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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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少昰背在身后的右手一哆嗦,蜷緊了手指,若無其事地從她臉上收回視線。 “……以后在外行走,就這么叫吧。方便?!?/br> 二殿下是體面人,端的是八風(fēng)不動,一抬腳,左胳膊左腿順拐了好幾步。 叁鷹笑成了雞打鳴,在廿一的瞪目中,笑得腳底抹油,溜到隊尾去了。 人說三百六十行,不光分上中下流,每個行當(dāng)里邊還要分級劃等,瓦舍中的藝人也會按技藝分優(yōu)劣。 最劣等的是滿街隨處可見的雜耍班子,在街頭賣藝的這叫“打野火”,隨便找個空地就能演出了——雜耍、胸口碎大石、口含烈酒噴火、耍猴這一類,都是無本的買賣,客人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熱鬧。 技藝高超、人員固定的班子,就舍得砸銀子了,會搭起高高的看臺來,還會賭彩頭,比蹴鞠、捶丸等等,多是武戲;也有少數(shù)載歌載舞的,那是異域來的歌舞伎,常常有男藝人扮作女相,觀者分不清這是哪個國的,也分不清男女,因為舞姿誘人,歌聲甜蜜,統(tǒng)稱為花兒姬。 這些花兒姬的舞裙以裙褶繁復(fù)堆疊為美,“舞旋”不?;匦箶[就會滿展成花兒,盛裝濃抹的舞姬們笑容燦爛,腳下輕盈得幾乎要御空而去。 一群影衛(wèi)訓(xùn)練有素,全目不斜視地往瓦子深處走去。唐荼荼最沒見識,她從沒進(jìn)過瓦舍里邊,人跟著大伙兒走過去了,腦袋和眼睛還落在后邊。 直到右邊肩膀上一沉,唐荼荼還當(dāng)是誰拍了自己一下,一扭頭,嚇得差點沒嚎出來。 那是只腦袋只有掌心大的小猴兒,不知從哪兒跳上了她肩頭,拿她咯吱窩當(dāng)橋洞,鉆到了她懷中。 唐荼荼手忙腳亂去抓。 小猴兒比她靈巧得多,鬼靈鬼精地咧嘴一笑,抓著她前襟爬了個來回,又坐回了她肩膀上。這小東西是個偷兒,倆爪子捧著一塊什么東西塞進(jìn)嘴里,大快朵頤,又呸呸呸地吐掉了油紙。 唐荼荼定睛一看,那分明是自己裝在荷包里的豬rou脯。 她徹底傻了:“殿、殿、殿……二哥??!” 不遠(yuǎn)處的攤主“哎呀哇啦”地叫著:“龜孫兒你給我回來!”慌忙跑上來抓猴兒。 晏少昰離她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撈,提溜著猴兒后頸窩,把這小畜生從她肩上扯下來,提到手里了。 攤主嚇得就差給他們跪下了,不停作著揖,指著那猴兒怒罵:“你這龜孫!回去就把你宰了下酒喝!姑娘對不住啊!” 唐荼荼:“……沒事,以后拴緊點,萬一撓著人就不好了。” 猴子被二殿下抓在手里吱哇亂叫,死活掙不開,四爪亂撲騰,愣是撓不著他。 晏少昰不松手,冷冷道:“叁鷹,扭送官府,此人縱畜牲偷竊?!?/br> 叁鷹:“好嘞!” 兩個影衛(wèi)扭住攤主胳膊,從他袖中摸出了唐荼荼的荷包來。 ——這是趁她注意力被猴兒引走時,把她身上的荷包扯下來了。 唐荼荼摸著失而復(fù)得的三兩半碎銀,想明白這一遭的時候,攤主已經(jīng)被擒著走遠(yuǎn)了。 這是賊里的好手,可惜眼力見差了些,以為她是獨自一人,沒認(rèn)出周圍這么多影衛(wèi)都是與她同行的。 晏少昰一抬下巴:“擦干凈,猴兒味sao?!?/br> 影衛(wèi)掏出一方帕子,拿水浸濕了遞給她。 唐荼荼含含糊糊道了聲:“謝謝二哥?!彼桓宜奶巵y瞅了,把荷包系得緊緊的。 街上的班子都是技遜一籌的,而最豪華的藝人班子都在勾欄里。 勾欄規(guī)模有大有小,形狀也不一樣,最大的勾欄都是圓環(huán)形的看臺,能容納一千多人,全是平地上搭起木架,層層疊疊搭得牢實。木架子光禿禿的不好看,講究的大勾欄還會在看臺外邊罩上彩布,碎花布一塊一塊的,排成了有規(guī)則的馬賽克格。 