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0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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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草稿寫成,已經(jīng)是半夜三更,唐荼荼心里踏實(shí)了,沾枕就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驀地想起來。 ——我把宵夜給忘了! 哎呀好事好事,果然得事兒排得滿滿的,沒空想別的才能忘記口腹之欲。 唐荼荼美美睡下了。 她輕飄飄一句“初五方便么”,全然不知影響了什么。 丑時,她不過剛闔上眼,離安業(yè)坊二里地的外廷就已經(jīng)忙活起來了,灑掃太監(jiān)們要趕在金吾衛(wèi)換防前,把太和殿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卯前一刻,天色朦朦發(fā)灰,東方剛露了條魚肚白。 東宮舍人領(lǐng)著幾個小吏隨行在肩輿后頭,從東宮而來。太子離得最近,總是早早到了待漏院等著。 宮里有朝食,是皇上體恤臣子而設(shè)的,就設(shè)在待漏院之內(nèi)。這一個小殿布置得冬暖夏涼,踩著雞鳴出門、趕在天亮前進(jìn)宮的朝臣們,都能坐下來歇歇腳。 怕污了朝服,朝食多是糕團(tuán)點(diǎn)心,也會考慮北地臣子愛吃小面、南地愛喝白粥的習(xí)慣,御膳房備了許多花樣,大多時候都沒人用,怕臟了官袍被鴻臚寺禮官訓(xùn)斥,弄個沒臉。 幾個年近古稀的老臣都端著碗,全靠這一頓朝食續(xù)命,才能熬下一個時辰的朝會來。 瞧見那一抹杏黃、四爪蟒袍的身影落了輿,朝臣們紛紛放下碗筷,迎上去參見:“太子殿下。” 好幾個站在殿尾小聲談話的新臣都是太子門生,站在側(cè)邊一揖到地,恭敬極了。 太子晏少祺是年初加冠的,宮里宮外乃至天下人全知道他學(xué)富五車,大約是圣賢書里熏陶久了,龍章鳳姿,郎朗清俊,從頭到腳玉琢出來的人。 只不過是唇畔展開了輕凌凌一個笑,便叫人如沐春風(fēng)的。晏少祺壓了壓手示意:“不必多禮,諸位自用朝食罷。” 他又與幾位老臣見了禮,瞧他們吃的都是糕團(tuán),蹙起眉:“大清早吃什么點(diǎn)心,不好克化?!狈愿佬N房上幾碗素面。 待漏院中一群臣子都露出艷羨的眼光。 太子一向敬重老臣,這幾位老官年紀(jì)大了,除了國公爺,別的都不是什么頂頂重要的官位,只是早年都當(dāng)過東宮的教諭太傅,太子記掛著師徒情分,很是體恤,連誰有秋咳、誰有老寒腿、誰今年該大壽都記掛著。 幾位老臣都笑了。 面碗肚兒深口小,不過掌心大,老國公欣慰地望了一眼外孫,端起這碗小面吃了起來,同時不動聲色地攏起手掌,托住了碗底下壓著的字條。 待百官目光移開時,他才低頭去瞧那行小字。 ——初五,斬倭使。 幾個新臣對視一眼,很快有意無意地,將院里大臣們議論的話題引到了倭使上去,叫朝臣心里全裝上了這事兒。 太子一路踏上了二層仙樓,視線穿過屋柱窗楹,落到了弟弟身上,坐下就笑。 “怎么這么急?” 四更天,他還沒出東宮門呢,宮外就遞了信兒進(jìn)來,說是準(zhǔn)備今日奏請父皇,明日斬倭使,沒給太子留個準(zhǔn)備的時間。 晏少昰道:“遲則生變,得催一催了。各國使節(jié)義憤填膺,天天寫著狗屁不通的番文說咱們欺辱小國,倭僧成天坐在大理寺外念經(jīng)。罪名不落地,人心就不定?!?/br> 他不論催什么事情,就是打定主意了,催也罷,逼也罷,哪怕繞過父皇去跟祖母請懿旨,也得把這事兒定下。 這驢脾氣! 太子晏少祺哼了一聲,沒法兒說他。 十天前他繞過父皇去請了祖母懿旨,全城大肆捉拿反賊,就已經(jīng)惹父皇不快了;之后又一力支持二弟斬殺倭使,氣得父皇拂袖退朝。 這之后,太子已經(jīng)十天沒能進(jìn)去過養(yǎng)心殿了,老太監(jiān)苦著臉把他截在了門口。 詹事府和東宮一群舍人心慌得厲害,怕父子二人因?yàn)檫@事兒疏遠(yuǎn)了。 