了一夜,白得發(fā)光。 他相貌本就異于漢民,稍一打扮,更不似人間孩童,舉手投足間都是靈氣的聚合,活脫脫是薩滿傳說中耀如日月的長生天之子。 山魯拙端著一支畫筆,蘸取紅赭色,在烏都背后畫了一個胎記。 地方選得巧,在頸骨與脊骨交界的第一節(jié) ,沿著領(lǐng)口而下,會隨著烏都低頭露一絲痕跡,但凡是個眼尖的都不會漏過去。 “草原傳聞:尋常巫士靠巫術(shù)和草藥寄魂,大薩滿的本事最大,是靠神石寄魂的,神石其實是他們身上一根天生有靈的骨頭,這骨頭能吸取大千世界的靈氣,潤養(yǎng)魂魄,跟咱們那‘取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差不多?!?/br> 要讓彩墨長久不褪色,色兒要一層一層地刺進去,用的是黥面雕青技藝。 山魯拙下針前還抹了把眼淚,憐惜這么小個娃娃得受這罪。下針時卻把烏都摁得一動不能動,任憑這娃娃嗷嗷慘叫,自個兒眼皮都不眨一下,邊描畫邊喃喃。 “小公子可千萬要保住性命,你要是出點什么事兒,這條脊梁……就要被巫士剜下來串成嘎巴拉了。” 嚇得烏都打了個哆嗦,愣是不敢喊疼了。 影衛(wèi)不做則已,一做就要做到極致,要讓烏都在所有受選的靈童中一眼便脫穎而出,叫蒙古的大巫只看一眼就覺得“是了,天神就該是他的模樣了”。 黥面是給有罪之人刺字的刑,如今竟要給個孩子用。 晏少昰眨眼比往常多,看烏都含了兩泡眼淚,便出聲分他心。 “你頻頻在鎮(zhèn)上露臉,是瞞不過去的,草原上許多部族都知道大靈童是耶律烈的人,元人必定也有消息來路——是以我與耶律烈要做一場戲,而你,要在遼兵的護送下,慌不擇路地逃,要‘撞進’蒙古人的包圍圈里,聽得懂么?” “做戲?” 烏都果然被分走了心神:“殿下你是要假裝殺耶律烈嗎?” 晏少昰不答反說:“別分心,謹記這場戲能不能成,你才是關(guān)鍵,要騙過元兵和薩滿細處頗多,你多推演幾遍,萬萬不能出一點差池?!?/br> 小孩捱過那陣疼,才回來點活勁兒,撐起熱情與他們兩方人馬告別。 平時近身伺候他的遼兵,給他做飯的伙頭兵,他全記得姓名。 這群遼兵雖都是殺人飲血的蠻人,告別的禮儀卻鄭重,人人單膝點地,右手握拳捶胸朝烏都致意。 像是軍中的送行禮,一群影衛(wèi)只覺得不吉。 耶律烈薄情,只在這便宜兒子腦袋頂上呼嚕了一把,什么也沒說。晏少昰還不如他,全程背著手,站成孤高冷漠的姿勢。 他從來都是寡言的人,最后也只落了聲“珍重”。 看烏都收拾好行囊要走,晏少昰到底忍不住問:“可要留些字跡?我寄給賀曉?!?/br> 烏都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下去,垂頭喪氣:“還是不要寫信了,看了信卻見不到,曉曉又要難過了——殿下您快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晏少昰搖頭:“我看著你去。” 烏都被一個遼兵提上馬,回頭沖二殿下?lián)u搖手,特灑脫地來了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回見啦”,一轉(zhuǎn)臉,眼淚哇一下就出來了。 可惜送他進鎮(zhèn)的十幾個遼兵全是糙老爺們,沒那細膩心思。后座的遼兵橫臂箍緊他,使著死力鞭馬,朝著鎮(zhèn)口的方向沒命地逃。 烏都被迎面的風(fēng)刮了個巴掌,還沒迷瞪過來為什么要跑這么快,身后驀地響起一片“殺”聲。 精準的漢字讀音,在山谷間回蕩成一首殺伐曲。 千百亂箭鋪天蓋地射來,逼得前路黑壓壓一片,烏都震驚地回頭去望,被灰土黃沙迷了滿眼,又被后座的遼兵一把摁進懷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聽到鎮(zhèn)口的驚鑼聲,守著鎮(zhèn)的蒙古團團包圍住他們,嘯叫著聽不懂的話。 而身后的遼兵在他額頂之上吼著:“我乃西遼太陽汗三子耶律斜軫!奉父汗命帶靈童前來投誠,卻遭大同代王爺追殺!父汗危矣!快隨我去援救父汗!” 身后,胸口熾熱的遼兵忽然不言語了,從馬背上滾下去,拖著烏都一并往下摔。周遭幾個蒙古兵慌忙搭了片人網(wǎng),護著他落了地。 烏都被幾片鐵甲震得后背遽痛,回頭去看,送他來的遼兵一身血,被箭射成了篩子。 出門時十幾人,如今竟只剩六個了。 烏都被遽痛擊碎了語言,“啊啊”嘶啞地喚了兩聲。他滿臉是淚,盯著腳邊這張臉半天沒想起來,三王子耶律斜軫是不是長這個樣子。 他被元兵抱上馬車,馬車是特制的,窗格子沒一指寬,滿地百姓痛哭流涕,漢民與番民全朝著馬車下跪,山呼著“靈童降世”。 烏都驚惶地縮在車廂一角,直到被一雙粗糙的手捧住臉。 年長至百歲人瑞的老巫定定看他半晌,那雙手顫抖著一寸一寸摸過他手腳,在他后頸的胎記上分辨了許久,老巫終于痛痛快快地掉了淚,被左右侍者扶著踉踉蹌蹌伏下身,行了個稽首大禮。 烏都雙腳死死楔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受了。 