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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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兒是她做放映機的時候,要研究牛皮、羊皮、驢皮,還有不同厚度的皮影顯色度,要一層一層地刮皮,一遍一遍地浸泡生石灰、臭火堿,使皮子透亮。 她跟著老匠人做了一套大刀關公出來,雖然下刀不穩(wěn),刻出來有點丑,卻也丑得頗有意趣。民間都稱關公為“武財神”,有財源廣進、鎮(zhèn)守財路的寓意,唐荼荼就拿來送給娘了。 華瓊推過去一個杯子,也不把傅九兩當客人,叫他自己倒茶。 “今兒怎么想起來我這兒了?” 傅九兩倆手比劃:“聽聞工部做了個新玩意,在國子監(jiān)展演呢,我披了身儒衫混成學生進去觀摩——好家伙!您是不知道?。∩项^全是畫,五顏六色的,畫得那叫一個妙!” 華瓊對書畫毫無興趣:“什么東西?” 傅九兩道:“皇上親自提名,叫‘萬景屏風’,說是能照出天下萬景來!那是一個特別大的座屏,兩面都繡著花,站前頭后頭都能看著。只是中樞位置拿黑布遮罩著,只露出一個圓筒來,我尋思里頭一定裝著個萬花筒!” “我悄摸聲兒地繞到后頭,想看看是什么新鮮物件。剛走近兩步,衙役拄著殺威棒直眉瞪眼的,叫我離遠點,誰也不能近前?!?/br> “我又問這東西賣不賣,想給掌柜的您和我爹各買上一個,放家里瞧稀罕。衙役說不賣,這是官家作坊剛剛造出來的,民間仿制是要入刑的?!?/br> 華瓊意興闌珊:“好好的官作坊,成天搞這些花里胡哨的。” 傅九兩信誓旦旦:“這個不一樣!這個真不一樣,花哨是花哨,但是畫得特別真,掌柜的去瞧瞧不?” 華瓊便笑:“你年紀輕,面嫩,混進國子監(jiān)還能扮個學生,我進去像什么樣子?” 傅九兩興頭不減,又反復給她描述了兩遍,奈何他沒見著木機,不懂機巧原理,全憑自己亂猜,越說離實物越遠了。 唐荼荼一琢磨,不讓民間仿制么…… 她這幾天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工部在復刻,還不知道別的消息。 不允許仿制,要么是圖紙還沒完善,木機拆解和安裝有可以簡化或升級的地方,怕民間照著半成品瞎仿制,浪費物力。 要么就是太子所圖不小。 唐荼荼記得太子殿下在圍場時說的話,還有知驥樓文士們雕琢出來的詞稿,當時她便閃過了這個念頭,沒顧上細想。 太子大約是想把放映機當成是一種新式的官書,變成上情下達、以及全國管控的工具。 傳媒的意義從來不僅僅是娛樂,科教文能承載萬事萬物,反過來輻射國家經(jīng)濟與政治,利用得好,能成就社稷經(jīng)國之大業(yè)。在放映機出現(xiàn)之初就定好性,跟民間娛樂工具徹底割裂開,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萬景屏風”……放映機多好聽啊,老皇帝給改成個這。 傅九兩和華瓊說了會兒話,又繞回唐荼荼身上來:“二姑娘病了?” 唐荼荼:“不小心著涼了,已經(jīng)快好了。” 傅九兩總算對她和顏悅色起來:“怪不得穿這么厚,跟我一樣,寒號鳥托生的?!?/br> 秋天|衣裳上身,別人都要顯得臃腫,傅九兩骨盤纖瘦,綢子面里頭蓄了一層厚厚的兔毛,從手腕遮到下巴窩,看著厚實又暖和,反倒更把他襯成了個瘦竹竿,架不起這身衣裳來。 健壯和瘦弱的兩人互相瞅了瞅,都有點艷羨對方。 天一冷清,別的地方還不明顯,二皇子府這樣草木葳蕤的,蕭條得比別的地方都快,大片大片的葉子黃了。 晏少昰“喜靜”說不上,但他厭煩吵鬧是十成十的,只要他人在書房,方圓十丈那個圈全是禁地。環(huán)繞著書房的半圈游廊,落葉從清早攢到傍晚,沒人敢揮著笤帚劃拉。 廿一舉步精準得像貓,明明沒見他眼睛死盯著地看,卻避開了腳邊每一片落葉,沒踩出一絲咔嚓聲。 