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29節(jié)
王萱向他伸出手,軟軟地喚他:“先生,你回來了,我好怕?!?/br> 嘴上說著“好怕”,眼底卻沒有半分恐懼。 裴稹愣住。 幾經(jīng)人生起落,裴稹的靈魂已有五十多歲,他的心是蒼老的,千瘡百孔的,他不能容許錯誤,不能重蹈覆轍,也不能放棄王萱。他像個神明一樣,也把自己當做神明一樣,自以為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天下盡在股掌之間。只是,他對待情感還是幼稚的,還在用曾經(jīng)的眼光看待王萱,把她當做一個需要完全呵護的孩子,在她面前,更像是長輩。 王萱則不然,她只有十三歲,對前世所發(fā)生的事毫不知情,她的天真單純,在于情愛,而不在陰謀陽謀。若問她對裴稹是個什么感情,她也說不清,或許最初是少女的好奇與迷惑,到今日,卻完全變了樣,她開始審視裴稹,審視他對自己來由不明的過度關(guān)心,也審視自己對他的感情。 “皎皎?”他喉頭滾動,咽了一口水。 “我看見了?!?/br> “怕我嗎?” “不怕。”王萱笑著,揉了揉發(fā)酸的腿腳,從柜子里走出來,“你也不怕我,你離經(jīng)叛道,有鴻鵠之志,我又何嘗不是表里不一,虛偽至極?” “不,你不是?!迸狃∈媪艘豢跉猓兆∷氖?,神色飛揚,對她說道:“你也想試試‘離經(jīng)叛道’的滋味么?” 王萱點了點頭。裴稹撫了撫她凌亂的鬢發(fā),抽出一張信箋,揮筆寫了幾句話,讓門外的黑衣人進來,交給了他們。兩人見王萱已經(jīng)出現(xiàn),額上終于不再冒冷汗,害怕裴稹的處罰了。 “稍后宋天星帶兵前來剿匪,你們把這封信交給他,讓他照舊帶隊,將王氏之人安全到瑯琊。至于我們的下落——就說我為避開刺殺,打算微服出行,會親自送嘉寧縣主回家,可能遲些日子。還有,把黃珧一家?guī)У浆樼鸢仓茫辉S他們輕舉妄動。”他又從懷里取出一枚指頭大小的銅印,這是他明面上對外的私印,宋天星和那群傻御史見了,都要聽從命令。 王萱一直乖巧地坐在他身邊,不動聲色。寨中的婚宴從傍晚開始,如今已經(jīng)月上中天,皎潔的月光灑在她的眉眼之間,愈發(fā)讓她仙氣渺渺,不似人間女子。 裴稹在屋里找了一遍,拿了些能用的東西打包起來,復(fù)又牽起王萱的手,騎上手下帶來的黑馬,揚鞭催馬,于月下煙塵中消失無蹤。 宋天星帶著官府的差役上山來的時候,只見滿院昏迷不醒的山匪,三十三個寨主被趙元捆得嚴嚴實實,系在籬笆墻外。他們?nèi)齻€換了普通衣服,拿著裴稹的親筆書信,自言是他的手下。 “我家女郎呢?裴大人呢?”倚翠心急,一定要跟著宋天星上山來接王萱。 宋天星瞧了她一眼,不由嘆了口氣,道:“不知為何,裴大人竟然私自把縣主帶走了?!?/br> 倚翠愣住,不敢置信,又確定了一遍:“你說,裴大人把我家縣主帶走了?” “是的,信上說是為避開刺殺,可能是在與我們會合之前,又遭遇了什么,但裴大人既然能夠留信,還留下人手與我們交接,想來沒什么危險?!?/br> “那就好?!币写渌闪艘豢跉?,忽然又覺得不太對,裴大人負有監(jiān)察職責,為何非要帶著她們縣主亂跑?要知道,在此之前,縣主連京都都沒出去過,出城門去郊外游玩,也是近幾年的事,她天生體弱,怎么能跟著裴大人餐風露宿,流浪街頭? 莫不是——私奔? 她甩了甩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腦海,只是回去還要和嚴厲的盧嬤嬤交待,她只有暗中吞下淚水,替自家女郎背下這個黑鍋。 