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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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掏出個小本子,把各國使節(jié)主要掃的貨全記了一遍,使節(jié)們不是成心來嘩眾取寵的,這些在他們本國一定是稀缺品。 她不光記商品,也聽吆喝,一行是一行的門道,聽多了也十分有趣。 像不遠處,那個拍著胸脯的小販忽悠得很像那么回事:“十兩仨玉杯!童叟無欺啊,您瞧瞧這水頭!京城您只管瞧,哪家比我便宜,您拿回來,我照價給您退!” 聽著多誠懇啊,實則東市奇珍樓的上等玉杯也不過就這價,這是瞅準了人家要回國,買完就走,沒后顧之憂。 穿著紅袍的絡(luò)腮胡子像模像樣點點腦殼,大手一揮,嘰里咕嚕說“犬要”。跟在后頭的市署小吏睜只眼閉只眼,給兩頭簽個契,任由外國人挨宰。 唐荼荼聽著四面八方的吆喝,左耳倒右耳,沒往心里記,心情卻輕快了許多。 她挑了間門面干凈的茶室進去坐下,點了壺好茶等著。 大晌午的,沒什么人來喝茶,連上她攏共坐了三位客人,說書先生不愿費嗓子應(yīng)付,懶洋洋地背了幾首打油詩,背著“凡魚不敢朝天子,萬歲君王只釣龍”,也不知是譏弄誰。 時已過了午正,二殿下久久沒來,唐荼荼靠窗坐著,在溫暖的太陽底下瞇起眼睛,撐著頭打了個盹。腦袋快要閃下脖子時,似有人在她臉側(cè)托了一把,給她扶正了。 那道清風(fēng)又從她身側(cè)游過去,坐到她對面。 “殿下?” 唐荼荼還沒醒神,眼見周圍好幾個大高個兒圍著她坐開了,影衛(wèi)大哥們沒穿一身黑,全穿的是便服,她驀地清醒了:“不不不,少爺!少爺你來了啊?!?/br> 晏少昰左右掃了一眼,在茶盤里那排倒扣的杯子底上定了定視線,呵聲:“你倒是會挑地方?!?/br> 唐荼荼:“嗯?” 她再一瞧,先頭那兩位客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去了角落里,說書先生也沒了剛才的懶散樣,去了柜臺后垂首斂目站著,沉默的氣質(zhì)跟影衛(wèi)特別像。 唐荼荼眼神立馬變了。 廿一一個一米八高的糙老爺們,今兒莫名其妙地端著腔調(diào),溫聲細語道:“這是咱們南市上的暗樁點,打探各路消息用的——姑娘瞧見門簾上頭的徽記了么?” 唐荼荼回頭瞧了瞧,門簾上的徽記圖案用了雙面繡法,坐里邊也能看見,不止門簾,她腳下的磚雕、桌上的老樹茶盤上也刻有徽記——那是兩片茶葉,畫得挺雅致,想是有了早期商標設(shè)計的概念。 她進門時,什么也沒多瞧,只覺得這家茶室干凈,細說起來就是莫名的順眼,壓根沒留意這符號。 唐荼荼端詳著那兩片茶葉,認真記?。骸斑@個徽記就是暗樁點的意思么?” 廿一瞧了瞧二殿下,主子回以平靜的一眼。 廿一心里有數(shù)了。 “哪能像姑娘說得那么簡單?全天下探子一萬八,要是靠這一個徽記,豈不是人人都能順藤摸瓜?萬一哪天有探子反水了,從上到下的暗樁一齊籠統(tǒng)全被掀開,豈不是要壞大事?” 唐荼荼:“噢!有道理?!?/br> 廿一接著道:“暗樁點的徽記組合復(fù)雜至極,一般會取各地商稅名冊,比如這條街,昌樂坊西外街,街號排序九十三——而在去年的京城商貨稅目中,課稅錢排在第九十三位的,是蘇州碧螺春。” “列序在前,所以今年要在這條街上開一家茶室作為暗樁點,也不一定是茶室,茶館、茶鋪、茶寮,也都有可能?!?/br> “等到明年,課稅名目變了,排九十三的變成了織錦,那這家茶室立刻賃出去,掌柜和小二調(diào)換到別處去,改頭換面;新來的探子再在這條街上開個織錦鋪?!?/br> 唐荼荼:“……” 幾個影衛(wèi)都笑起來。 那說書先生笑得頗有些自得:“咱們的暗樁點遍布天下,各省、各府、各城,都有咱們的人手?!?/br> “姑娘要是想辨認,就找每條鬧市街上生意最冷清的店,拿腰牌給他們看就行。探子不善經(jīng)營,加之為了避人耳目,不管開什么店買賣都冷清,湊湊巴巴能回本就不錯了。