晏少祺自己不急,他更怕弟弟惹惱父皇,苦口婆心叮囑他:“父皇這幾日的脈案我看過了,是郁結(jié)于心,你今日不要當(dāng)庭頂撞,去御書房議事的時候再慢慢磋商。” 晏少昰:“皇兄說得有理?!?/br> 太子還是不放心他,他這弟弟,平時還有個藏鋒的樣子,唯獨(dú)在父皇面前杠著一根筋,一身的反骨都刺剌剌長著,有時候別住勁兒了,那話說的,像是成心往父皇眼里戳。 他一個哥哥cao的是老娘心,三思之后,太子又改了口:“還是由大理寺開這個頭罷,你什么也別說,安分等著,別觸父皇霉頭?!?/br> 晏少昰笑了聲:“勞累皇兄安排?!?/br> 他們親兄弟二人,一個住宮里,一個住宮外,每天|朝會上碰個面兒,在坤寧宮請安的時候碰上了,說話都是拿捏著分寸的。人前活脫脫演繹了一出“兄弟之交淡如水”。 天家與世家十分的有意思,皇子們要是你死我活地奪嫡,世家罵著“亡國之兆”;可天家太團(tuán)結(jié)了也招他們不滿,除了外祖家,滿朝上下大概沒幾個盼著他們親兄弟同心的,一旦同心,下一個受打壓的就是累世公卿。 人前養(yǎng)成習(xí)慣了,到了人后,一時半會兒還掰不回來了。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兄弟,做到這份兒上,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初五就初五罷,你這急脾氣。”太子朗聲笑起來,催他:“快吃,今兒又得站一上午?!?/br> 等他們用完了朝食,天才剛剛見亮,從仙樓上遠(yuǎn)遠(yuǎn)能望到明黃御輦從西頭來了。午門上的大鐘鳴響,百官踏上白玉階,從掖門進(jìn)御道,動與靜全是天家威儀。 朝會上,大理寺果然最先開頭,問起了倭使該如何處置,都察院御史順勢而上,咬死斬刑不放。 老臣們多數(shù)溫吞,要等倭皇回牒;武將主殺,說東夷沆瀣一氣,提議徹查理藩院中的所有東夷小國,不如直接借此事為由,率兵去平了蝦夷幾國。 太和殿上又嚷成了好幾派。 這事兒十天前已經(jīng)議過一回了,說不出什么花兒來了。文臣思慮重,武將莽夫多,嚷著嚷著,文帝聽煩了,一揮袖示意禮官唱肅靜。 可他這一揮手,長袖帶住了龍案上鋪的金黃繡布,竟連累桌邊擺的鉤筆架、御筆、鎮(zhèn)紙滾了一地,乒鈴乓啷幾聲狠狠砸在玉階上,在頂高屋闊的殿中極刺耳,回音半晌不絕。 有太監(jiān)立刻跪下,膝行著去撿。 太和殿上一下子鴉雀無聲,立刻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伏地山呼道:“皇上息怒!”年輕臣子膽兒小的,竟哆嗦了起來。 文帝先是愕然,隨即失笑,索性不解釋了,道:“繼續(xù)說?!?/br> 前頭的老臣都垂低了眼,竟不吭聲了。文臣不吭聲,連剛才滿口要請兵去平叛的武將們也不說話了。 只有殿后首站著的幾位新臣仍舊慷慨激昂地講著,都是飽學(xué)之士,引古論今,從國家大義一路講到了幕府野心,言如針刀,刺得很準(zhǔn)。 分明是幾個肩不足一掌厚的文人,渾身卻都披了鎧甲似的,仿佛君王一聲令下,就能沖上前拋頭顱灑熱血去。 ——哪兒冒出來的這幾個莽脾氣? 文帝打了個恍兒,沒想起來。 他學(xué)先祖設(shè)日朝會,每天勤懇上朝,十年里不敢怠政一日。又怕這殿上站的人少了,叫他閉目塞聽,便讓京官四品以上的全來參加朝會。 人太多了,站在最后頭那兩排的面孔就記不清了。 清早日光不盛,擦著挑檐斜射入殿里,只能照亮殿尾那半邊。于是偌大的金鑾殿,像是被這光割裂成了兩段。 青袍與緋袍,新與老,陳腐與銳氣,突兀地截斷在兩邊。 文帝忽的有些怔。 ——離朕最近的,都是這么些人了么? 前頭的老臣全垂首站著,他們太懂得自己的脾氣了,除了都察院那一小撮御史,已經(jīng)沒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他們說話迂回也溫吞,辦事兒貪財也怕死,各個老得半截入土,脊背都挺不直了。好像青年時也各個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鐵骨錚錚的樣子,怎么如今都成了茍祿的庸官了? 文帝一抬手,五指朝內(nèi)虛攏,做了個指向自己的手勢。 