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27節(jié)
姚太傅的頭垂了下去。他本以為,自己是先帝用來挾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這一手后招,這情形下,他變成了獨一無二的被譴責訓斥的人。 鎮(zhèn)國公、右都御史、順天府尹對先帝慣用的措辭、撰文方式記憶猶新,此刻聽了,親切感傷并存,最多的是無地自容。心緒激烈地起伏之下,一個個竟抹起了眼淚。 張閣老長嘆一聲。 宋閣老對抹眼淚的三個報以一聲冷哼。 裴行昭與晉陽無甚感觸。在她們看來,這旨意有沒有的區(qū)別不大。 皇帝則是滿心的慶幸與傷懷。 李江海將圣旨收起,交給皇帝,隨即跪倒在地,“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請皇上懲處?!?/br> 皇帝平復了心緒,“何罪之有?快起來?!?/br>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請罪。 裴行昭一擺手,“無罪,外頭歇著去。” 李江海這才放下心來,顛兒顛兒地出門去。 鎮(zhèn)國公、右都御史、順天府尹分別攜妻子請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罰三年俸祿,三個命婦分別親筆抄一部《楞嚴經(jīng)》,端午時交給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罰一年俸祿吧,終究沒跟著胡鬧到底?!迸嵝姓颜f。 “是。”皇帝轉(zhuǎn)身,對那三對夫妻道,“引以為戒,沒有下次。” 三對夫妻連忙謝恩。 皇帝又道:“張閣老、宋閣老,維護先帝與太后有功,各賞一年俸祿。賞賜雖輕,卻是朕一番心意?!闭f著,將手中遺詔交給張閣老,“明發(fā)下去,曉瑜全部官員,以此杜絕居心叵測之輩無事生非?!?/br> “臣遵旨。”張閣老畢恭畢敬地接過圣旨。 裴行昭要針對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時,文韜武略,曾在嘉峪關(guān)御敵十數(shù)年,如今其長子常年鎮(zhèn)守北地。這般人物,倘若為一次進諫問罪,不答應(yīng)的臣子不知幾何。不妨小懲大誡,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幾名錦衣衛(wèi),時時保護、督促太傅,護他安危,杜絕其不妥言行?;噬弦詾槿绾危俊?/br> “……”皇帝想說罰的太輕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讓錦衣衛(wèi)日夜監(jiān)視太傅,且沒說期限,那么,這死老頭著實要煎熬一陣了,“母后一片慈心,朕無異議。” 到這會兒,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殺之的話,玄乎而沒用,直接說把人咔嚓了多好。而關(guān)鍵就是,那句話擺著,他就得順天意,不能嚴懲。 裴行昭對皇帝頷首,“哀家還有幾句話要跟太傅說?!?/br>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帶著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來吧?!迸嵝姓崖渥币兄勘?,漠然道,“有的人呢,年歲大了,便將自己慣得無知可笑,成為棄子也不自知?!?/br> 慢吞吞站起身的姚太傅眉心一動。棄子,誰的棄子?先帝的么? “晉陽不至于做這么無謂的事,最多是順著你的意思做表面功夫。她由著你,也沒壞處,可以看清楚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思,真正在盤算的事,便能更縝密地部署下去?!?/br> 姚太傅皺眉,“你憑什么這么說?”