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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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璧聽了這話,既無驚詫,也無疑慮,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而后道:“多謝解惑。我見樓里眼下客流不少,小二哥先下去招呼別的客人吧。” “得嘞!有事客官您吩咐!” 那店小二把白板手巾往肩上一搭,背轉過身樂陶陶地哼著歌兒去了。 云舒左右看看,見離得近的幾桌都是女帝暗衛(wèi)偽裝的食客,倒是不必擔憂她二人私話被旁人聽了去,故向成璧發(fā)問:“陛下,可是這寧氏有什么不妥之處?” 成璧先是一直默默的,這會回過神來,表情竟顯得微微恍惚,輕聲道:“倒不是不妥,只是沒想到物換星移,世事更替無常,竟能叫朕撞上這樣巧的事?” 云舒不解道:“那寧氏身上有什么巧處?” 成璧道:“你知先前朕選定這三味軒,是為何故?” “三味軒是陳家夫人的產業(yè),陛下大約是想借機與那位夫人搭上線,順勢摸一摸她夫家的底?” 成璧點頭,“是,朕先前本是想著用賣貨的法子接近陳家,可那皇商畢竟家大業(yè)大,哪里會把個散客小商販看在眼里?咱們就算上門兜售了,單靠那些破爛貨,還是只能與他家里的仆役、門子之類打交道,正經主子是別想見著面的。故而朕選了這酒樓,尋思不管她家菜肴味口如何,總得先挑刺兒鬧上一場,那大夫人既是最會做生意的,又常來三味軒中巡視指點,想必極為看重酒樓聲名,得知食客不滿定會親自迎出來致歉?!?/br> 原先是準備找茬的,今見那菜確實再挑不出什么,故又換了法子,打算靠走和掌柜夫人惺惺相惜、神交已久的路數來讓店小二主動引薦。 “她若真能出來一見,到時候就全看咱們隨機應變了??墒恰逈]想到,那陳家夫人竟是姓寧?!?/br> 云舒奇道:“姓寧怎么了,難道那寧氏還和陛下有親不成?” 成璧把頭一歪,皺著眉苦思冥想了一陣,才道:“算起來,她應能說是朕的一個……呃……這算……就算是遠房的表姐吧?!?/br> 這話后半截倒是磕巴得有些古怪了。云舒驚訝地瞪大了眼,“這是從哪頭論起的?皇帝的表姐再怎么也該是郡主之尊,怎么跑到西北小鄉(xiāng)里給個商人當媳婦?” “這事說來話長了?!?/br> 成璧趁熱吸了口蟹黃醬面,又舀了勺餛飩缽子里的蝦皮清雞湯潤喉,而后將視線投向窗外。 遠山青藍,其色如黛,其形如濤,越過渚粱山后便是北廬。 每至上元、七夕、中秋佳節(jié),北廬城中花火搖曳,年輕姑娘小伙們放的祈愿天燈總有不少能隨風飄落到龍游,串聯(lián)起許多兩地情思一線牽的佳話。 “云舒,你可知朕的爺爺昭明帝當年是在何處起兵反梁的?” 云舒身為將門之后,自然對歷朝軍史頗為熟稔,且對昭明帝這位鄉(xiāng)野馬背上拼出來的開國之君也深為景仰,于是道:“大胤龍興,其地正在于北廬。前梁幽帝十五年,皇祖昭明以自己的七山十二寨綠林山匪和江湖義士為根基,在北廬起義興兵伐梁,短短一載就聚眾二十余萬。昭明帝年少時不過市井頑劣之徒,然其能一路摸爬滾打直至奪來天下,乃是因其最重民心民意,故而得道多助;前梁幽帝放辟邪侈,故而失道則寡助也?!?/br> 她自己說完這幾句,忽而眼珠一凝,輕問:“寧夫人祖上正是自北廬遷來龍游……難道這寧氏,是當年皇祖昭明的一門外支親戚?” 成璧道:“朕的皇爺爺只是頭回鄉(xiāng)里起義失敗后落草為寇,再被官兵追著一路逃難才落到北廬,他原不是北廬人,而是漠北安平郡人,和寧氏兩個本不搭邊?!?/br> “那……” “她么,是朕皇奶奶那邊的親戚。” 