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剛停，太陽就露頭了，沙礫反射著陽光，金燦燦一片。司機駕駛沙地車從沙中出來，他收回固定用的八個爪子，整個沙地車像球一樣滾動。

    “再會?！迸加龅娜酥匦麓魃纤拿倍?，離開了他們的沙地車。

    高溫蒸騰著沙漠上不多的水分，水蒸氣暈出迷霧似的幻影，幻影中，金沙的那頭似乎出現(xiàn)一座白色的石質(zhì)建筑，那披著黑色斗篷的影子在幻影中慢慢淡去。

    司機擦擦眼，再三確認，可是那個黑色的影子真的消失不見了，同時幻影連同若隱若現(xiàn)的白色建筑也消失了。

    “這是什么？”中年男人指著之前那人坐過的地方，原本空無一物的座位上，居然出現(xiàn)了兩瓶琥珀色的美酒。

    沙漠中的古城。

    黑袍人一步步踏入這個早被遺棄的廢墟，黑色斗篷化成白煙，光暈中，既無生靈也無塵埃的古城石磚上生出了一個長發(fā)赤足的神祇。

    他右手執(zhí)星輝，身邊新月形狀的月輪環(huán)繞，身上披著白色亞麻布，佩戴鑲嵌著彩色寶石的金飾，長發(fā)如瀑，璀璨星河在其中閃爍，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倒映著世界的晨曦。

    而那張神圣面容上，有著無法探索的神秘。

    古城里出現(xiàn)一團朦朧的光，落在地上變成一只巨大的金色異獸，獅身鷹爪尾如鉤，背上還生著一對金色翅膀。

    “主人，您回來了。”異獸伏在他足下。

    “嗯?！彼麄?cè)過身，光暈也隨著他轉(zhuǎn)動，行過的土地生出綠色嫩芽。

    距離人類驅(qū)逐神靈，眾神沉睡，已有數(shù)千年，而他離開這里，也有數(shù)千年。

    作為誕生在天地初開時的第一代神靈，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他也喜歡給自己取各種各樣的名字，早上、中午和晚上都有不同的名字，現(xiàn)在他的名字叫楚玉樓。

    用來紀念他走過的最后一個，也是印象最深刻的文明，藍星文明。

    楚玉樓的手拂過斷裂的白玉柱，摩擦過上面殘留的能工巧匠的痕跡。神殿內(nèi)用秘銀制作，閃爍銀輝的寶座已被破壞，連鑲嵌的一顆顆寶石也被挖走。

    它再也等不到賜它榮耀的主人。

    通過時光，他仿佛看到了這座神殿建立時的雄偉美麗。

    那真是一個瘋狂的時代，神靈為統(tǒng)治人類的精神世界瓜分信仰降下無數(shù)的神跡。而人類在不同神靈的指示下相互廝殺吞并。

    “上天欲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彼従彿畔率?，所以神殿殘敗神靈沉睡，而人類也因為那瘋狂的欲望陷入死境。

    “主人這次來是為了喚醒您的神國？”

    “不?！彼笸艘徊?，眼中似有道別，也有哀傷。

    被硬生生停留在時間里的殘破神殿開始開裂、倒塌、被侵蝕。它仿佛被施了加速魔法，殘留的雄偉建筑轉(zhuǎn)瞬間化作一捧黃沙。

    而他那高傲的不甘，似乎也隨著黃沙飛舞，失了蹤跡。

    “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高高在上的精神領(lǐng)袖，也不需要什么神殿，什么神國。”

    “您來，是為了結(jié)束這一切？”金獅抖動脖子上的鬃毛，守護神殿是它的任務(wù)，神殿沒有了，它也將跟著他離開。

    “我不知道。”他仰頭看著茫茫天空，“對了，我準備去開間小酒館，你要過來當我的招財貓嗎？”

    “……嗷嗚？”

    第2章

    星野城，厄運星辰墜落之地。

    ‘怪物’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顆星球上，就是在星野城。之后一百多年，星野城也一直是‘怪物’頻繁出現(xiàn)的重災(zāi)區(qū)。

    ‘怪物’殺戮人類，捕食人類，制造恐怖的巢xue，在人類體內(nèi)孵化幼體……

    它們對人類文明產(chǎn)生了巨大威脅。

    為了正式踏入宇宙文明，也為了自保，人類開始了‘基因戰(zhàn)士’計劃，并且在怪物頻繁出現(xiàn)的地方用最堅固的材料修筑了仿古的軍事堡壘——足有一個城市那么大的軍事堡壘。