對她,他的恨意無以復加,明里都不能掩飾,私下相對更不需說了。 “老邁昏聵,仗著曾經(jīng)的軍功、兒子的兵權(quán),張牙舞爪,對軍中的后起之秀加以迫害,此等重臣,焉得善終?此等禍根,誰會留在手里?” 姚太傅挺直了脊背,針鋒相對,“真敢說啊。你裴映惜要殺我,得先煉出那把王命刀,我思來想去,也不知你能從何處著手。我便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也能功過相抵?!?/br> “你姚承祖才是最敢說話的?!迸嵝姓淹兑暂p蔑的一瞥,“先帝在世時曾問我,為何不曾嘗試扳倒姚家。我說,自己的仇人,自己手刃。辱我袍澤,害我弟兄,律法懲戒實難泄恨。先帝聽了大笑,說隨你?!?/br> 姚太傅冷笑連連,剛要說話,裴行昭又輕飄飄地加一句: “說這些的時候,晉陽在場?!?/br> 姚太傅的臉色變了,額角的青筋又跳起來。 “四個托孤重臣,只有張閣老是我良師益友。有鎮(zhèn)國公、英國公在官場制衡首輔,首輔的阻力已然不輕。局勢如此懸殊,先帝一清二楚。你不過是湊數(shù)的,安分守己的話,能多活一兩年,至于你那兒子,御敵無能,倒是守城之才,不是造反的材料,你安心吧?!?/br> “一派胡言,我姚家……” “你死的那個兒子、兩個外甥,作惡的行徑,只比沒有人性的倭寇遜色一籌。早知你對我的袍澤落井下石,我勢必將那三個人渣做成人彘!” “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姚太傅怒目圓瞪,“是你蓄意迫害,用他們立威!我就是落井下石了,我只恨沒有更多的時間,試煉酷吏研制出的酷刑!”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今兒你說的法子,我記下了?!迸嵝姓雅瓨O反笑,星眸中迸射著灼人亦駭人的殺氣,“要是不把你這老匹夫弄得不成人形、抽筋扒皮、挫骨揚灰,我裴映惜就隨你的姓?!?/br> 盛怒之下的裴行昭,融合了虎的威儀、狼的兇悍、蛇的陰寒,沒幾個人招架得了,姚太傅不在其列。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歷經(jīng)征戰(zhàn)崢嶸的人,只有蒼老才會帶來恐懼。 裴行昭站起身來。 她的動作優(yōu)雅輕緩,卻使得正在與恐懼交戰(zhàn)的姚太傅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沒點破他的狼狽,容顏如冰雪消融,逸出勾魂攝魄的笑,“今日起,錦衣衛(wèi)跟著你,暗衛(wèi)十二個時辰監(jiān)視你。太傅年歲不小了,就別糟蹋小姑娘了,你若執(zhí)意如此,又存心惡心暗衛(wèi)的話,也無妨。只是,我的暗衛(wèi)很淘氣,他們會把你房里的事編成話本子、戲折子,供你的同類一笑。” 姚太傅切齒道:“卑劣!” 裴行昭握住白玉鎮(zhèn)紙,輕輕一磕,信手揮出。 小巧的玉石已變成三截,不急不緩地襲向姚太傅面部。 他看得清清楚楚,篤定可以避開。 事實卻是他失算了,面頰三處受傷,傳來銳痛。抬手一模,已然見血,嘴角的一處尤為嚴重,血滴滴答答地淌落衣襟。 “下我的面子之前,先好好兒照照鏡子,算算你那張老臉何時被人剝下來?!迸嵝姓岩环餍?,“告退吧,別臟了哀家的地兒?!?/br> 阿嫵、阿蠻緊俏著一張臉,眼含殺氣地移步到姚太傅跟前,同時道: “不送?!?/br> “快滾!” 姚太傅帶著破了相的臉,也帶著一身狼狽到了殿外,匆匆向皇帝行禮告辭,便一溜煙地走了。 皇帝與眾人面面相覷。 阿蠻走出來,行禮道:“太傅執(zhí)意向太后娘娘賠罪,花了自己的臉,太后娘娘與奴婢也不好阻攔?!?/br> 皇帝明知小丫頭在扯謊,卻是一笑置之,招呼張閣老、宋閣老,“隨朕去養(yǎng)心殿。”又對其余的人一擺手,“散了吧?!?/br> 眾人散去,壽康宮恢復了平靜。 晉陽與鎮(zhèn)國公落在最后,邊走邊談。 “日后,太傅怕是再不能為殿下效力。”鎮(zhèn)國公嘆息道。 