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氣得跳腳：“還不進(jìn)去救人！沖進(jìn)去的那是縣太爺家的閨女！你們一群孬腳玩意！連個丫頭都不如了嗎！”

    衙役們連忙有樣學(xué)樣，披了幾身濕綢匆匆往里沖。

    水蒸汽還沒散盡，混堂里全是裊裊白煙，唐荼荼瞇著眼睛連看帶摸索，昏迷的人不止七八個，倒了滿地。

    昏迷前僥幸選好位置的，還只是開水燙傷。最慘的是幾個倒在水池里的，摸不著氣了，也不知道還活著沒。

    竹管破漏處還是沸水四濺，幾人小心避過，只走了一小截路，便明顯感覺到呼吸憋悶了。

    唐荼荼看見個人形的東西就往上摸一摸，摸到確實是人，立馬讓唐大虎他們把人抬出去。

    澡堂最深處是幾個私室，像桑拿間一樣的小房子，很有品味的搭成竹屋樣，掛著簾子。唐荼荼進(jìn)去一看，好家伙，三個男人橫七豎八倒在里頭，小桌上還擺著酒。

    真勇啊。

    她心想：嫖完了來喝酒，喝酒同時還蒸桑拿，蒸桑拿還不留窗。這是嫌自己命太長。

    這三位倒是沒被沸水燙著，純粹是缺氧暈過去的。

    “唐大虎！這兒有三個?！?/br>
    唐荼荼吆喝了一聲，自己拉起了一個往背上搭。成年男人可真沉啊，她趔趄幾步，把人送出了門，唐大虎唐二柱幾個連忙搭了把手接應(yīng)。

    到背最后一個的時候，這是個武人，長得比前兩個還壯實，熱成了一只粉紅色的蝦。

    唐荼荼剛把他一條手臂搭上肩，這公子哥被她身上的涼水綢緞激了一激，竟悠悠轉(zhuǎn)醒，看見背自己的是個梳著髻的姑娘，嚇得大驚失色。

    “你是誰？！出去！快出去！”

    說著，慌忙從她背上翻下來，抓起手邊一條浴巾直往下身擋。

    唐荼荼氣都快喚不上來了，腦袋正發(fā)暈，他個大老爺們還矯情扭捏，兩只手全用來護(hù)襠了，自己腳軟腿軟又沒法走。

    唐荼荼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把他遮襠布給扯了。

    “擋個屁！走！”

    背著他的姑娘威武雄壯，這公子一口氣沒上來，徹底暈過去了。

    初三一早，杜仲一行人才剛進(jìn)城門。

    這座軍事重隘城墻巍峨，東方日出斜照在城樓上，愈顯得氣勢雄渾。杜仲還沒來得及欣賞，便被幾個衙役截了道。

    “敢問，可是小杜神醫(yī)？”

    幾個衙役掏出畫像，跟他比對。

    杜仲一路舟車勞頓，反應(yīng)有點鈍，還沒迷瞪過來，幾人已經(jīng)把他提溜上馬了。

    那畫像分明只是白描，寥寥幾條黑線勾了臉廓，唯獨眉眼畫得真，簡直像是杜仲拿臉蘸了墨摁到紙上的，瞎子也不會認(rèn)錯。

    “公子！公子！你們要帶我家公子去哪兒?。　?/br>
    身后的藥童扯著嗓門吶喊。馬上兩個衙役折回去，把藥童也全提溜上馬了，直奔縣衙而去。

    縣衙成了短暫的急救所，趙夫人把客院全騰出來，收容了十來個燙傷嚴(yán)重的。

    唐荼荼一宿沒睡，這會兒站在二門口，聽大門外吵嚷的動靜。

    來抓jian的、哭嚎的、討說法的，反正全是來搶人的。受傷的嫖客太多，家屬得了信兒全來了衙門，縣衙快要被這些百姓拆了。

    十幾個衙役結(jié)成人墻攔著他們，又不敢拿殺威棒威嚇，兩邊快要動手了。

    唐大虎一腦袋汗，幾步跑進(jìn)來：“二姑娘！攔不住了！讓他們把傷者帶回各家救治吧，咱們一直扣著人也不是事兒啊……”

    他在二姑娘的目光中，漸漸低下聲去，心里急得直犯嘀咕。

    早過了小雪節(jié)令了，二姑娘卻讓那些燙傷的人泡涼水，燙著腿腳的拿涼水泡腿腳，燙著背的拿布巾蘸涼水敷。燙著腦袋的，倒是不用涼水洗頭，二姑娘卻不讓大夫給人家包扎，說是得敞著散熱……