正好方便每年挪騰地方,外人只會當咱們經(jīng)營不善,才干一年就關(guān)門大吉了。” ……這群神仙都長了什么腦子。 唐荼荼無言以對,比了個大拇指。 笑過之后,二殿下才說起了正事:“我父皇醒了,祖母還迷糊著,晌午太醫(yī)給灌了碗藥,喝下去不久又全吐了。在慈寧宮陪坐了一中午,出門就遲了?!?/br> 他是在解釋自己遲到的原因。 唐荼荼沒那么細的心思,她只問:“長公主……醒了么?” 她這斷句微妙的一停頓,幾個影衛(wèi)紛紛側(cè)目,晏少昰眉梢一動,沒頭沒尾地問:“你認出來了?” 唐荼荼點點頭。 晏少昰:“你聽長公主聲音聽出來的?”她不光嗅覺過人,耳力也過人? 唐荼荼:“那倒不是,我猜出來的——在張家屯的時候,珠珠不是沖撞了她的車么,當時覺得這位太太脾氣好厲害,感覺像是官家夫人,我就留了個印象。宴會那晚看見了長公主的嬤嬤,覺得有點面熟,當時沒顧上想,昨天回了家才想起來?!?/br> 宴上,長公主隱隱有為她說話的意思。她那句“我半只腳踏進空門”,唐荼荼一晃神,立刻聯(lián)想到了曾經(jīng)在那貴婦人馬車上見過的袈裟,那是她唯一見過的佛家物。 順著這一推,便猜到當初撞上長公主的那回,她是去木莂寺探望駙馬的。 晏少昰點頭:“那就是皇姑?;使贸D瓿运佚S,身骨弱,還沒醒?!?/br> “這香好像對身體虛弱的人影響比較大哈?” 唐荼荼試探了半句,左思右想,死活不知道怎么繞回正題上。她索性直接開口問了。 “少爺別怪我冒昧,我想知道皇上、太后、長公主他們迷幻時做了什么?” 昨天大理寺的大人斥她逾矩,可唐荼荼還是想知道。她陷入幻象時,也聽到了嬪妃們的瘋言瘋語,對皇上、太后是什么反應(yīng)更加好奇。 這毒香實在古怪,要說有多毒吧,聞了一晚上,一點后遺癥也沒落下,中毒者都陸陸續(xù)續(xù)醒來了。除了早早中了毒香的姚妃,發(fā)了一場瘋,誰也沒當真因為這毒香送了命。 仿佛設(shè)計了個惡作劇,專門挑著王朝最光鮮亮麗的時刻cao刀剖膛破腹,讓大伙兒瞧瞧皇室底下藏了多少爛疽。 如果太子皇上太后都沒事,唐荼荼想不通這毒下得到底有什么意義——人手插|進去了,毒香也進了宮了,要是想害人,多的是能致死的毒香,換成哪樣不好? 晏少昰:“那夜我不在殿內(nèi)?!?/br> 唐荼荼:“為什么?” 晏少昰:“當時你說殿里有毒香,諸嬪立刻散去院里吹風(fēng)了,我父皇、祖母和皇姑挪騰到了中和殿——就是保和殿前頭那座小殿,金吾衛(wèi)重兵把守,我和皇兄是進不去的?!?/br> 唐荼荼愣了下,“進不去”和“當時有事兒沒進去”的意思可大有不同了。 晏少昰不知是什么語氣地呵了聲:“歷代金吾衛(wèi)都是帝王親兵,只認皇上,不認我們——皇上遇險,所有皇子不得妄動,即便我要調(diào)度宮外防務(wù),也得被金吾衛(wèi)盯著,稍有異動,立刻羈押,明白么?” 噢,防火防盜防兒子。當兒子當成這樣也挺難的。 可晏少昰話一轉(zhuǎn):“只是皇兄住在東宮,經(jīng)營多年,眼線還是埋了幾個的……” 唐荼荼一臉的“你們家這父父子子互相坑得挺帶勁啊”。 她這眼神,愣是讓晏少昰到嘴邊的話窒了窒,感覺自己被微妙地嫌棄了。 他慢吞吞續(xù)上話。 “聽聞,中了毒香后,皇姑一直自言自語,絮絮叨叨說起了她小時候的趣事兒,嫁人前在宮里,皇爺爺如何疼寵她;說起她與駙馬早年的恩愛,還有駙馬出家后,她這些年守活寡的委屈?!?/br> “皇姑說了很久,都是些零碎事兒,父皇沉默聽著,嘆息道‘皇姐不該嫁他’。祖母念了一夜的佛。” 這和唐荼荼想得不大一樣。這三位,比那群娘娘的定力好太多了,不像嬪妃似的滿口秘密亂飛,中了幻香都能守口如瓶,確實有掌權(quán)者的風(fēng)范。 小爐上的滾水沸起來了,咕嘟嘟頂著蓋兒。 茶博士躬身給兩人上茶,用的是炫技一般的點茶手藝。上好的茶餅?zāi)氤刹枘⑺{(diào)成濃稠的綠膏,此時便茶香四溢。 茶博士左手托著茶盞,右手拿竹茶筅反復(fù)打茶,看他提著細嘴壺注水都是美的享受。