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傅家不打算再給我們房子造了，有這個講法嗎？”

    “我的太太，不是傅家不給我們房子造，而是傅家好像碰到了什么問題，最近連正在造的公寓樓都打算出售。老傅好像說要暫停拿地，就是手頭上有的地皮都不蓋房子了。這種做錢莊，做海運(yùn)的，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咱們外人哪里知道內(nèi)情，估計傅家這是有個坎兒要過了。”

    “傅德卿雖然是傅家的長子，當(dāng)年傅家老太爺可是娶了繼室之后，就沒打算傳家業(yè)給他。是他拿了五百兩銀子，闖蕩到今天這個局面。會一下子倒了？”

    “傅德卿出了名的膽大，但是成也膽大，敗也膽大，現(xiàn)在房子那么好，租界的租金那么貴，還一個勁兒地賣房子，肯定是碰到了什么問題?！蹦昀习搴咝σ宦?，“再說，他就是真不給我造房子了。沒了張屠夫，難道咱還能吃帶毛豬？他那里比得上銘泰洋行？亨利這個洋鬼子把那個洋婆子弄掉了，何強(qiáng)肯定受重用，何強(qiáng)之前跟我說了，他們打算要蓋好幾棟樓，就是洋婆子卡著不讓他們造，現(xiàn)在亨利上臺，這幾棟樓立刻就要造了，能沒我們的份兒？丟掉傅家那么點，不算什么！”

    “那就好。”年太太放心了，“穆頤蓮那個女人，真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明明我們真心實意幫她，她不領(lǐng)情也就算了。有胡二這個中國銀行的后臺，他們傅家還會到賣樓的地步？”

    “不去管她，反正你明天就去看看，老宋夫妻倆去上海到底怎么了？再探聽一下，那個秦瑜有沒有被銘泰洋行掃地出門？這個女人，亨利和何強(qiáng)都煩她。她走了，何強(qiáng)也得念著我點兒吧？”

    “曉得了?！?/br>
    沒一會兒其他兩位太太也接到了請柬，同住寧波城，打了個電話來問年太太，有沒有接到請柬？

    年太太歡喜：“那不是我們提醒了宋老爺和宋太太，宋太太要來謝謝我，所以才組了這個牌局。你也一定要去的呀！”

    跟前后兩個電話都是這么說了，年太太喜滋滋地等著明天下午的牌局，剛好再去聽聽新消息！

    第二天一早，秦瑜沒吃早飯，昨天車上說起上海家里門前的餛飩攤，傅嘉樹說寧波城里有一家茶館里的餛飩和面條是頂頂好吃的。

    傅嘉樹說要今天早上要帶她去試試，讓她確認(rèn)一下，那家的醬油餛飩是不是比上海家里前面的攤子還好吃。

    被傅太太一個慫恿，秦瑜就答應(yīng)了。

    秦瑜拎著小包，踩著輕快的腳步，往外走。走到半途，遇到了三姨太帶著她的兩個兒子。

    三姨太最大的兒子在杭州上中學(xué)，這兩個一個九歲，一個七歲，都在寧波城里上小學(xué)。

    兩個小家伙長得很好，而且很懂禮貌，看見秦瑜，辨認(rèn)了一下，并排站在一起彎腰鞠躬：“大嫂嫂早！”

    “舒宇、舒懷，早！”秦瑜想要糾正兩人的稱呼，還沒出口。

    三姨太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說了：“她已經(jīng)不是你們的大嫂嫂了，已經(jīng)跟你們大哥哥離婚了，現(xiàn)在你們要稱她為秦家jiejie?！?/br>
    兩個孩子仰頭看著他們的媽，秦瑜說：“你們mama說得對，我跟你們大哥哥離婚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你們嫂子了?！?/br>
    “秦家jiejie?！眱扇肆ⅠR改正。

    “乖?！?/br>
    既然是一條路，三姨太本來就不喜歡秦瑜，恨她挑事兒，她就想戳秦瑜心窩子：“秦小姐以后有什么個打算呀？一直住宋家客房，總歸也不是個事兒吧？到時候大少爺娶了他的心上人，您這個舊人還在這里，豈不是尷尬？”

    “放心吧！我在這里就住幾天，幾天之后我就回上海了，不會尷尬的?！?/br>
    “原來秦小姐還做著大少奶奶的夢啊？還要去上海找大少爺？”

    秦瑜沒有回三姨太的話，而是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因為她看見傅嘉樹已經(jīng)等在他的汽車邊。

    三姨太在上海住了不少日子，她在上海的時候，傅嘉樹還沒去美國，他和宋舒彥在一起讀中學(xué)，兩人時常玩在一起，看見傅嘉樹，她立馬拍了拍兩個兒子：“叫傅家哥哥?！?/br>
    “傅家哥哥好?！?/br>
    “你們好?！备导螛鋺?yīng)了兩個孩子，跟三姨太點頭，“三姨太。”