黃珧聽見眾人交談,心中權(quán)衡了一下,對裴稹莫名的信任,讓他隱瞞了王萱的傷情,沒有說出她現(xiàn)在雙目失明的事情。這幾日,任誰都看得出來裴稹對王萱的心思,只是一個嘴硬,一個目盲,還未挑明。兩人好不容易有機會獨處,雖然驚險點,但他已經(jīng)給王萱開過藥,估計一兩天之內(nèi),必定復(fù)明,再不然,裴稹記得他的藥方,按方抓藥,王萱的眼睛也不會有什么妨礙。 盧嬤嬤是見過年輕時的黃珧的,在此處再見,顯然吃了一驚。雖然王萱的失蹤令她十分焦心,但黃珧師承其父,從前就對王萱的弱癥有研究,若能求他為王萱診治,說不定有朝一日,王萱真能痊愈。 她正要跪下求黃珧為王萱治病,卻見黃珧的夫人走上來,一把將她扶住,在她耳邊輕聲說:“此地人多口雜,不要多說,夫君已與縣主商談過,這次會跟你們一起去到瑯琊,為她治病?!?/br> 盧嬤嬤眼角滾下一滴熱淚,不停地點著頭,表示對黃珧的感謝。卷碧覺得蹊蹺,但見他們神色如常,直覺感到這一家人與自家縣主有關(guān)系,便親親熱熱地攬了敏敏上車,拿出各色糕點哄著她。 六月中旬,王氏眾人終于在宋天星及趙元的護送下到達瑯琊,黃珧一家也見過了王萱的叔祖母鄭氏,被安置在祖宅之中環(huán)境清幽的院子,日日藥材進出,黃珧已經(jīng)開始鉆研如何根治王萱的弱癥。 又過了幾日,風塵仆仆的王萱,頭戴兜帽,身下白馬,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了王家門口。 作者有話要說: 重生的人,到底愛的是上一世的明月光,還是這一世的眼前人?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問題,也是許多重生甜文避諱提及的問題,因為我們的男主,絕不可以愛兩個人,就算她們同樣靈魂同樣容貌,只是不同經(jīng)歷。 裴稹是一個灰色人物,他是不透明的,是孤戾的,也是復(fù)雜的,同樣的,王萱也是一個半灰色的人物,她的出身已經(jīng)決定了她不普通的一生,不會是一個天真的人。但好在裴稹有王萱羈絆,王萱也有裴稹守護,他們是因為彼此,而成為更好的人的。 第51章 王氏女眷 “皎皎!”王萱還未過第一道門, 遠處抄手游廊上便傳來呼喚的聲音,循聲望去, 兩道苗條修長的身影向她飛奔而來。 王萱停下,站在垂花門處,身著湖藍色襦裙的女子撲進她的懷中, 另一個粉衣襦裙的站在旁邊,無奈地搖了搖頭。 “皎皎,你終于回來了!我可想你了——”她生了一雙丹鳳眼,顧盼流轉(zhuǎn)間, 就讓人感受到她蓬勃的熱情, 王萱被她摟得極緊,氣都有些喘不上來了。 “阿荔,快些放開阿姊吧, 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了?”粉衣女子說話, 她眉心一點小痣, 氣質(zhì)溫柔慈和,便是王家二房嫡女王蘋。 “阿蘋說得對,我是個體弱多病的,你這樣摟著我,我可受不住?!蓖踺骈_了個玩笑, 王蘋聽來卻有些驚訝, 原來她從不用自己的身體作玩笑,今日怎么一反常態(tài)? “哦哦,我都忘了, 皎皎身上有傷,瞧我這記性,我這就去請黃大夫,讓他快來替你診治一二。聽說你一人進城,一人到家的,你怎么這樣傻?我們女子行走在外,多少不便,尤其天氣這樣熱,曬壞了皎皎阿姊可怎么好?”王荔嘮叨著,把王萱往正堂引,“兩年不見,你就長得這般高了,明明都是一樣米一樣水,怎么你就長得格外快?” “傻阿荔,京都的水米,哪有瑯琊的養(yǎng)人?