他端著一沓文抄送進去,那上頭寫的是唐姑娘的近況,從今年五月至今,所有大事按時序排列著,寫了四五頁。 “殿下瞧瞧,可有需要潤色的?” 晏少昰放下手頭的奏抄,一字一字看了看。 “京城右安唐氏(原山西太原府唐氏,元和五年分家改籍,入京戶),第四世孫女,系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唐振之嫡長女,唐荼荼……異世魂魄入體……” 前頭寫得一板一眼,后頭從功績開始,字字都潤色得過了頭,像在給死者寫銘誄詞,無情無欲的,透著幾分不詳,全然不像是在描述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晏少昰看一行,眉頭緊一點,看完全稿,眉心簇出一座峰來。 “殿下看不上這份么?” 廿一心里想笑,又覺得此事攸關唐姑娘性命,他不能笑出來,遂把手里另外厚厚的那一沓呈上去。 “文吏慣愛雕章琢句的,寫得古板。弟兄們也寫了一份,文辭不佳,倒顯得真切?!?/br> 影衛(wèi)打小認字,也都能讀能寫,只是讀寫全大白話,比唐荼荼強不到哪兒去,描述起人反倒更鮮活。 “八月初十,姑娘在圍場,穿一身靛青的騎裝,英姿颯爽。次日,于外林斬母虎一頭,大顯神威(虎皮被年頭兒拿走了)?!?/br> “八月十八到九月初九,造放映機,姑娘夙興夜寐,很是刻苦?!?/br> “姑娘平常早睡早起,跑圈打拳鍛煉身體,飯量大,但不挑食,曾聽唐家廚嬤嬤唏噓‘二姑娘好養(yǎng)活,能吃是?!!?/br> “別看姑娘天天出門溜達,她幾乎沒有同齡朋友,唯獨和一條巷子里住著的容家交好一二。容家有個少爺,需得提防?!?/br> …… 一條又一條的,什么字體都有,在唐家倒過班的影衛(wèi)有六七個,與她共事過的影衛(wèi)更多,一人一句寫了十幾頁。得虧做探子的記性都好,不然誰能記住這么些。 晏少昰滿意點頭:“把這兩份都放進國史館罷?!?/br> 廿一應聲要退下,又被主子喚?。骸扒衣??!?/br> “殿下還有事吩咐?” 晏少昰矜持地指指那沓紙:“你先下去罷,我再添上兩句?!?/br> 廿一不茍言笑地退行兩步,轉(zhuǎn)身出了門,門一合上,這侍衛(wèi)頭子把手背抵在嘴邊壓了壓,忍笑。 屋里的晏少昰又逐字檢查了一遍,尤其是幾條精確的時間,跟印象里的時間全部對上了,并沒有錯漏。 他這才拆了塊上好的醇煙集錦墨,晏少昰也不喚人,自己把墨條一點點磨勻了,又研了一點彩墨,提筆在紙上頓了頓,落下了第一筆。 半個時辰后,廿一再進去,瞧主子若無其事地端著一本書,廿一把裝著姑娘事跡的扁匣整個端走,殿下也只清清淡淡地點了下頭。 這扁匣一寸來高,是官府文書專用的奏疏箱,上頭有個簡單的子母榫卯,沒上鎖。 可惜主子近來威信不重,做屬下的難免陽奉陰違了點,這箱上又沒上鎖,廿一在花墻陰影下頓了頓步,縱著自己的好奇打開了。 上頭那一摞紙跟他送進去的一樣,是影衛(wèi)們雞零狗碎寫的那一灘話。中間卻多了幾張厚實的絹紙,裁成小幅,邊緣齊整,很秀氣地藏在最中間。 那是幾張?zhí)乒媚锏漠嬒?,頭兩張白描勾線,只有雙頰、嘴唇、領口上點了幾點彩——唐姑娘吃熱鍋子的、趴在桌上愁眉苦臉瞅著放映機的,各一張。 殿下畫技也就那樣,大概是嫌前兩張畫得一般,第三幅畫用了重彩,畫了張姑娘打虎的全身像。 大片花青和石綠色暈染打底,那是南苑郁郁蔥蔥的外林。 廿一清楚記得那天,主子分明是跟唐姑娘兩人并騎,殿下把姑娘勾勒得認真詳實,輪到畫他自己,寥寥幾筆勾了個形,懶得費工夫細致描畫了,就這么放進去了。 右上角一行小字:八月初十,長縝與客共騎于南苑外林,留此圖以傳后世。 末了蓋了他的一方公印,以皇子之尊,將這件事敲定成歷史。 第160章 每天傍晚皇宮落鑰前,起居舍人會把今日皇上的起居注送入國史館中,上頭記錄著帝王從早上起床到夜里睡下這期間的每一件事。 