    “傅二少爺，今天怎么來這里？”

    傅嘉樹把汽車鑰匙遞給秦瑜：“你開?！?/br>
    秦瑜接過鑰匙去了駕駛位，傅嘉樹跟三姨太說：“我?guī)¤とコ抢锕涔?。?/br>
    說著傅嘉樹上了副駕駛位，三姨太等孩子上黃包車，她看著秦瑜把車開了出去。

    三姨太愣了，她什么時候會開車了？她什么時候跟傅家少爺攪在一起了？不會是宋家大少奶奶做不了了，想做傅家大少奶奶吧？傅家要宋家休掉的女人？

    三姨太什么想法對秦瑜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秦瑜在傅嘉樹的指路下開車進(jìn)城。

    傅嘉樹：“把車停在那邊柳樹下。你看那里已經(jīng)停了不少車?！?/br>
    就這么四五輛車，叫不少了？在秦瑜的概念里，不少車應(yīng)該是烏央烏央一大片。好吧！民國汽車沒有普及，怎么可能烏央烏央一大片呢？

    秦瑜下車跟著傅嘉樹往一條沿著河的彈格路上走，彈格路是用有棱角的麻石片鋪成，騎車的話，會一直噗噗跳。

    河邊的水橋上，女人們正在洗衣服，河里一艘烏篷船，船娘搖著擼，快速地通過拱橋。前頭一塊招牌：“同福茶樓”

    秦瑜跟著傅嘉樹進(jìn)去，里面聲音嘈雜，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茶客們不曉得在聊什么，十分興奮。

    跑堂的來問：“幾位？”

    “兩位。樓上有雅座嗎？”

    “有的，樓上請！”

    走上木樓梯，上樓就寬敞清凈多了。

    興許是茶館里女人太少，所以秦瑜的出現(xiàn)引起了目光聚焦，包括一個熟悉的目光。

    年老板穿著黑袍藍(lán)褂，站起來：“嘉樹！”

    “年伯伯。”傅嘉樹也是十分熱情地帶著秦瑜走了過去。

    在老家見到傅嘉樹倒是正常，但是見到秦瑜，讓年老板很意外，轉(zhuǎn)念一下子了然，亨利上臺，趕走了洋婆子，洋婆子下面的走狗自然也是要趕跑的，這位秦小姐沒了洋行的位子，就跟著傅嘉樹來寧波游玩了？

    也正常，老宋夫婦去了上海，逼著兒子跟這個女人斷絕了往來，這會子她可不就是只能抓住傅嘉樹了嗎？

    “年老板，你好！”秦瑜跟熟人打招呼。

    “秦小姐好！秦小姐怎么有空來寧波？”年老板以為自己的明知故問。

    “有些私事要辦，所以在寧波待一周?！?/br>
    “秦小姐最近應(yīng)該有空，可以讓嘉樹帶你好好逛逛，我們寧波還是很有底蘊(yùn)的。”

    “有空？”秦瑜想到三姨太說碰到年太太說的那些話，什么宋老爺趕跑了狐貍精？年太太為什么會有這種消息？現(xiàn)在年老爺又說她有空？他到底是從哪里推論出來的有空？

    “這次銘泰上頭斗法，那個洋婆子根基實在淺了些，斗敗也正常?！?/br>
    洋婆子斗??？秦瑜不知道年老爺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為什么和現(xiàn)實差了十萬八千里？

    “兩位老兄，這位就是我剛才跟你們說的秦小姐，秦小姐不僅漂亮，而且才華出眾，會兩國洋文。她的一舉一動時常見諸于報端?！蹦昀蠣敻谧膬晌徽f。

    “是吧！這真是很厲害了?！?/br>
    那兩位肥頭大耳，膀大腰圓，看起來也是干工程的，看著秦瑜那個眼光讓傅嘉樹很不適，他說：“年伯伯，我們?nèi)コ栽绮土?。你們先忙。等回上海再一起聊?！?/br>
    “哎呦！看我這么不知情識趣。”年老板打趣著笑，“打擾到你們了?！?/br>
    傅嘉樹斜睨了他一眼，帶著秦瑜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

    在這里見到秦瑜跟傅嘉樹出游，年老板最后那一點點擔(dān)心都落下了，只等著回去問何強(qiáng)要新的工程了。

    第60章

    傅嘉樹帶著秦瑜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窗外就是小河，十足的水鄉(xiāng)風(fēng)情。

    他問：“你吃什么？”

    “我又不熟，你看著點。”

    “什么都來點兒, 反正你嘗嘗看？”