    泡了半宿涼水，今兒一早發(fā)燒的就有好幾個，燒得面紅耳赤，唇色焦白。

    二姑娘卻說“發(fā)燒不是因為著涼，是傷口感染和缺氧導(dǎo)致的腦水腫”，她只許大夫施針，大夫熬好的湯藥、要往傷口上涂的膏藥，她全不許用。

    整個衙門都快被她逼瘋了。

    得虧唐老爺是京城剛下放的官，禮部，五品的郎中，在縣百姓眼里算是天官了，又有皇帝金口玉言夸過的“深明大義”，這才能支使得動衙役。

    他聽荼荼義正辭嚴(yán)，主意拿得堅定，聽她所說也確實有幾分道理。唐老爺嘆口氣，又出去支應(yīng)了。

    趙大人一宿沒回衙門，留在了琵琶巷，說是要嚴(yán)查各家澡堂的水管問題，防止事故再次發(fā)生。

    這理由非常正當(dāng)，正直，正氣凜然，誰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專門躲事。

    屋里的年輕大夫匆匆行出，低聲道：“唐姑娘，不妙啊，傷者上吐下瀉，吐出來的水都帶了綠色兒了。”

    綠色的是膽汁，人把胃里的食物排空以后，沒東西可吐了，會嘔膽汁，剛開始是黃的，慢慢吐綠水就是要虛脫了。

    唐荼荼僅有的那點醫(yī)學(xué)常識，已經(jīng)不夠她做這樣的判斷了。

    大夫催促道：“唐姑娘，喂藥罷。”

    唐荼荼深吸口氣：“好?！?/br>
    她也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站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個醫(yī)盲，站出來干什么，僅憑著那一點常識救不了人。

    可看著他們六神無主，燒傷的地方還沒沖水，就要先涂上油膏；要把一身水蒸氣燙傷、昏迷中還在抽搐的病人挪動回家，唐荼荼就惱火得繃不住了，氣得腦袋突突直跳。

    “大夫！藥來了！”

    退熱解毒的藥黎明時就煎好了，火上一熱，趙大人家的嬤嬤急忙連鍋帶碗地端過來。

    剛喂下兩口去，宅子后門騰得開了。衙役提溜著幾個少年，三步并作兩步往偏院沖，喊道：“唐姑娘！唐姑娘！把小杜大夫找來了！”

    第186章

    按上古《周禮》的分法,人醫(yī)粗分成三類：食醫(yī)、疾醫(yī)與瘍醫(yī)。

    最好干的是食醫(yī)，講究調(diào)節(jié)飲食，吃喝養(yǎng)生,食醫(yī)進(jìn)出的都是高門，越講究的人家，入口的東西越精細(xì)；疾醫(yī)是慢大夫，病人就算急破了天，也得讓大夫望聞問切走上一遍。

    不該是這樣。

    瘍醫(yī)治病一點也不體面，被提溜過來不說,落地后杜仲還沒找著北,唐荼荼還沒顧上給他講前因,一群醫(yī)士立馬圍上去了，七嘴八舌說著。

    “傷勢最重的是這位,頭頸與后背全燒傷了,昏迷了一個時辰，喂了碗?yún)銖?qiáng)吊著氣?！?/br>
    “多數(shù)都是雙足燙傷?！?/br>
    “小神醫(yī)快想想辦法。”

    人人喊他“小神醫(yī)”……

    杜仲慢慢張開嘴，一個驚訝的“啊”口型沒做到位,又憑著定力合上了。

    在京城給師父打下手打了八年，從沒有過這樣的禮遇——兩刻鐘前，他背著行囊下了車，仰首望著天津城門。

    彼時,杜仲還暗暗沉了沉心，心想這回是來吃苦的,沒了師父照應(yīng),該受的刁難都得受著,行醫(yī)難,外科更難。

    誰知一刻鐘后,他搖身一變，成了諸位口中的“小神醫(yī)”。

    “對不住?！碧戚陛弊隽藗€口型，沖他歉意一笑。

    這一夜，唐荼荼為了壓著大夫們別給傷者涂藥，反反復(fù)復(fù)講了三遍“杜仲是小神醫(yī)，他是御醫(yī)王常山的親傳弟子”，拿杜仲的師門給他撐臺面，這才能讓醫(yī)士聽她的話給傷患沖涼水，才得以壓著他們的不滿與質(zhì)疑，一直拖到杜仲趕來。