殿前監(jiān)只愕了一眨眼的工夫,立刻拖長了調(diào)兒唱道:“退朝,傳九卿與閣臣養(yǎng)心殿議事——” 舉著芴板的朝臣們立刻跪下,山呼著“吾皇萬歲”,跪候著皇上走了,才抬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陛下氣大發(fā)了,氣得連御筆都摔了!這十年,誰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 朝會上的爭論,到了養(yǎng)心殿里就聽不到了,因?yàn)樾鲁疾辉谶@兒,武將也不在這兒。 九卿為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使,除了兵部尚書曾在河北當(dāng)過六年提督,剩下都是清一水的科甲出身,全是文帝聽厭了的老生常談了。 剛才他又“大發(fā)雷霆”,老臣們更慎重,句句都拿捏起語氣來,說“全憑皇上決斷”,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話了。 文帝神情冷淡下來:“汝賢累了,奉茶?!?/br> 茶奉上來,堵住了幾個老臣的嘴。 連著半月來,文帝終于做了一件讓自己舒心的事兒,他沉聲道:“今后,內(nèi)閣一切政事并啟太子,叫太子也聽聽諸司啟事,習(xí)學(xué)國政?!?/br> 太子晏少祺霍然抬眼,驚了半聲:“父皇……” 十幾位老臣靜了片刻,紛紛道:“臣等鞠躬盡瘁?!?/br> 內(nèi)閣批紅一直是直呈皇上的,金吾衛(wèi)值守,伺候筆墨的全是司禮監(jiān)小吏,里頭幾位閣臣口風(fēng)極嚴(yán),從來丁點(diǎn)消息都漏不出來,晏少祺也沒敢往里頭伸過手。 哪怕他占了嫡長,他是唯一成年的皇子,犯忌諱的事兒也是不能去做的。 文帝連著十日晾著他,這會兒眼神里終于袒露出一個父親的慈愛來:“擬旨罷?!?/br> 接連兩道圣旨,前一道是太子協(xié)理監(jiān)國,后一道是倭使斬立決。 九卿與內(nèi)閣閣臣們前后出去了,各個神情嚴(yán)肅,話不多說,出得養(yǎng)心殿門后朝著太子拱手一禮。 天兒已經(jīng)大明了,晏少昰進(jìn)去一趟就請了兩聲安,別的一句話沒說,眼下有種塵埃落定的暢快——協(xié)理監(jiān)國只是個開始,按古例,往往再過兩年,天子就會徹底放權(quán)了。 他也學(xué)著大臣們的樣子拱手一禮,忍不住笑起來,又被皇兄瞪了一眼,示意出去再說。 他兄弟二人俯首告退,相攜著走出了殿門,肩并肩的。 文帝從琉璃彩窗上望出去,心里想:一文一武,倒是很好。 這養(yǎng)心殿,他住了十年了。 當(dāng)初先帝喪儀期間搬進(jìn)來的,作為先皇停殯時自個兒的倚廬。這養(yǎng)心殿雖小,卻五臟俱全,冬暖夏涼,住得挺舒坦,國喪后也就沒挪地兒,一住就是十年。 眼下竟覺小得逼仄了,墻太高,院兒太窄,每日從這道墻下進(jìn)來一趟,出去一趟,上個早朝;每隔一日去太后那兒問候慈躬。 每五日一休沐,去后苑騎兩圈馬,那大概就是最暢快的時候,暢快半天,再回到養(yǎng)心殿中,做他的萬歲。 這宮墻深的,竟將他也困在里頭了,叫他閉目塞聽,丟了年輕時的銳氣了。 是該松松筋骨了。 文帝搖頭低笑,吩咐道己公公:“去問問禮部,南苑圍獵安排妥了么?” 道己公公躬著腰上前,一張方正的面孔笑得慈眉善目的。 “早早地準(zhǔn)備妥了,去年萬歲爺您說林子里沒什么像樣的野獸,掃了興。今年南苑放了上百頭大獸入林,泥地都平過好幾趟了,就等著萬歲爺點(diǎn)人。” 文帝道:“那便下旨罷。” 盛朝先祖入京前,是天津的軍屯兵,家訓(xùn)里告誡后人子孫不能落下騎射。文帝最愛圍獵那份熱鬧,他年輕時騎射了得,這是唯一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喜好。 春夏兩季騰不出工夫來,秋狝與冬狩,每一兩年總是要大辦一場的。受他影響,京城世家子弟大多酷愛騎射,南苑獵場一年四季開著門。 宮里的旨一下,點(diǎn)了京城七八十官家,粗略一算得兩三千人。九衛(wèi)立刻開始排演儀仗,整個京城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菜市口斬倭使的這么一小份熱鬧,掩在皇家圍獵的消息之下,在京城沒蹦起個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