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81節(jié)
慕遲怔怔地盯著這一幕,如同被刺痛似的,腳步極細微地后退了一步。 他設想過無數種見到喬綰的情形,卻獨獨沒有此種。 他甚至不懂心中的膽怯從何而來,以至于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這一切,只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剩下心在瑟縮著,喉嚨里翻涌著濃郁的血腥味,攪弄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近癲狂。 良久,慕遲悶咳一聲,咽下翻涌上來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抵著絞痛的心口,他想說些什么,可動了動唇,只恍惚道:“我的確是瘋了……” 慕遲轉身便朝外走去,腳步又急又快,背影狼狽,竟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屋內只剩下三人。 喬綰仍輕攬著楚無咎,想到方才的畫面便止不住的煩躁。 她沒想到還會和慕遲有再見面的一日,更未曾想到,那個小畜生竟還不愿輕易放過她! 明明她都用“命”替他將喬青霓留在陵京了。 可眼下,她更不愿面對的還有聞敘白。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聞敘白的眉眼和慕遲有相像之處,她即便說過自己“膚淺”,可到底是她理虧,若是他想要將生辰帖換回來,她也無話可說。 等了許久未曾聽見有人說話,喬綰只得轉身看向他:“聞公子……” “宛娘……喬姑娘,”聞敘白還想再喚宛娘,察覺到不妥忙改了稱謂,如常溫和地笑,“在下方才帶著無咎參觀書院時,曾偶遇幾名學生于書院山水旁彈奏,無咎看來有幾分興致,或可一學?!?/br> “在下也問過無咎,將來可有抱負,無咎直言想成為天下名醫(yī),書院雖無授醫(yī)術的醫(yī)者,可若要學醫(yī),這些基礎的功課也不可落下的?!?/br> 喬綰聽著聞敘白對無咎的事事無巨細地叮囑,安靜頷首,最終沒忍住問道:“關于方才的事,你沒有什么想問的?” 聞敘白抬頭看著她:“姑娘可是后悔與在下更換生辰帖?” 喬綰沉吟片刻,搖頭:“倒也未曾?!?/br> 聞敘白愣了幾息,許久垂下視線,淡淡笑道:“在下也未曾?!?/br> 喬綰輕怔。 聞敘白并未多待,又叮囑了楚無咎一些入學堂的事宜便離去了。 喬綰此刻方才有些疲憊地坐到椅子上。 她總覺得慕遲不會輕易放過她。 他果然還是這么畜生,自己不好過也不讓旁人好過。 她都逃到這里都能被他逮到。 只盼他念在她都有“孩子”的份上,懶得再理會她,早點離開九原城! “綰jiejie。”楚無咎睜大了眼睛走到喬綰跟前,小聲喚她。 喬綰看著眼前的無咎,許是在山賊手中受過饑餓折磨,這三年錦衣玉食地養(yǎng)著,他的身量還是很瘦小,往日她總催著他多吃些,如今卻又生了幾分慶幸。 慶幸無咎的身量能騙過常人。 也慶幸自己從未告訴過外人無咎的身世。 “無咎,你方才做得很好?!眴叹U輕道。 楚無咎懵懂地點了點頭,片刻又問:“綰jiejie,剛剛那人是誰???” 喬綰默了默,冷哼道:“瘋子,畜生,以后見到他記得離遠些。” * 是夜,知州府邸。 最為豪華的庭院如今一片漆黑,只隱約透過窗子傳來火苗躍動的暈黃。 慕遲自回來便面無表情地蜷在床榻上,仍披著那件姜紅色的錦裘,一動未動。 屋中燒了五六個炭盆,將整間屋子熏染得極熱,一旁燃著安神助眠的香料,可他卻了無睡意,指尖泛著冷冽的蒼白,如一截晶瑩剔透的冰。 白日的畫面再次鉆入腦海,慕遲如死水的眸子微動。 喬綰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三年多,上千個日日夜夜,他終于找到了她。 可是,她卻成了旁人口中的“宛娘”,有了一個孩子,身邊也有了一位擁有她喜歡的模樣的男人。 慕遲驀地用力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腰背微微佝僂。 司禮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外,聽著里面的咳聲,等了一會兒才作聲:“公子?!?/br> 里面仍舊沒有動靜,司禮嗅了嗅,未曾嗅到迷香的香氣,知道公子仍清醒著,輕輕地推門走了進去,匯報著今日打探來的消息:“金銀齋是兩年前開起來的,長樂公主一行來到九原也才不到三年時間,當初來時,長樂公主身邊只有倚翠、一個叫張福的馬夫及……一個襁褓中的幼兒?!?/br> 慕遲的指尖微緊。 司禮繼續(xù)道:“長樂公主府中的婢女與護院皆是九原城中人士,并無黎國人。