    好處是杜仲一進(jìn)門，年輕的醫(yī)士唯他馬首是瞻，不必再自證身份，面對各方刁難。

    壞處嘛……萬一杜仲治不好，唐荼荼怕是得挨門挨戶地去傷者家里賠不是。

    “有吃的么？”

    唐荼荼：“有有有！”

    杜仲用一盞茶的工夫洗凈手臉，往嘴里塞了個煎餅果子，穿起白大褂回了偏院。

    他一根木簪綰起頭發(fā)，戴上并不好看的白帽，帽中心一個正紅的“＋”號，海南進(jìn)貢來的橡膠手套往兩手一罩，立刻有了名醫(yī)風(fēng)儀。

    這些奇物，除了太醫(yī)院有，跑京城里也是見不著的，醫(yī)士們?nèi)创袅恕?/br>
    唐荼荼這才顧上跟杜仲說情況。

    “本地大夫說要先涂膏藥，各家都有獨門的靈丹妙藥，有油膏，也有涼血藥膏，涂胳膊上沁涼涼的，可我看傷者皮損很嚴(yán)重，攔著沒讓涂藥?！?/br>
    “還有大夫竟說要用新尿一盞，找童子尿涂抹傷口，被我轟出去了?！?/br>
    “這幾個傷者……我沒敢碰，只用涼水一直沖——尤其這位，水管是在他身后崩裂的，燒得不成樣子。這人是自己跑出澡堂的，夜里精神還好，疼得叫喚了半宿，喂了點止疼的散劑，天快亮?xí)r暈過去了?！?/br>
    唐荼荼把那傷者背上蓋著的濕布掀起。

    杜仲的兩個藥童看到那傷，全倒吸了一口涼氣。

    燙傷太嚴(yán)重了，后背幾乎沒一塊好rou，乍看是通紅一片，血色透出了皮色，滲液與潰膿密布其間，唐荼荼掀濕布的手都哆嗦。

    杜仲：“用什么水沖的？”

    唐荼荼：“井水太冰了，我又怕里頭有臟東西，是火上燒開以后再晾涼的?！?/br>
    唐荼荼對燙傷的急救常識了解不多，只知道要沖涼水，她沒見過這樣表皮都被燙沒了的，沖水又怕更嚴(yán)重的感染，勉強(qiáng)只想著一個把開水晾涼的辦法。

    “你做得對?！倍胖偕熘冈谀侨吮成厦嗣鹉z手套輕輕拂去他幾片白皮。

    “范圍雖大，不深，燒在后背上倒也好，先清創(chuàng)吧——川貝你來，清到創(chuàng)面出血為止，從背到肩頸一寸一寸清過去，別遺漏?！?/br>
    “哎！師兄去忙別的吧。”

    旁邊一個藥童應(yīng)聲，杜仲立馬轉(zhuǎn)去下一位傷者。

    唐荼荼留在病床邊多看了幾眼，才知道什么“清到創(chuàng)面出血為止”，就是薄泠泠的、揭去這傷者一層皮，刮去潰膿，吸干凈滲液。

    昏迷的傷患愣是疼醒了，沒力氣嚎叫，一看托盤上血呼啦擦的紗布棉花，眼前直發(fā)暈，結(jié)結(jié)巴巴問了問自己傷情，又昏過去了。

    十來位醫(yī)士圍著床站了兩圈，兩眼中射出滿滿的求知欲。

    “醫(yī)士”不是正經(jīng)大夫，是還在縣學(xué)念書的預(yù)備大夫。

    這時代學(xué)醫(yī)門檻高，不像后世一樣分科，內(nèi)外科、小兒科、婦科、耳目口齒五官科、針灸角法、體療養(yǎng)生，他們要一齊籠統(tǒng)地學(xué)。

    官學(xué)學(xué)制是五年起，可對大夫來說，五年時間遠(yuǎn)遠(yuǎn)不夠培養(yǎng)成材出師——是以官學(xué)里雖然分出了醫(yī)藥門，招收的卻是清一水的世醫(yī)子弟，家里祖宗往上倒好幾輩全是從醫(yī)的。

    這樣的醫(yī)士有深厚的家學(xué)淵源，提筆能寫方子，落筆能針灸，只是他們還沒考醫(yī)試，沒有正式行醫(yī)資質(zhì)。

    昨晚這些年輕的學(xué)生提著醫(yī)箱匆匆趕來，主動請纓幫忙照看傷者時，唐荼荼立刻把那群頑固不化的老大夫“請”出了縣衙。

    還是年輕人好，愿意聽從道理，也愿意試試她的“沖涼水”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