他被洗了個澡,繁復(fù)的巫袍加上身,繡著各樣靈鳥紋的袍擺逶迤拖地。男女老少全是巫覡,跪了一屋。 這些人像被巫咒吸走了生命力,一個個瘦骨嶙峋,寬大的袍服空蕩蕩罩在身上,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大巫士說什么烏都不知,幾個譯官跪在他腳邊,從薩滿語到蒙古語翻譯一遍,從蒙古語到契丹語再翻譯一遍,他充耳不聞,滿眼陌生,什么都聽不進去。 許久,烏都才找回語言:“護送我來的兵,請幫他們治治傷,謝謝?!?/br> 他神情淡漠,契丹語與盛朝雅言混用,聲調(diào)鉤轉(zhuǎn)自如,哪里像尋常的四歲孩子?渾然是天神之子該有的語調(diào)。 大巫士又老淚縱橫了,吩咐巫侍悉心照顧,哭得全身發(fā)軟,被家族里的小輩攙走了。 這是四十九匹馬才能拉動的巫閣,足有一進院那么大,上下兩層樓。風(fēng)是香的,不知點著什么,誘著烏都忘掉一路的死亡與犧牲,誘著他安神。 馬車還沒動身,烏都在閣中小心地探了兩間屋。 這么大的巫閣竟不怎么點燈,許多窗都是用木條封死的,適應(yīng)了黑暗的巫侍全在角落跪著,冷不丁喚了聲“??汀?,把烏都驚得縮回自己臥房里。 巫閣西北角似是大巫士辦公的地方,烏都聽到了交談聲。 分明隔著一道道墻,隔了幾十米那么遠,可他恍然間聽到“咚”一聲,很輕,像皮球落地的聲音。 烏都怔了一瞬,渾身發(fā)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無數(shù)次聽過這樣的聲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戰(zhàn)場上——遼兵臂力過人,單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腦袋,殺人從來都是一刀斬首。 皮球咚、咚、咚一聲聲落地,那些揪扯著他的記憶如漲潮般淹了他滿口,烏都死死咬住掌背,沒敢發(fā)聲,也沒問那邊殺的是什么人。 他到底沒有探出頭去看。 ——大靈童現(xiàn)世了!不是天神寄靈,而是薩滿之子烏都轉(zhuǎn)生! 時節(jié)正是清明。 一整個冬天沒見過幾場雪的二官鎮(zhèn),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場雨,把道上的血與泥濘通通洗刷了個干凈。 所有縱深進入勝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馬的速度在兩日之內(nèi)折向回頭,沿著黃河結(jié)成人海,一眼望不全頭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說著嘲諷的話,眼卻沒看他,死死盯著幾萬密密麻麻的兵,竟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個沒混進去,少不了要見點血了?!?/br> 他一露口風(fēng),晏少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話,只說:“十門小炮,都是火器作最新造出來的奇巧,可以膛肚分離,到了地方再由鐵匠焊口,能省地方,彈藥另裝,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動——切記彈藥不可在炮膛中久存,受水受潮會炸膛?!?/br> “大炮備了三門,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們帶不走,會派人遠遠綴在你們后邊,藏到蒙古邊境上,至于怎么運進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邊幾十名匠人神情冷沉,都做邊地農(nóng)夫打扮。 火器作沒有庸人,全是一身腱子rou、雙臂可負重百斤的兵。代親王果然一雙銳目,一看皇侄來信,不多置喙,立刻連炮帶兵送了個齊,派來的人手還都是邊民面孔,有著北地男兒慣有的糙皮高額,跟蒙古人相貌區(qū)別不大,多族語言都能蹦幾個字,能隨耶律烈一起混進去。 “元人動身了!” 千里眼的鏡頭中,極盡奢侈的巫閣車慢慢動了,狂歡了多日漸漸有些疲憊的鎮(zhèn)民,渾似燒鐵入水,瞬間沸騰成巨大的轟鳴聲。 除了“靈童”二字,晏少昰什么也沒聽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沒,又被巨大的巫閣托高,雙層巫閣頂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請靈塔,托得他比黃河邊上的萬千屋舍都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