    “好?！?/br>
    寧波話和上海話很像, 不過傅嘉樹說得快了，秦瑜只能聽個大概。

    傅嘉樹去拿了兩個碗過來說：“我要了一碗餛飩，一碗面結(jié)面，還有小籠和米饅頭這些。一人一碗，我覺得咱們倆吃不掉，我們倆分一分, 就能多試試味道了?！?/br>
    “聽你的?！?/br>
    很快熱氣騰騰的小籠上來了，一個個雞蛋大小的小包子擠在籠屜里, 傅嘉樹說：“咱們這兒的小籠跟上海的小籠不一樣，是發(fā)面的, 也好吃?！?/br>
    秦瑜夾起一個小籠包, 里面的油已經(jīng)透出了面皮，一口咬下去，汁水流出來，不過不像上海的小籠包是皮凍的汁水, 而是油汪汪的，面皮帶點兒發(fā)酵后的甜味兒。

    作為成年人，秦瑜是不會說哪里的小籠好吃, 她都要。

    秦瑜連吃三個小包子, 小二端了面結(jié)面上來，寧波的面結(jié)面, 有點兒像上海的雙檔, 只是這一碗面里有四個百葉結(jié), 加上油豆腐，量好大，難怪傅嘉樹要一分為二了。

    傅嘉樹把百葉結(jié)和油豆腐分了一半給她，又給了她一筷面條：“跟上海的雙檔差不多的。不過我們這里放的是堿水面，不是粉絲。你別看嬸子一直住寧波，我媽一直住上海，嬸子對寧波城里的吃食都沒我媽熟。我媽就喜歡帶著我們一起找吃的?！?/br>
    “那是肯定的。不過像伯母這樣幸福的女人，在這個世道很少吧？宋伯母才是常態(tài)。像傅伯伯這樣的男人很少的?！鼻罔た畤@。

    “少，不代表沒有?！?/br>
    “你在說你自己嗎？”秦瑜脫口而出。

    傅嘉樹指了指剛上來的米饅頭和灰汁團(tuán)，臉上掛著笑：“知道就好?！?/br>
    這話是什么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了，秦瑜被他看著，夾起一個灰汁團(tuán)，低頭吃。

    秦瑜吃著灰汁團(tuán)，思緒回到了上輩子。

    上輩子自己沒結(jié)婚，到底是為什么？有時候她認(rèn)可某些女性朋友說的，男人基本盤不好。但是在最深層的內(nèi)心，可能不是這樣想的。她見過很簡單而純粹的感情。

    父母在下鄉(xiāng)中認(rèn)識，爸爸通過高考回滬，他的大部分同學(xué)，哪怕是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了，都離婚了重新再找。

    爸爸讓mama等了四年，為了能和mama在一起，他決定去郊區(qū)的汽車廠，這樣單位里能幫mama安排工作。

    mama從鄉(xiāng)下上來，也進(jìn)了汽車廠，成了食堂打雜的小妹。

    一個是技術(shù)科的大學(xué)生，一個是食堂小妹，兩人結(jié)婚了，還有了自己。

    在秦瑜的記憶里，夜里爸爸開著臺燈繼續(xù)工作，mama頭上纏著發(fā)卷，打著毛衣，跟他叨叨廠里那些東家長西家短。

    等她長大點兒了，會彈鋼琴了，那么加一個練著曲子的她。

    后來，爸爸邊工作，邊給她看作業(yè)，mama說：“小瑜啊！你以后要像你爸爸一樣了不起?！?/br>
    爸爸抱著她：“我們家小瑜是必定要繼承我的衣缽，我們這一輩不能讓咱們的國產(chǎn)車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她這一輩總歸可以的?！?/br>
    “別人還要拜師傅，我們小瑜，自己爸爸就是師傅?！痹趍ama眼里，爸爸是最最厲害的人。

    然而這個愿望終究沒有實現(xiàn)，在她讀初二那一年，爸爸在研究新工藝的時候，遇到了意外。

    mama臉上再也沒有了幸福的笑容，一個很喜歡說話的人，變得沉默，看著她長大，去德國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等她回國進(jìn)入汽車行業(yè)。

    她們母女倆給爸爸去燒紙，告訴爸爸，她開始接過他的衣缽，開始新的征程了。

    沒多久，mama查出了胃癌，mama坦然接受：“乖囡，你爸爸等我十幾年了……”

    所以，哪怕上輩子，她的老板是位女性，婚姻非常幸福，時常跟她說應(yīng)該去嘗試，相信世間還是有好男人的。她是去嘗試了，最后好的沒看到，奇葩倒是領(lǐng)略了一大堆？甚至有人第一見面，讓她結(jié)婚以后不要出來工作了，在家抓緊生孩子，他們倆這么好的基因應(yīng)該生兩個兒子，好好培養(yǎng)孩子成才。就這，她還能有什么幻想？

    眼前這個人，雖然他們之間跨越了百年，但是三觀，志趣十分貼合。尤其是他的父母和自己上輩子的父母一樣，都是細(xì)水長流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