晉陽無動于衷,“他的效力,實則是添亂,誰消受得起?” “殿下的意思是——” “這把刀早就生銹了?!睍x陽道,“真是奇怪,同是年事已高,您就更加睿智,他卻是忘乎所以。瞧著他,我就明白了,為何諸多一生戎馬的人,老來不得善終。” “可太傅的長子雄踞北方,若因父親不得志,心生怨懟,也麻煩啊?!?/br> 晉陽輕笑,“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北邊的安寧太平,姚家無功無過,做實事的是您的門生舊部,我清楚,太后更清楚,身在局中的姚家卻不清楚。” “如此說來,真要有一個高門傾塌了?!?/br> 晉陽不置可否。 她記得父皇與裴行昭的談話,父皇本想借裴行昭之手,順理成章地將姚家逐出官場,可裴行昭已歷練成用刀的人,只為自己殺人,父皇的算盤落空,只好另做籌謀:遲早將要除掉的門第,與其打壓,不如捧殺。 但是這種事,她不能與任何臣子提及。 沉了沉,晉陽和聲道,“太后心緒不寧,我們正好抓緊辦正事?!鳖D了頓,唇角愉悅地上揚,“事情只要擺到臺面上,便休想這樣小打小鬧地收場,我們的小太后,要著實地忙起來了?!?/br> 鎮(zhèn)國公微笑著看她一眼,“殿下也要當心。太后從來是不管自己怎么樣,都能騰出手拉別人下水。” 晉陽仍是笑吟吟的,“我們這種人,不是比誰過得更舒心,而是比誰過得更糟心。有人作伴就夠了?!?/br> 鎮(zhèn)國公進一步道:“太后的性情難以揣測,氣頭上很可能先發(fā)制人?!?/br> “我明白?!睍x陽無奈道,“我們是千年做賊的,斷然做不了千年防賊的。親信黨羽那么多,哪兒顧得過來?只能盡人事,看運氣。” 作者有話說: 感謝推薦此文的小可愛(づ ̄ 3 ̄)づ 么么噠,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32章 太皇太后回到慈寧宮, 招呼皇后進殿說說話。 皇后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對方之前已經(jīng)出言維護太后, 對自己也放低了姿態(tài), 便從善如流。 落座后,太皇太后問起皇后這一陣都在忙什么,處理六宮事宜可吃力。 皇后照實答了:“太后這幾日一直親自幫襯, 手把手教孫媳,倒也摸出了些門道?!?/br> 不知何故,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 皇后訝然相看。 太皇太后苦笑,“哀家只是在想, 有些人真是天生的人精。” 皇后釋然,笑若春花, “奇才么,必然是聰明絕頂, 而且最善活學活用?!?/br> “是啊, 畢竟帶過幾十萬軍兵,執(zhí)掌過兩省政務(wù),她肯提點你, 便是你的福氣?!?/br> “孫媳也是這么想?!?/br> 太皇太后話鋒一轉(zhuǎn),“貴太妃那邊, 哀家敲打過她了,讓她不要再管東管西,沒事就在宮里禮佛抄經(jīng)。” 皇后避重就輕,“可惜孫媳不禮佛,不然也能經(jīng)常過來陪您?!?/br> 太皇太后自然曉得她說的是客氣話, “宮里的事剛上手, 不要懈怠。哀家就不消說了, 什么都幫不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壽康宮請教。” 皇后誠懇地應(yīng)是。 . 李江海躡手躡腳地走進壽康宮的書房,收拾起地上的鎮(zhèn)紙碎片,找出一塊新的放到案上。 案上的畫紙已經(jīng)不見了。他瞥一眼字紙簍,果然,里面多了一些碎紙沫。 裴行昭正透過一扇半開的窗望著外面,轉(zhuǎn)頭瞧他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跟做了賊似的?” 李江海還在為遺詔的事情心虛,聞言跪倒在地,如實說了,“奴才又怕先帝又怕您,而且以往也沒這種事的苗頭,想漏口風都找不著機會。” “你的可取之處就是傻實在?!迸嵝姓押吐暤溃斑^去了,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