不過是你貪睡不起,日日直到三竿才起身,這才比不得阿姊。阿姊,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護送你的裴中丞呢?” 三人年紀相近,連生日都在十日之內(nèi),王萱看著最面嫩,其實是最大的,最為溫柔嘮叨的王蘋,卻是最小的。王荔總是忘記喚她“阿姊”,王蘋卻是恪守禮節(jié),方才王荔撲過來抱著她,王蘋還在一旁見禮呢。王萱王荔向來都不分姊妹,王蘋對王荔不怎么分,對王萱卻總是“阿姊”“阿姊”的喚著,問她呢,就說阿蘋像個meimei,王萱才有長姊的樣子,她叫得心甘情愿。所以說,這一個也不像表面上看來那么文雅,其實是個“黑瓤”的蜜瓜。 王荔是三房嫡女,生母早亡,只留下她一個孩子,一年以后,她的父親便續(xù)娶了名門貴女,又生下子女三人,繼母無暇管教她,總不能讓她如此散漫地過活,日后對名聲不利,喪母長女總是不好嫁人的,若再失了教養(yǎng),更是受人貶低。 二房太夫人鄭氏,名婧英,滎陽鄭氏出身,學識淵博,有詠絮之才,更謀斷過人,三十多年前一場農(nóng)民動亂中,是她持劍守門,于一片慌亂中,嚴令下人對家中一番布置,迷惑住了前來搜刮錢財、擄掠貴女夫人的土匪,更在與其頭領(lǐng)對峙時,雄辯滔滔懈怠其精神,趁其不備時,一劍砍下了他的頭顱,最后率領(lǐng)家丁反攻匪徒,將其全部拿下,此事轟動一時,前朝太后曾大肆嘉賞過她的勇氣與決斷。 鄭氏是整個瑯琊王氏最為德高望重的女眷,瑯琊多少名門閨秀及笄,都要請她做正賓,能請她加笄,是非常值得夸耀的大事。她見王荔無人管教,便主動提出,愿意將她帶在身邊教養(yǎng),日后許親備嫁,都會由她一手cao辦,不需要三房的人cao半點心。在鄭氏膝下長大,便再不會有人提起王荔是喪母長女,無人管教的事了,相反的,因為有鄭氏的名聲福澤,前來向她提親的人能從王家門口排到瑯琊城外去。 當年王萱也在鄭氏膝下養(yǎng)過一段時間,只是王朗、王恪皆出了仕,不能隨意回到瑯琊看她,思念孫女、女兒,便叫她回了京都,這才沒有在鄭氏膝下長大。 姊妹三人便是在那段時間里結(jié)成了深情厚誼,即使關(guān)山阻隔,感情卻從未改變過,一直書信來往,互相傾訴心情,不是一起長大,卻對彼此十分了解,勝似親姊妹。 “裴中丞有他自己的監(jiān)察職責,有要緊事必須離開,送我到城外三十里長亭,便讓我自己回來了,想來此時已經(jīng)過了涼水河吧。他還道自己過門不入,甚為無禮,備了禮物向叔祖母和兩位meimei謝罪?!蓖踺嬲f著,便一左一右牽著兩人,往后院的南山堂去了。 “這還差不多,我還道這裴大人怎么如此沒風度,竟然讓你一個人回來,你若是有半分差錯,十個他都換不回來?!蓖趵笥H昵地靠在王萱肩上,眼睛一瞟,忽然看見王萱脖子上的一片紅痕,覺得好奇,她又口直心快,便問王萱:“你的脖子怎么了?” 王蘋也湊過來看,王萱摸了摸傷口,想起前兩日露宿山中破廟,衣也濕了,發(fā)也濕了,只能生了篝火來取暖。裴稹教她生火,陪她一起撿柴火,卻在翻動雜物的時候,不慎讓一只小蜘蛛爬到了肩上,在她脖子旁邊咬了一口。 裴稹比她反應(yīng)還快,赤手便捉住了蜘蛛,丟在地上踩死了。 那蜘蛛很小,又不是劇毒的品種,王萱只覺得疼痛,傷口很快紅腫起來,瘙癢難忍。裴稹將藜草揉碎了,搗爛了,敷在她的傷口上,才漸漸好了些。 裴稹還說:“雖然你可能一輩子再難用上這些東西,作為先生,我還是有必要教得清楚明白點,你聽聽也好?!