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都聽不下去了，從旁勸：“少爺他平時很用功，廢寢忘食。昨晚下了雨，他多半又開著窗子秉燭夜讀了，定然風(fēng)寒入體……也就偶爾一回起晚了，夫人，你就饒了他吧?！?/br>
    郁齊書暗暗深吸了口氣，趁機道：“春燕說的正是。娘，孩兒昨晚確實是用功過甚，窗子一直開著，被吹了點邪風(fēng)。早起的時候我就覺得頭腦昏沉，還有點痛，就小憩了一下，誰知道就這么睡過去了。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今天我會加倍努力將落下的功課補上的?！?/br>
    聞言，馮慧茹嚴厲的神色明顯和緩。

    她的兒子向來不撒謊，正直，應(yīng)該是真的。

    “別的娘親就不多說了，記住一句話---你是嫡出，無論如何，郁家的榮耀一定要你來延續(xù)?！?/br>
    “嗯，孩兒謹記在心。”

    穿戴齊整，洗漱完畢，吃了早飯……也沒吃兩口，郁齊書實在受不了母親火熱的目光無聲催促，匆匆趕往書房去。

    她那夫君一向待兒子嚴苛，馮慧茹不放心，緊隨后面跟了去。

    尚還在院子里，未見人影，已聞笑聲。

    再到春燕卷起珠簾，母子二人進入闊氣的書房，屋內(nèi)的和樂融融立刻冰凍了。

    郁家大少爺郁齊山坐在書桌后面，郁家家主郁泓站在他身旁，彎著腰在看兒子的文章。聞得有人不請自入，他直起身，負手而立，怒目瞪著來人。

    郁齊山對來者卻是視而不見，拖過來一張宣紙，自顧自練起了書法。

    一旁的教書先生打破僵局，“啊，齊書，你來了？正等你呢。過去坐下吧，我們這就開始上課?！?/br>
    馮慧茹沖先生感激地點了點頭，再看書桌后面的那個孩子。

    接回來郁家不過兩年，就從一個瘦干的猴子給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穿得比齊書還好，她心里一陣發(fā)恨。

    轉(zhuǎn)向郁泓，強笑道：“老爺，齊書昨晚受了風(fēng)寒，早上醒的時候感覺有些頭痛就再多睡了會兒，所以現(xiàn)在才來……”

    “去堂前跪著?！庇翥淅涞?。

    “老爺……”

    “你住嘴！”郁泓突然發(fā)飆，“慈母多敗兒！枉你還是出身翰林世家的女子，也不懂這句話嗎？”

    “敗兒？你說我的齊書是敗兒？”馮慧茹臉色煞白，身體顫抖，“郁泓，齊書不過僅僅遲到了一回，你就說他是敗兒？他敗了什么了？郁家的家產(chǎn)還是你的官位？！”

    郁泓自知理虧，氣弱地轉(zhuǎn)了話頭：“偷懶了就是偷懶了，有一就有二。如果今天我不給他懲罰，他以后還得了？”

    “你憑什么這么斷定？！”

    郁泓氣急敗壞：“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我管教兒子，你少插嘴！”

    馮慧茹開始抹淚：“你變了。那對母子沒入門前，你對我們倆娘兒多好啊，重話都沒說過半個字的……”

    “外人在，你說這些，丟臉不丟臉？！”

    教書先生尷尬得無地自容。

    郁齊書已經(jīng)麻木。

    這種情形，他已習(xí)以為常。

    今日是他遲到為由頭，往日可能是為著一口飯菜，為著娘一個慢了一拍的伺候他脫衣服的動作，父親總找借口數(shù)落母親的不是。

    也不知道他想要達到個什么目的，反正就是看什么都不順眼，娘活得越來越謹小慎微。

    “老爺----”

    爭執(zhí)聲止于一聲嬌喚。

    珠簾外，來了個美婦人，由著兩個丫鬟左右攙扶，她如弱柳迎風(fēng)，款款搖擺著步入書房。

    來自鄉(xiāng)下的村姑，自攀上郁泓，早已經(jīng)脫胎換骨，被富養(yǎng)成了一朵嬌嫩的茉莉花。

    第11章

    郁大老爺?shù)哪樕绾銎G陽，瞬間融化成春水。

    他疾步迎上前去，接住女人的身子：“小蓮，你怎么來了？你前兒個受的寒，到今日尚未好，應(yīng)該多在屋里待著?！?/br>
    女人美目顧盼：“老爺，jiejie素來教導(dǎo)孩子有方，你怎么可以那樣說她？再說，齊書他人雖小，可是極懂事，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說頭痛起不來，那肯定是真的了，你要相信他。”

    這話聽得出，她早已經(jīng)在外面將兩個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母親在任何時候都很淡然，溫婉而儀態(tài)端莊，但唯獨面對這個李小蓮，她就像一頭容易發(fā)怒的獅子，隨時隨地一觸即發(fā)地發(fā)狂。

    當(dāng)即就怒喝道：“李小蓮，你少在郁泓面前裝好人！”

    郁泓臉色一沉，“慧如，你怎么這么容不得人？小蓮早日入了我郁家，都已經(jīng)為我生育了一兒一女……”