人無完人嘛,誰也禁不住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錯眼地觀察,起居注上有時也會悄悄缺一節(jié)、少一頁。 守門的金吾衛(wèi)站了一天崗,眼巴巴地等著宿衛(wèi)來換防,正是一天中最松懈的時候。老遠瞧見個紫衣老公公,蹣跚著腳步,帶著四個小太監(jiān)緩步行來。 小衛(wèi)兵打起精神,忙把大門推開:“明公公,又來送起居注啦?” 明公公面皮兒微寒,眼風也不往兩邊掃,像往常一樣趾高氣昂地進去了。 其實頂著張人|皮|面具,真的不太敢擠眉弄眼——盡管年頭兒說放心戴,質(zhì)量妥妥的,可這面具薄如蟬翼,叁鷹怕自己笑一笑,面具當著人繃成兩半兒。 盛朝的國史館落在了外廷西頭的武英殿,主殿占地一畝半,還有東西配殿兩座,穿廊嵌套了一重又一重,莊重又深沉。 叁鷹當著金吾衛(wèi)的面兒脫鞋換襪,這是防塵用的,又掐細嗓子說:“你們在外頭候著罷?!?/br> 扮作小太監(jiān)的幾個影衛(wèi)應聲站定,各個長了雙能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圈的眼,暗中觀察著金吾衛(wèi)每一個樁點,出了事兒,也好及時呼哨傳信。 皇宮史館分兩座,一座是挨著東宮及文華殿的東史館,一座就是這武英殿——文華殿多為官書,存放的是皇帝廷旨、內(nèi)閣宗卷、官員貶擢、各地奏折檔、軍機檔等等。 太子愛看書,看的自然也不是閑書,他多數(shù)時候都在文華殿呆著。 武英殿則更隱晦一些,這里頭有地地道道的皇家大事記:開國的祖皇帝、奪嫡篡位的庶皇子、進爵為異姓王的封疆大吏、作亂的佞臣、宮闈之禍中某妃嬪蹊蹺成謎的死因…… 除了皇家和宗室之外,還存放著歷朝文武大員的生平事跡。王朝二百多年,沒資格配享太廟的王侯與名臣海了去了,身家資料全在這里放著。 百年盛世,盛朝還從沒有過一句話聽得不順耳就搞滿門抄斬的皇帝,于是史官表忠心的最好辦法,就是直言不諱、下筆如刀,將君臣一言一行詳實地記錄下來,成為一雙雙逼近真實的眼睛,留下史料,供后人評說。 一排排的書架有丈來高,稀疏地分格陳列著傳記。 叁鷹腳步聲輕悄,在殿內(nèi)繞了個圈,沒想好放哪兒去。 風里雨里蹚過多少回了,外頭的換防聲響起,宿衛(wèi)就在廊下走,叁鷹也不慌,他揣著匣子這邊翻翻,那邊瞅瞅,覺得放哪兒都不合適。 門邊的書架太顯眼,保不齊被哪個眼尖的看著;放殿深處吧,通風不好的地兒容易受潮,太監(jiān)檢查得勤快。 塞進歷代皇后里吧,好像不太合適;塞進夭折皇子那一堆里吧,又怕殿下不高興;塞進jian臣錄里吧,有點對不住姑娘。 他這么琢磨著。 忽然,殿深處傳來幽幽一聲。 “別亂翻啦?!?/br> 叁鷹嚇得三魂六魄沒了一半:“誰!” 他一受激,下意識地繃肩挺腰,繃成了一把蓄勢待發(fā)的弓,往殿深處望去。 叁鷹心思電轉(zhuǎn):進門時整個大殿都是黑的,沒一點光亮,也沒聽著氣息,能騙過他耳朵的只能是習武之人! 東南角上的陰暗處,慢悠悠亮起了一盞燈,太子穿著一身常服,笑得有幾分促狹。 叁鷹三魂六魄又排好了隊,立刻塌腰彎成一座拱橋,掐成老太監(jiān)的腔調(diào):“殿下怎么在這兒?老奴給殿下請安?!?/br> 太子:“別裝了,我聽出是你了,二弟叫你來做什么?” 叁鷹只好又直起腰來,干笑著把事兒說了。 他窺著太子殿下的神色,沒從這位主子爺臉上瞧見丁點的驚訝,仿佛他開了個頭,太子就已經(jīng)了然于胸了。 叁鷹猜得確實不錯。 工部影像院半夜叫停,大清早天剛明,又倉促地催著魯班匠開工;騰出軍驛三百人手,全留著待命,明兒一早就要把還沒配好畫帶的放映機送往各地去。 這么大的動靜,太子靠三分消息、三分觀察、再加四分猜測,就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拿來我瞧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