等茶水五六分滿之時,茶膏結(jié)成了厚厚一層白沫,掛在壁上咬盞不放,這就是上等的點茶了。 唐荼荼沒有被茶文化熏陶過,并不懂這里頭的講究,看著賞心悅目,便也安靜地不說話。 街上響起鼓聲來,那不知是什么番邦樂器,是系在兩側(cè)胯邊、一大一小的雙手鼓,配著中原這邊見不著的琴,曲調(diào)風(fēng)流歡快,拍子短促,中東情韻濃郁。 門口招攬客人的小二雙臂大張,用怪異的腔調(diào)吆喝著“再靈烏拉”,好像是快來瞧快來看的意思。 唐荼荼朝著樓下望去。 這是南市的瓦舍。 位于南城墻墻根下的昌樂、昌明二坊,有著京城最大的兩座瓦舍。“瓦舍”相當于后世的一站式娛樂街,吃喝玩樂、食購影娛薈萃其中。 而“勾欄”跟尋常百姓理解的“勾欄院就是爛娼院”不一樣,一些勾欄里確實有妓|院和暗娼勾當,但嚴謹?shù)刂v,正兒八經(jīng)的勾欄院形似后世的劇院,一個大瓦子里頭能有十幾家勾欄。 中原百姓自矜身份,尚文尚雅,以文人峨冠博帶為美,便把娛樂活動也分成了上中下九流,勾欄無疑是其中的末流。 京城掌柜們開的勾欄院往往顧忌太多,都是些舊行當,可惜這座城里頭沒窮人,富商與富民都貪新鮮,源自本土的雜劇、說史、皮影、傀儡戲看膩了,總是要往隔壁異族舞娘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上瞟兩眼,再搖頭晃腦地斥一句“傷風(fēng)敗俗”。 盛王朝把一句“海納百川”掛在嘴邊,撐也得撐起國際大都市的氣象,從不明著治理這些“傷風(fēng)敗俗”,只嚴禁官員沉迷此道。 “主子,韓大人來了?!贝斑叺挠靶l(wèi)知會了一聲。 唐荼荼低頭望去。 韓少卿才剛下了馬車,差點被一個敞著懷的醉漢撞身上,他仰著上半身堪堪避過去,嫌惡地掩了掩口鼻。 路邊的徐先生已經(jīng)等候多時,見狀哈哈大笑:“槐序是風(fēng)雅人,沒來過這地方吧?” 這徐先生是太子身邊的人,也是個厲害角兒。韓少卿緩了緩神色,瞧二殿下也下了樓,把昨夜得的信兒簡略說了說。 “這地兒跟狗尿爛癬似的,京兆府也不整頓,讓這群藩鬼在南市上扎了根。尤其這昌明坊之中,聚集了十幾國的傳教士,十字教、一賜樂業(yè)教、天竺佛、藏佛全混跡其中,教義駁雜,語言不通——昨兒探子順著香查到了這兒,沒敢妄動,聽不懂他們嘰里咕嚕說什么,今兒我?guī)Я俗g官來?!?/br> 晏少昰點頭了然,瞧了瞧掛了滿天的神幀,彩幀上畫著各種非人非怪的像,大多張牙舞爪怒發(fā)沖冠的,不知是什么佛,還是什么鬼。 周圍對著神幀一步一磕頭的百姓大多是藩民,也有少數(shù)漢人,形容敬仰,論虔誠不比求道拜佛差在哪兒。 毒香,就出自這里么? 他跟那畫像對上眼,徐徐道:“高祖當年開辦崇福司時,嚴禁驅(qū)逐異國傳教士,怕咱們夜郎自大,故步自封,這些傳教士雖行為舉止與咱們不同,存在卻必有因由。多事之秋,不要惹是生非,咱們這回來只查香,切忌插手人家的教派事務(wù)?!?/br> 這點唐荼荼不陌生,唐老爺常掛在嘴邊的衙門,她大抵都有個印象。 自興朝后,禮部分設(shè)了一個小衙門,名為“崇福司”,專門管理外國宗教事務(wù)。京城作為北都,更是外國傳教士愛來的地兒,這些傳教士往往抱團聚居,混跡在南市上,帶來悖離本土教派、卻又十足誘人的新鮮理念來。 第150章 人多太顯眼,一群人分作兩波,二殿下一波,太子的人手、韓少卿、還有兩位譯官落在后頭十來步,前后腳地進了瓦舍中。 趁四周人不多,叁鷹湊過來打趣她:“咱們是喬裝打扮出來的,姑娘要扮什么?” 唐荼荼瞅瞅他這一身便服:“你們扮的是什么?” 叁鷹:“主子是咱家少爺,年頭兒扮管家,咱這一群是家丁,姑娘得給自己想個身份。” 唐荼荼瞧了瞧自己衣裳,料子油光水滑,好像是娘前陣子送過來的好布料,母親畫了花樣找巧手裁縫做了的。 “我不想扮丫鬟,我扮meimei行么?……二哥?” 她偏著頭,俏生生望來一眼。 她長了一副得天獨厚的好嗓子,“二”字輕俏,“哥”字尾音上翹,這么征詢的一聲,頗是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