說起來,祖龍昭明年少時便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俊后生,北境民風剽悍淳樸,平常走在街上,常有些大姑娘小媳婦眨巴著眼沖他暗送秋波,手帕荷包都得論捆收,這倒是讓他養(yǎng)成了個擅風流的病根子。登基之后雖不能說是驕奢yin逸,最起碼也稱得上胸懷博浪,宮里的美人兒手加腳合起來都不夠數的。 昭明帝那一輩的太妃雖多,可真正有資格讓成璧稱一聲皇奶奶的,唯有趙寅誠起事前的結發(fā)之妻,孝慈至德高皇后寧氏。只可惜,那位寧姑娘其實此生從未穿戴過一回鑲珠飾鳳的皇后制服,新朝定都前,她已因戰(zhàn)亂劫殺而慘烈離世,只遺下一個嫡長子趙俶。雖有皇祖追封,其閨名也早早地亡佚在史書煙海里了。 百姓談起昭明時的寵妃皆是津津樂道如數家珍,掰著手指頭撮牙花,左一個端淑皇貴妃出身高貴,右一個賢妃人品端莊,還有兩朵西洲艷花、無數暖閣嬌娥招搖媚世,卻鮮少有人還記得那個故去甚久,從未在宮中享受過一日萬民供養(yǎng)的正頭皇后。 昭明帝定然是記得的,終此一生,他從未叫任何人越過發(fā)妻,坐上他身側那方尊位。 寧皇后的兒子先帝趙俶定然也是記得的,因他的妻也與他母親一樣無福享年。即便先帝再是如何癡戀慧嫻貴妃,予她椒房貴寵,令她位同副后,只因還懷著那份對亡妻、對亡母的敬重,他便從沒起過要將貴妃扶正的心念。 云舒聞言頓悟,眼中豁然一亮,而后卻又涌上許多新的疑惑,緩緩開口道:“原來她是……孝慈高皇后的同宗?微臣竟一時沒想起來,可……可要說是那位的血親后人,就更不像了。 大胤立朝前一年,昭明帝揮師南下,與梁軍決戰(zhàn)堰水之濱。梁朝戰(zhàn)事每況愈下,饑疲交困之中權貴仍在橫征暴斂,兵士斗志全無,早已是回天乏術。然那梁幽帝困獸猶狂,日日在宮里求仙問卜。只因聽了個云游道人的鬼話,竟自覺找到了破局妙計,飛鴿修書一封,將西北三十座城池拱手獻出,換得西洲乞力可汗帶重兵出擊胤軍原先的大本營北廬,將昭明帝所有留守親朋盡數擒住,更是喪心病狂到在城樓之上挨著個地把人剖殺取樂。若不是當時的上將軍阿史那豣星夜奔襲,轉戰(zhàn)千里,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奪回城防,拼死搶下了先帝的襁褓,只怕……” 只怕眼下的大胤皇帝,就不是趙成璧,而是她那些狗臭皇叔了。 “陛下,當年北廬死戰(zhàn)極其慘烈,您祖母家里……不是已經死絕了么?” 云舒剛一說完,立時便懊惱地一掩嘴,想是覺著那話太過直白,冒犯了天威。 成璧倒不在意,同她解釋道:“朕的祖母外家是險些絕戶,你等都道寧家人全沒了,其實不然,皇爺爺那老丈人還剩一個獨門另居的親弟兄,據說平日里性子怪癖,不理俗務,也久不成家,在山野里結了草廬采藥煉丹。稀奇的是,就這樣,那老頭四十多歲時竟還討著了個年輕媳婦,且他媳婦還跟撿著寶似的跟從不放?;薁敔斊鹗潞蟊睆]漸漸殷富起來,寧縣令——后來當稱瑞國公了,幾次邀請他兄嫂下山同享高屋大宅,他兩個皆推辭不去,只道是吃糠咽菜,甘之如飴。這些都是皇爺爺寫在手記里的。他老人家倒對那寧老頭印象深得很呢!” “所以……寧夫人就應是這對夫妻的后人了?” 成璧點了點頭,“朕是這么猜測的。五十年前祖籍北廬,懂藥會醫(yī),且還姓寧,幾樣加起來也再沒有旁人了?!?/br> 云舒亦恍然笑道:“這對夫妻才是真正的大智之人,淡泊名利,不慕權貴,他們怕是早便看穿北廬繁榮之下的隱患,故而才避世以求存吧?!?/br> 她是真情實意地敬佩著二人,成璧卻忽地一嘻,“他兩個不下山,多半不是什么大智,而是因看皇爺爺不順眼呢!” “啊?”云舒聽得目瞪口呆,愕然道:“寧家雖和皇帝結了親,可君臣到底有別……他怎么敢的呀!” “朕的爺爺只是皇帝,又不是黃金,哪就香到人人都該喜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