    后來怪物足跡遍及全球，駐扎在那的軍官宣布獨立，軍事堡壘就成了流亡者的庇護所。

    房價低廉，生活消費低，無政府管轄，又有商店醫(yī)院等基礎(chǔ)設(shè)施，這里吸引來許多貧窮的或者走投無路的人。后來他們不斷在堡壘上疊加建筑，同時另外增建，這就成了如今臭名昭著的放逐之地星野城。

    星野城，剛剛發(fā)生過混戰(zhàn)的第九區(qū)。

    地上的血跡還沒有被這個季節(jié)常有的暴雨帶走，墻角伸出的鋼筋生出紅色鐵銹，仿佛一朵隨風(fēng)搖曳的花朵。

    械斗過的地方飄著一股腐爛味，帶著防毒口罩的居民匆匆而過，但更多的人不在意空氣中這點酸臭味，他們嘲笑這些戴著防毒口罩的人：“新人就是這樣大驚小怪?！?/br>
    樓和樓之間連接著錯綜復(fù)雜的鋼絲，一個個星野城居民單手圈住吊環(huán)，腳下踩著一塊不足半平米的鐵板，就敢迎著風(fēng)在不同大樓之間滑行。

    這一幕讓人想起森林中抓著藤蔓攀越的猴子，但這就是星野城的日常。腳下是百丈高樓，可無人在意，甚至他們一邊滑著一邊還要慢悠悠地吃早餐。

    在星野城，這是最方便也是最便宜的出行方式。

    在威爾醫(yī)生的診所和吉吉的炸物店之間，新的小店開業(yè)了。

    兩個小小店面打通、組合起來的不足六十平米的鋪子，在外面可能不算大，但在這里，星野城，這就是非常豪華的店面了。

    要買下這里，需要的不只是錢，還有別的東西……身份地位，或者實力。

    所以很多居民都好奇這里會賣什么。

    “百貨商店？我早就受夠了銳安的小賣部，他的東西特別貴，日期還不太新鮮，有時候我都恨不得去外面買?！?/br>
    “那你去啊?！?/br>
    “如果我能出去，那我早就這么做了，不會讓那個老小子占這么久的便宜?！?/br>
    這個時間段唯一能照射到日光的街邊，兩個男人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聊天。他們一個長著魚一樣的腦袋，一個手臂一粗一細仿佛招潮蟹。

    他們自稱‘百事達’、‘萬事通’，除了本職工作，經(jīng)常也干干跑腿引路賣消息的買賣。

    從外表就能看出來，他們兩個輕度基因崩潰，是人類‘基因戰(zhàn)士’計劃的失敗品。

    ‘超基因戰(zhàn)士’、‘機械戰(zhàn)士’、‘機甲戰(zhàn)士’，前者已經(jīng)證明是錯誤路線，中間也有許多副作用，目前備受期待的是近可守衛(wèi)領(lǐng)土，遠可鏖戰(zhàn)星際的‘機甲戰(zhàn)士’。

    靠著欄桿，腳指頭夾著藍色拖鞋抖著腳的是百事達，他已經(jīng)支起攤子賣自己做的面包，毫無疑問是人造淀粉和人造奶油制作的，因為某種菌類的加入呈現(xiàn)詭異的艷藍色，便宜，方便，能吃飽。

    萬事通就蹲在旁邊賣盜版的全息電影芯片，順便蹭一塊面包。

    星野城是一個特別的城市，是進入準宇宙文明的星球上一塊疤。

    掌握短途蟲洞穿越后，人類就進入準星際文明時代，并且作為預(yù)選得到了三百年的發(fā)展保護期。

    但要正式成為星際文明，需要開發(fā)全民精神力，各國政府一直為此努力。

    星野城是這個日新月異時代的落后分子。

    它沒有多少最高水平的科技產(chǎn)物，倒是一堆上個世紀的遺物。連這里的人，也像是被時代的馬車拋棄了似的，已經(jīng)很難融入外面高速發(fā)展的世界。

    因為無限擴建，它地下的建筑密密麻麻重疊，地上建筑密密麻麻擠壓，每一層都有新奇創(chuàng)意，像是疊在一起的怪物，但有時也覺得這是一堆遮天蔽日的垃圾。

    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沒有門牌的違規(guī)建筑，就像這里的人，也都是沒有身份的人。但它卻不像是世人想象的那樣混亂糟糕，至少不像是其他人臆想的那樣宛若人間地獄。

    星野城有星野城的‘土皇帝’，星野城也有星野城的規(guī)矩。

    不要動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不要破壞原本就不太牢固的后加建筑，殺了人記得收尸，復(fù)仇搞破壞不要殃及池魚，不能對公共設(shè)施和物件動手等等。