    再這樣下去，定然沒完沒了了。

    郁齊書暗自嘆氣，開口道：“娘，您回去吧，我去堂前跪著。這件事情是孩兒的錯，無論什么理由，孩兒來遲了，耽誤了功課就是耽誤了功課，這是事實。您走吧，我一定會跪到父親消氣為止的。”

    “齊書----”

    郁齊書不再理會屋內(nèi)的齟齬，轉(zhuǎn)身出了房門，到院子里跪了下來，面朝北，身姿筆挺，像一棵小松。

    軒窗大敞，眾人的目光穿過窗框，都看到了他不卑不亢的小小身影。

    郁泓十分滿意，捋著胡須：“瞧，孩子都比你這婦人懂事多了。大丈夫，沒那么多借口，勇氣和骨氣都是他必須要擁有的東西。相信我，慧茹，在我的教導(dǎo)下，齊書一定能繼承我郁泓的志向，將來在官場上宏圖大展。”

    馮慧茹的淚珠大顆滾落，只默默抹淚。

    李小蓮垂下了眼睫，無人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和嫉恨。

    總是這樣，一到關(guān)鍵時候，他心里覺得能出人頭地的還是那個郁齊書！

    那廂，她的兒子，郁齊山，正低著頭在寫字，自始至終沒太過頭，理會屋內(nèi)屋外的人和事。

    只是，后來，不知道郁泓是要刻意磨煉他這個嫡子的意志，還是他陪李小蓮回房后就脫不開身了，到了午飯時辰，郁齊書仍舊在院子里跪著，無人來叫他起身。

    頭頂上的太陽愈發(fā)熾烈，快入夏了，陽光也分外耀眼。

    郁齊書跪得膝蓋發(fā)麻，挺直的身板也發(fā)酸發(fā)木，視線有些昏沉，腦袋沉重。

    閉著眼的時候，聽覺十分靈敏。

    來了個小人兒。

    郁齊煙。

    父親心頭所愛那李小蓮生的次女。

    遠遠的，就在走廊那邊叫道：“你干嘛跪著？”

    他不答，也不睜眼看。

    “喂，我問你話呢！聾子？”

    想是她一個人，無人從旁周旋。

    女孩兒氣他不說話，忽的朝他用力砸過來一樣?xùn)|西。

    郁齊書只覺臉頰處生風(fēng)，須臾，左臉上驟然一陣鈍痛。

    他發(fā)麻的身體因著這一重擊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倒在地。

    睜開眼看去，一只彩色的蹴鞠在他面前五六步遠處滾動。

    郁齊煙跑過來，叉腰站在他身邊：“你是啞巴？本小姐問你話，你竟不答，活該！”

    十分沒禮貌。

    名義上，兩人還是兄妹。

    因為母親的關(guān)系，從前郁齊書從不會正眼瞧這個同父異母的meimei，今天他看了她兩眼。

    跟蘆花差不多的年紀，明明該懵懂無知，該天真無邪，該純良可愛，可她為什么就是這么讓人討厭呢？

    等到身體上的麻木緩過勁兒去，郁齊書從地上爬起身，走過去撿起了那只蹴鞠。他回頭，再看了郁齊煙一眼，忽的冷冷笑了笑，然后起跑兩步，將那只球狠狠擲向了院墻外。

    郁齊煙驚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哇哇大哭。

    眾人聞得哭聲跑出來看。

    郁齊煙急忙告狀：“爹、娘，他又欺負我！他把我的球扔到院子外面去了！”

    郁泓張口就要斥責(zé)，郁齊書轉(zhuǎn)向眾人。

    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半邊臉青腫的模樣。

    郁齊煙因為是郁泓目前唯一的女兒，又是最小的一個，被視若掌上明珠，小小年紀，被慣養(yǎng)得驕橫跋扈。

    這一看，都心知肚明。

    眾目睽睽，無可狡辯。

    李小蓮忙叫丫頭將小姐抱走。

    其余人等也默默回避。

    院中父子對峙。

    良久，郁泓張口又張口，最后只是道：“你的褲子臟了，去換一身，趕緊到前廳來用飯吧?！?/br>
    說罷，甩袖而走。

    郁齊書不再跪，也沒去換衣服，他徑直去找母親。

    “娘，孩兒有個問題不明白，想請教您?！?/br>
    “是什么？”

    “外公目前還在廟堂身居高位，他還是皇上的老師，有這樣的娘家，您為何在郁家還要看爹的臉色行事？”

    郁齊書沒有明說的是---郁泓能發(fā)跡，除了會讀書，當(dāng)年拜在外公門下做學(xué)生，進一步娶了母親，這才是他升官發(fā)財最根本的原因。否則他一個窮書生，如何在廟堂之高混得風(fēng)生水起？

    但是，他不忍心點醒母親，其實當(dāng)年父親就不一定是因為喜歡她而求娶她的。

    “不過，孩兒最最不明白的是---您是正室，她是妾室。妾是什么？妾不過是比奴仆的地位高一點點而已，但終究還是個下人，遠不到你一個正室還要受妾室氣的地步?！?/br>
    “何況，她還是一個不知廉恥，私自奔就，同男人結(jié)合的女人?！庇酏R書泰然自若。

    “娘，在我所看的《禮記》上講---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如此一個賤奴，身為正妻，就算你打殺發(fā)賣了她，也是天經(jīng)地義。”

    馮慧茹：“……”

    這話振聾發(fā)聵，叫她一個激靈，頭腦從未如此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