苯又阏f起一些野外生存的注意事項來,說得條條是道,直至口干舌燥,連一向耐得住寂寞的王萱都有些懵然無措,雙眼發(fā)直。 她現(xiàn)在只要一摸到脖子上的紅腫處,就會想起裴稹拿著幾種野草野花給她講述用途和療效的那一幕,耳邊有些嗡嗡作響,連腦子都好似生了鐵銹般,轉(zhuǎn)都轉(zhuǎn)不動了。 王萱莞爾一笑,道:“行走在外,難免有些蚊蟲叮咬,我已經(jīng)敷過藥了,你們不必替我擔心?!?/br> “阿姊說這話,好似行走江湖的俠客一般,書里怎么說的來著?‘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王蘋又叫起“阿姊”來,嘴巴嘟了三丈高,“我都有些嫉妒阿姊了,好歹從京都到瑯琊,行了一路,也見了山河壯麗,哪像我們,連瑯琊都沒出過?!?/br> “總有機會的,我不是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走出京都,還能穿著布衣陋袍混跡在人群中,看戲法百變,看花燈游伎,看嬉笑謔罵,這段日子,我過得真是暢快?!蓖踺嬗质且恍Γ郊t齒白,靨渦淺淺,明媚得就像此時夏日的陽光,眉眼之間,更添了一份自由曠達,較之以往,更叫人覺得容色無雙,不可逼視。 王蘋與王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訝。王萱看著溫和有禮,其實極難親近,不是長年來往的人,不是私底下相處的時候,絕看不到她如此放肆自然的大笑,更別說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而此時下人來來往往,她又是多年以來初回瑯琊,在如此陌生不安的環(huán)境里,換了以前的她,肯定是不茍言笑,行色匆匆,趕著去見鄭氏。 是什么,讓她有了如此大的改變呢? 行了一刻,終于到了南山堂,鄭氏便住在這里,這個“南山”,并非東海南山的那個“南山”,而是瑯琊郡的南山,鄭氏的夫君,王朗的堂弟,便葬在那里的松林泉眼之旁。若換了旁人,定不會用夫君墓地的地點作為自己日常起居的住所名字,但在鄭氏身上,這是極自然的事。 瑯琊王氏近幾十年頗受動亂影響,如今的分房,還是王朗的上一輩定下的,王氏長房一向子嗣不豐,早夭者眾多,所以并未分房,王朗上頭兩個兄長,都是盛年而逝,王朗也是因此,被迫承擔起了家庭與家族的職責,放棄了求仙問道的理想,入仕為官。 王萱與王蘋、王荔步入南山堂,院子當中便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下面是石雕山水,雕的是三月暮春時節(jié),瑯琊山蔚然深秀,眾賢士曲水流觴,吟詩作賦。石雕底下則是一個圓月小池,幾塊光滑的卵石隨意地散落水中,池水清澈見底,日光下徹,影布石上,半大的紅鯉悠閑自在地遨游其中,一聽人的腳步聲靠近,便倏忽遠遁,逃進延伸入水的石雕孔隙中,攪動幾點浮萍和水草,清新自然。 又見這院中種著幾棵銀杏樹,高大筆直,綠葉成陰,已有百年之齡。枝葉低垂,有雀鳥筑巢其上,閑來啼鳴,倒也有幾分閑趣。只是這夏日燥熱,蟬鳴不肯蟄伏,此起彼伏,老人家受不得吵鬧,所以幾個仆役正舉著長竿在粘蟬。 “德音若是知道我吩咐了人在院子里捕蟬,肯定恨不得入夢來罵我,哈哈。對了,皎皎怎么還沒到?”略顯滄桑的聲音自窗下傳來,從樹葉間隙中望去,可以看見一個滿頭銀發(fā)光滑發(fā)亮,綰得密密實實,露出不再光潔的額頭的老婦人。她有一雙因蒼老而下垂的眼,卻掩不住眼中的光芒,清澈明朗,不似老婦人,倒像個二十七八的女郎,回首顧盼,更是曳然生姿,由此便可想見,她年輕時也是風華絕代,傾動一方的美人。 “叔祖母,皎皎來遲了,請叔祖母見諒?!?/br> 王萱笑著走上前,盈盈跪倒,向鄭氏磕了個頭。 鄭氏從美人榻上起身,衣著雖簡樸無華,姿態(tài)卻動人,完全不似個老婦人,其實除了她那三千白發(fā),她的動作、聲音、眼神,都十分年輕。 “回來便好,不必多禮,來,同叔祖母說說,一路上可有什么趣事?那裴大人是何許人,能教的我乖巧懂事的小皎皎到處亂跑,連叔祖母都不惦記了?” 第52章 倦飛知還 王萱連忙坐在她面前的鼓凳上, 雙手輕柔地按摩著鄭氏的膝蓋,巧笑倩兮:“叔祖母不要生氣, 是皎皎的錯,是皎皎不對,是皎皎該打……” 鄭氏輕輕掐了一把她嫩得出水的臉頰, 嗔罵著:“誰敢打我的小皎皎?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他!難為你還記得我這雙腿受過傷,前兩日下了雨,鉆心地疼,你這么一揉, 我舒服多了?!?/br> 王蘋道:“阿姊每次來信, 都很關(guān)心祖母的身體,問候您的話都占了一半篇幅,祖母也是, 天天念叨阿姊, 擔心她在京都受了什么苦, 這次回來,總算是圓了祖母的心愿了?!?/br> 王荔也湊過來,占了鄭氏一只膝蓋來揉,嬉笑著說:“我也替祖母揉腿了,祖母快夸我呀!祖母一向公道, 怎么對阿姊和我, 就厚此薄彼呢?” 鄭氏敲了她的額頭一下,道:“你這蠻牛,揉得我這把老骨頭都要碎了, 哪有皎皎這般輕柔?再說了,你要是出門幾年再回來,我也對你‘厚此薄彼’?!?/br> 王萱在一旁看著兩人斗嘴,笑得前仰后合。鄭氏說話,直爽而不粗俗,性子也跟個老頑童似的,與王荔拌嘴,你來我往,樂此不疲。 鄭氏說了幾句,話題又轉(zhuǎn)回王萱身上:“早知道京都那群老頭子的用心如此險惡,我就不該送你走。平日里一個個道貌岸然,到了事情無法控制的時候倒露出了險惡的面目,你本是無辜受到牽連,卻要狼狽遁走,真是委屈了你了。” “叔祖母,皎皎并不委屈,反而覺得十分開心,能夠回到瑯琊,陪伴叔祖母左右,就是皎皎最開心的事。至于那些紅塵喧擾,皎皎并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山水迤邐,令皎皎心馳神往,天下之大,京都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城之地,我怎能坐井觀天?能夠見識到這么多奇人異事,已經(jīng)足夠我向京都姊妹們炫耀了?!?/br> “皎皎的嘴還是那么甜,”鄭氏笑道,“不過,聽說你在路上遇刺,險些雙目失明,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先生說,那些人是針對他來的,想來是某些人害怕他到了清河,查出什么‘不應(yīng)該’的東西來。不過有裴先生悉心照料,我已經(jīng)好了?!?/br> “‘裴先生’?” “裴大人曾是宮學算學先生,教過我一段時間?!彼f得坦坦蕩蕩,但在座三人都明白,只是教過一段時間,她提及裴稹的語氣就如此熱烈親昵,若其中沒有古怪,誰信呢? 鄭氏偷偷瞧了她一眼,心中便有了計較,只道她墜入情網(wǎng),已經(jīng)無法自拔了。 “你們倆為何單獨行走,不等盧氏她們一起呢?還有,既然是裴大人送你歸家,你就該邀他進門坐坐,怎么能讓他匆忙離去?” 