    行事原則就是：不要給別人帶去麻煩。

    那有沒有符合外人猜測的地方？

    有的，星野城的地下城。和天上城同是‘常人止步’的區(qū)域。

    地下城，天上城，它們中間是地底和中層。

    地底常年不見陽光，所有人的皮膚都是失去光澤的慘淡，并且他們隨時都在死去，因為疾病或者基因崩潰，空氣里總是彌漫著腐爛酸臭的氣味。

    這兩個男人所在的中層就好很多，有一個溫和的管理者，居住者原本也多是奉公守法的人。

    中層指的是三十層到八十層，人們用合金鋼架和超輕石板搭建了空中社區(qū)，星野城的店鋪和一些淘玩小店就集中在這一塊。

    它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街區(qū)——只要不去邊緣地方往下看。除非誰想提前感受一下深淵。

    中層一天有五六個小時可以見到陽光，還能奢侈地養(yǎng)一些不那么需要光又好養(yǎng)活的植物。

    但是大家最向往的，當然還是最高層的建筑，被稱之為‘天上城’的地方。

    天上城和地下城一樣是獨立的，如一個落在古堡上的巨型飛行器。一到晚上還會發(fā)出絢麗的光，那些虛擬投影在黑暗的夜空演繹精彩，也帶給人無限的遐想。

    外面的人甚至特意坐飛行器過來玩。每年都有這么幾天，星野城會因為外來的游客熱鬧一陣。

    不過這些事和百事達萬事通無關(guān)，他們甚至租不起一間像樣的店面。

    本地居民的閑嘮嗑中，這家新店鋪開張了，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這居然是一家酒館。

    一個紅底黑字的‘酒鬼酒館’歪歪地掛在那里，讓人懷疑稍有動靜它就會順著地心引力掉下來。還有兩個一紅一白奇奇怪怪的大燈籠掛著，木制的粗陋大門半開，一眼就能看完里面的擺設(shè)。

    百事達首先踩著拖鞋探出頭去，他看到一張長長的7字型柜臺，平平無奇的褐色，沒有花紋也沒有炫酷的設(shè)計，簡單得就像是二手市場淘換來的上個世紀作品。

    滿心期待的百事達眼皮子都抽搐起來，恍惚間他好像闖入了某個簡單的像素游戲酒館，入目都是這樣簡單且必須的東西，比如這柜臺，比如那些需要手動調(diào)節(jié)高矮的笨重椅子，又或者還有早該被淘汰的工業(yè)風(fēng)桌子椅子。

    一眾過分簡樸，不，簡陋的裝修中，唯一一塊掛著墻上的酒水牌能多一點主人的關(guān)注。但這關(guān)注也就僅僅是加了兩個酒杯的卡通裝飾。

    或許不加裝飾更和諧，大家都簡陋得像是一家人。

    “買下兩間店鋪，就裝修成這樣？在這樣的地方喝酒，我還不如買點瓶裝酒回家喝?！卑偈逻_不屑一顧，很是瞧不上這壓縮成本的作風(fēng)。就他這路邊攤，他還特意搞了個漂亮的自帶光效的手推車呢。

    “我賭它一個月就要關(guān)門大吉。”萬事通應(yīng)和道。

    然而到了開張的那一天，很多人來了。

    ‘天公作美’，信號塔被雷電擊中，星野城第九區(qū)區(qū)域性斷網(wǎng)，這附近的居民一個個從巢xue里爬出來找樂子了。

    新開業(yè)的這家酒館當然也是他們的‘樂子’之一。

    小混混們蹲在墻角開了盤，賭這個外來客什么時候被喝不高興的人砸爛，‘破產(chǎn)離開’。

    百事達自告奮勇要去摸底。

    還是那個堪稱粗陋的裝修，只有一盞紅燈籠亮著，白燈籠被風(fēng)吹得晃動，卻絲毫不給面子亮燈。他嫌棄的視線從門口一直掃到柜臺，直到看見柜臺后站著的人。

    砰砰砰，他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荒蕪的曠野，一輪明月出現(xiàn)在面前。

    那些嫌棄、挑剔的視線就在這一秒換成欣賞：簡樸有什么過錯，簡樸是人類美德。

    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雙腳有自己意識地走進來，廉價藍色拖鞋發(fā)出噠噠聲，他又覺得窘迫，對著柜臺里的人生出‘我不配’的懊惱。

    可是來也來了，總不能轉(zhuǎn)頭就走，不是更沒禮貌——百事達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覺得禮貌這個東西還是很有存在意義的。

    “這里是酒館？”

    柜臺后的人側(cè)頭看著他，視線定在他身上，仿佛看著一個認識的人，卻又說不出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