影衛(wèi)一路向前,他們要去的那家勾欄,在瓦子最深處。高高懸掛的旌旗上寫的不是漢字,而是類似于清真教的符號。 這家勾欄外觀也與別家不同,幾丈高的勾欄棚,外頭糊了彩布,做成了個趴伏在地上的獸頭造型,白狐似的三角腦袋、象牙、垂到地上的大耳朵、黑底黃紋路的獸身,大約是仿了老虎……將許多動物身上的特色拼湊到了一塊。 唐荼荼仔細(xì)瞧了瞧這獸頭。 古時人們尊奉自然崇拜,代表祥瑞的神獸要以溫和的面目示人,所以往往取材于機靈又漂亮的雀鳥、長壽的烏龜、身姿輕靈的鹿、忠厚的黃?!谶@些動物各自拆解一部分,拼湊起來。 兇獸卻是人們將許多恐懼的動物融合在一起,再添上幾筆鬼怪傳說,賦予其宗教神學(xué)色彩。 面前這四不像的畜牲,雖形容可怖,獸身上卻繪有很講究的花紋,大片的黑色背景與金粉紋路,頗具藝術(shù)美學(xué)。 這獸左右兩只耳朵都是中空的,一條通道進(jìn),一條通道出——中間張著大嘴,那是賣票的地方,獸嘴大概三丈長寬,布置成了個小小的鋪面。 掌柜的是個三十來歲的西域人,瞧不出是哪國的,棕發(fā)碧眼,一雙眼睛綠得像剔透的綠寶石,透得能照出人影來。 這人是個京城通,油滑得好似一條在勾欄里浸yin多年的泥鰍,先做了個盛朝的萬福禮,又雙手合十,喜眉笑眼地道了句“納瑪斯戴”,一連串恭維話溜出。 唐荼荼也學(xué)他合了個十,分不清這是佛家,還是人家本土的禮節(jié)。 鋪面本來挺寬敞,只是里頭掛滿了各種擺件紀(jì)念品,從墻上、貨架上擺到地上,叮呤當(dāng)啷進(jìn)了盤絲洞似的。 唐荼荼拂開兩邊的貝殼風(fēng)鈴,讓開一個身位,把二殿下請了進(jìn)去,自己才后腳跟上。 貼墻的陳貨架上擺了一排條香,唐荼荼鼻尖一聳,聞著味兒躥過去,假裝在挑選商品,把每盒香都拿起來看看。 條香包裝不算嚴(yán)密,卻也遮蓋了香品的味道。她怕引起掌柜懷疑,以寬大的袖子遮擋在臉上,再仔細(xì)去聞每盒香的味道。 不是這個…… 也不知這個…… 嘔,這盒香一股死魚爛蝦味…… 她以為自己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東瞅瞅西聞聞,形容鬼鬼祟祟的。小二還是個半大孩子,怕她往袖子里藏東西,立刻瞠大眼睛盯住了她,大概以為這是個偷兒。 瞧她走到了一個貨架后頭,占據(jù)了視野死角,小二立馬轉(zhuǎn)過兩步跟了上來,聲音清清脆脆的:“客人不買不要亂摸噢?!?/br> 唐荼荼臉一熱,裝模作樣拿起了一盒香,挪步去了二殿下身邊。二殿下正拿著一只琉璃彩插花瓶,仰頭對著光瞧。 琉璃瓶底燙了個標(biāo)記,微微凹下去,上頭有“季氏作坊”幾個字,被一朵祥云圈起。 云嵐居士么,生意倒是做得大……晏少昰微微一笑,把這瓶兒放下了。 同樣是擺弄店里的東西,唐荼荼擺弄就是鬼祟,二殿下就像是真正在欣賞。 晏少昰掃她一眼。 “慌什么?定力不夠,回去好好cao練。” 鋪子里分明都是些雞零狗碎,不值幾個錢的東西,他卻一樣樣瞧得認(rèn)真。唐荼荼學(xué)不來這樣的韻致,她深吸一口氣,沉沉吐出去。 再吸氣時,這口氣吸得緩慢而勻速,唐荼荼繞著鋪面走了一圈,從佛香味、木雕味、客人汗味、掌柜吃了一半的包子味等等混亂的氣味中,努力去分辨跟那晚相似的甜香。 她沒能分辨出來,好像并不在這里頭。 唐荼荼喚了聲:“二哥,沒有我喜歡的?!?/br> 她對上晏少昰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幾人耽擱這片刻,韓少卿等人也到了,唐荼荼側(cè)過耳朵聽柜臺那邊說話的動靜。 韓少卿把香餅往前一推,冷冰冰道:“有人說你這兒有這香,怎么賣,你開個價罷?!?/br> 那是從大銅鼎中清揀出來的、還沒燃盡的香粉,壓平成拇指大的餅狀,只壓出這么兩塊,一塊在錦衣衛(wèi)那里,召集幾位宮廷調(diào)香大師推敲香方;另一塊就在大理寺。 韓少卿一個文弱公子,一開口冷得像三十年沒化過凍的冰,興師問罪的態(tài)度把掌柜駭了一跳。 