在私自跟著裴稹跑了這件事上,王萱心虛,自覺理虧,便很沒有底氣:“當時情況復(fù)雜,裴先生認為,我們先走更好一些,再加上……您也知道,盧嬤嬤對我一片愛子之心,常有約束,我就……裴先生走得匆忙,未能前來拜見叔祖母,他說回程的時候一定會來專門致歉,這事也不是他無禮,只是那匪徒太狡猾,竟又在途中刺傷了幾位監(jiān)察御史,有一位還重傷不治,無辜身亡了?!?/br> 鄭氏一驚,這就不是她們自家閑話的范疇了,涉及朝政,不得妄議,但由此便可想見,他們當時遇刺,是何等兇險,皎皎能夠平安脫身,還是仰賴裴稹的保護。 “幸好有裴先生在,才沒讓人欺負了我的小皎皎?!?/br> “裴先生說,好歹師生一場,不會見死不救,”王萱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漸漸放松下來,開始學著裴稹的語氣,跟她們說了一些她與裴稹之間的趣事。 王荔口直心快,悄悄伸手撓著王萱的胳肢窩,鬧她:“開口閉口便是這位裴先生,讓他回程的時候不要過來拜見叔祖母了——” “干脆回京直接向伯父提親算了!” 王萱被她這句話虧得滿面通紅,手足無措起來,王荔和鄭氏更覺得她情態(tài)可愛,愈發(fā)調(diào)笑起來。 直到王蘋出聲,提醒她們?nèi)ビ蔑?,才結(jié)束了這場小女兒間的調(diào)笑。 陪著鄭氏用過飯,王萱又跟著她到沅芷堂去見祖宅里的長輩親戚。王萱離開瑯琊已經(jīng)多年,她們都有些認不出來了,只覺得眼前少女宛如仙宮嫦娥,踏月而來,衣袂飄飄,青絲如瀑,身姿窈窕,一開口,便如春夜酥雨,聞之則身心暢然,不自覺地沉浸其中。 王萱一一見過各個嬸娘姑母,姊姊meimei,走了一圈下來,身上佩環(huán)叮當,掛滿了長輩們給的見面禮,同輩或同齡的女孩子們都十分喜歡她,七嘴八舌地邀約她游湖賞花,說是要帶她去見識見識瑯琊的風物人情。 以往聽說這位風風光光的嘉寧縣主時,不知為何總有幾分輕蔑不屑,覺得她一定是個攀附權(quán)貴,阿諛諂媚之人,如今這么一看,相貌上不必說,美若天仙,氣質(zhì)上,則很有瑯琊王氏的韻味,年紀雖小,卻曠遠淡泊,好似凡塵俗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們也是第一次知道,世間會有如此人物,你見了她的美貌,甚至不會生出嫉妒之心,只想將星星月亮都捧到她的面前,哄她開心。 王萱享受著親人們的關(guān)懷,微笑回應(yīng),態(tài)度大方得體,不曾有半分慢怠和不屑,夫人們便在心里盤算著,家中有什么優(yōu)秀兒郎,配得上這位縣主,能把這樣好的女兒娶回她們娘家去。年輕的姊妹們也在想,到時候出了門,要怎么保護皎皎,不讓外人傷害她一分一毫,最重要的,不讓那群紈绔子弟覬覦皎皎,欺負了她。 隨后,王萱又去了王氏祠堂,拜祭先祖,問候祖母與母親,她跪在長明燈火之下,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地向列祖列宗許下了心愿。 一番折騰下來,回到她幼時居住的院落,門前竹牌依舊,“出岫”二字卻已模糊不清,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徑延伸到竹林深處,隱隱露出雪白的墻壁和烏青色的屋檐脊獸,簡單古樸。清風徐來,竹葉颯颯作響,樹下野草野花,肆意生長,一如她離開那年。 這個院子是當時的她自己設(shè)計建造的,凝聚了她的心血,不論時光如何變遷,她的喜好變化多少次,對這里的眷戀是永遠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