近些時日長樂公主和月見書院一名叫聞敘白的夫子走得極近,聽人說,二人是經人牽線面親相識的。” 說到此,司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背對著他的公子,見他始終無異狀,又匯報了一些其余事情,便要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三周歲的孩子,當有多高?”身后的慕遲倏地開口,茫然問道。 “孩子”二字,對他而言,不過就是那個被鎖在地牢里如牲畜一般的自己。 司禮愣了一息,應道:“約莫二尺七八到三尺左右。” 說完,他等了一會兒,見公子再未應聲,轉身走了出去。 聽見身后的開門關門聲,慕遲長睫輕顫了下。 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眶,喉嚨里溢出一聲嘶啞難聽的笑來。 所以,那孩子的父親并非那個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也不過就是個面親相識的人罷了,也只比陌生人好些。 可轉瞬,他的眼眶一紅,掌心沾染了些許濡濕。 她消失足有三年七個月又十四日。 司禮說她來到九原不到三年,距她離開陵京之間隔著大半年的時日,她初到九原時抱著襁褓中的幼兒…… 那大半年,她在何處?與誰人在一塊?做了什么?那個孩子的父親又是誰? 還有白日她溫柔輕喚的那聲“敘白”,她為何要與那名叫聞敘白的白衣男子面親?她喜愛他了嗎? 可明明是他先來的,她想要的他明明也可以給她! 無數念頭在他的腦海交雜,天人交戰(zhàn)一般攪得他頭痛欲裂。 慕遲猛然起身,看著火爐中燃燒的炭火,唇齒之間溢出一絲寒氣。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暖一下,可手將要觸碰到炭火,他仍覺得心被凍得打著顫,沒有一絲一毫的作用。 錦裘沿著他的手臂滑落下來,落入火爐內,頃刻燎燒起微弱的火苗。 慕遲忙亂地探入火爐中,將錦裘拿了起來,以手緊緊捂著火苗,指尖灼壞了幾塊皮rou,他只看著錦裘上那個一指節(jié)長的小洞。 這件錦裘是她送與他的,可白日里,她卻連看都未曾看一眼。 而今喬綰就在九原城內。 他大可不用忍受這些冷與痛。 下瞬,慕遲驀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萬籟俱寂。 片刻后,慕遲安靜地站在白日來過的庭院中,看著前方安靜的院落,窗子隱隱約約映出一盞燭火,等著它自行燃盡。 這是喬綰一貫的習性,她不喜歡太黑暗的地方,即便是在歇息時也要亮著一盞燭火,到了九原城亦未改變。 似乎終于找到了些以往的痕跡,慕遲的唇不覺勾了勾,抬腳便要前行,腳下卻踢到了什么,發(fā)出一聲脆響。 慕遲低頭看去,腳下是一柄供孩童玩耍的木制小劍,劍身上雕刻著麒麟的圖案,以金漆嵌邊,精致至極。 一看便知是喬綰的眼光。 慕遲偏頭看去,唇角的笑意僵凝,他很清楚這是誰的臥房。 良久,偏房的房門被人悄然推開,照看的侍女正在外間的榻上合衣淺眠,而里間小小的床榻上,楚無咎正沉睡著。 慕遲的目光徐徐掃過他的身量,而后雙眸一沉。 三尺左右…… 慕遲的指尖忍不住動了動,手落在他稚嫩的頸間。 只要他收攏手指,便能要了他的命。 殺了他吧,殺了這個孽種,只當中間那三年多的時日,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 只當喬綰從未離開。 慕遲的手忍不住收緊,收緊,指尖難以克制地顫抖著…… 卻在此時,楚無咎輕輕翻了個身,被炭火烤得紅通通的臉頰正對著慕遲的方向,一只rourou的小腳從被子下鉆了出來,翹了兩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偏頭睡著了。 慕遲看著這個孩子熟練蹬被子的動作,手猛地停住,目光怔愣。 喬綰也曾這樣,睡覺一點兒也不老實。 似乎察覺到脖頸的涼意,楚無咎憨憨地低頭蹭了蹭,砸吧了下嘴巴。 察覺到手背的觸感,慕遲的手飛快地收了回來,復雜地看著他。 若這是喬綰的孩子。 那他體內流著的,有一半是喬綰的血。 手緊攥了下,慕遲豁然轉身大步朝不遠處的房屋走去。 第52章 、新爹 喬綰的房中只燒著一個炭爐, 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檀香與暖意,一旁亮著的燭火也只剩下最后一截了。 慕遲沉沉地走到床榻旁。 喬綰正窩在被褥中沉睡著,睡姿并不老實, 滿頭烏發(fā)散亂地鋪在方枕旁,即便房中的炭爐燒得并不旺盛,她的臉頰仍睡出了紅暈, 呼吸微微起伏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