那掌柜瞠著綠眼睛,驚疑不定地瞧著,一口官話正宗:“幾位是……?” “三弟!”徐先生臉一黑,低低斥了一聲,又接了一句話斡旋回來:“別把你那些臭脾氣帶出家來,出門在外,跟人客氣些!” “還是我來說罷?!毙煜壬挽阋恍Α?/br> 他說得極慢,咬詞嚼字的,有種長兄似的溫柔韻致,乍看:哎多為人著想一人,說個事兒還要遷就這外國人的耳力,怕說得太快了,人家聽不懂似的。 其實是在琢磨如何忽悠人。 徐先生眼也不眨地編了段瞎話。 “前幾日。一群友人設(shè)宴,宴上有個少爺說拿點好東西款待我,就點燃了這香——說來也怪,瞧著不起眼的東西,竟有絕妙威力,這香點上不過半個時辰,就叫我昏昏欲睡,做了個夢?!?/br> “夢里有只桃花精翩然而至,膚若凝脂,氣若幽蘭。我再一瞧,身下的小娘也變成了桃花精的臉,滋味奇美!” “喔唷——”掌柜露出了心領(lǐng)神會的笑:“哥哥好享受,快活似神仙!” 徐先生朗聲笑了。 “這一覺讓哥哥我睡了大半天,當(dāng)真是食髓知味。可一覺醒來,夢里的桃花精卻不知怎的不見了,再看那貌美如花的小娘,都覺得倒胃口了,沒那股仙氣兒。” “我連喝了幾壇老酒酩酊大醉,雞零狗碎的夢做了一沓,再也沒夢著過那桃花精?!?/br> 唐荼荼聽完,心里啪啪鼓掌。 難為徐先生了,那一夜他在殿外,壓根沒聞著香什么味兒,自然也不知道中毒什么反應(yīng)。他愣是根據(jù)各方證詞,臨陣發(fā)揮,編排出這么個香艷的故事,話術(shù)精絕啊精絕。 那掌柜瞇起眼睛笑了,問:“客人是在哪家花樓里,遇著這香的?” “哎呀,我忘了!”徐先生一拍腦袋,作懊惱狀。 “前陣子考完鄉(xiāng)試,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成天眠花宿柳的,東家進(jìn)了西家出,我實在想不起那天是在哪兒了?!?/br> 掌柜笑道:“不妨事,我這鼻子靈,聞聞就知道是誰家的,我給客官聞聞。” 他拿起香片,撥開紙皮,以手扇風(fēng),很謹(jǐn)慎地輕輕一嗅,立刻轉(zhuǎn)開臉。 隨后,竟醉酒似的瞇起眼,仿佛從寒冬臘月里踏進(jìn)了暖閣,渾身舒坦地哆嗦了片刻,這才滿足地拖長聲調(diào),喟嘆道。 “貴人從哪兒得來這么純的?咱這兒一般都是添了竹芯和木粉的香條,味兒可沒您這個地道?!?/br> 徐先生奇道:“小老弟懂得這么多,快與我說說這香是怎么回事?!?/br> 第151章 “這是天竺那邊的新鮮貨,這兩年才進(jìn)了中原的,本名叫吐真香。真神覺得不雅致,改了個名叫‘溯洄’,聞此香,可知你前生源頭,此生來處?!?/br> 徐先生耳朵自動屏蔽后半句扯淡的話,跟著念叨一遍:“溯洄……這是毒么?” 掌柜的搖搖頭:“這東西說是毒吧,倒也不能算,少聞兩口不妨事——像我剛才那樣淺淺聞一兩口,便如喝了一口小酒,只會感覺精神頭好,過半個時辰就沒感覺了?!?/br> “以此香熏屋,在屋里坐半個時辰,就會像客人那樣神魂顛倒,妖魔鬼怪入夢來。越往后,毒性愈強,聞上三個時辰,人就要癲狂發(fā)瘋了,得睡兩三天才能緩過來?!?/br> “一個月聞上兩三回,可教你詩興大發(fā)、畫意盎然,作品如神仙造物,不可捉摸——然而萬事有度,這東西不光不能過量,也不用久用,聞久了傷腦,人就慢慢迷糊了,渾渾噩噩的,每日不知溫飽。” 徐先生又問:“吐真,又是怎么個說法?” 掌柜的道:“就是聞了這香的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別人一套話,你就會無知無覺地吐露出心頭所有秘密,任你再是條漢子,不用嚴(yán)刑拷問,別人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韓少卿冷冷嗤了聲。 他任大理寺少卿已有兩年,見過聽過各種拷問犯人的法子,再匪夷所思的刑罰也聽過,也知道什么子母蠱、什么攝心術(shù)都是扯淡的,不足為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