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藏驕 第74節(jié)
摩蘭國是北部游牧與農耕民族交界處的一個小國。 此地不若黎國富庶, 也不如大齊強盛,卻南臨陰山,北靠潦水, 常年依靠與大齊通商納貢,得一方安穩(wěn)。 九原城是摩蘭國少有的頗具規(guī)模的繁華城池,依山傍水, 四季分明, 隨的漢人習俗, 也多有大齊和黎國的商賈在此處經(jīng)商成家。 正值十月,前幾日剛下過一場雪, 積雪有車輞深,整座城池都染作一片白。 市集上卻格外熱鬧,賣凍果子的商販便將硬邦邦的果子往地上一堆,高聲吆喝起來,不遠處賣rou包子的剛掀開蒸籠, 熱氣騰騰的,幾個孩童手拿糖葫蘆沿街笑鬧著。 一輛馬車自遠處晃晃悠悠地駛來, 馬鞍上嵌著幾塊紅玉,馬脖間懸著一枚金鈴鐺, 隨著馬兒“噠噠”的馬蹄聲丁呤作響。 喬綰披著件火紅色的狐皮大裘, 抱著個精致的小手爐,閑適地推開車窗看著外面的人家舉家掃著雪, 呵出的霧氣在睫毛上凝成了細小的水珠。 有人好奇地朝她看過來, 看見那張被雪白絨領包裹的小臉時,只當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目光垂下不經(jīng)意落在她扶著車窗的手背時一愣, 低頭不再看。 喬綰也不在意, 仍隨意賞著外面的雪。 直到馬車停下,牽著韁繩的張伯道:“小姐,珍饈閣到了?!?/br> 喬綰應了一聲跳下馬車,看著珍饈閣的招牌,口中饞津頓生。 珍饈閣的小二遠遠便聽見了鈴鐺聲,此刻正等在門口:“喬姑娘,您來了。” 喬綰笑了笑:“給張伯上些熱茶熱湯,我還是之前那些,快些上來?!?/br> 小二應了一聲,隨后又道:“前幾日來了位黎國的商隊,又教了廚子幾樣黎國點心的法子,喬姑娘可要來一份?” “自然要嘗嘗,”喬綰給了小二一小塊碎銀子,“多備一份,我?guī)ё??!?/br> “好嘞?!毙《昧速p錢,便要樂滋滋地跑去后廚。 “慢著,”喬綰叫住了他,“一會兒有個叫郭伍安的人前來,讓他上樓去便好?!?/br> 小二“誒”地一聲應下,腳步輕快地跑走了。 喬綰抱著手爐朝木梯走去,一路聽著食客議論著“大齊又吞了北部哪個部落哪座城池”,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喬綰笑笑,她來此處第一年便看出了,摩蘭國和大齊走得極近,便是摩蘭的百姓都對大齊有不少向往之心。 也有不少人不經(jīng)意地看向她的手背,喬綰則始終笑盈盈地上了二樓,發(fā)髻間的金簪墜珠一搖一晃。 直到進了廂房,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喬綰才看向手背上足有一掌長的傷疤。 淺丹色的傷疤趴在細膩瑩白的手背,十足顯眼。 喬綰撫了撫傷疤,并未放在心上。 菜品糕點很快便上來了,喬綰正吃得自在時,廂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壯碩的男人站在門口:“你便是陳夫人說的那位喬姑娘?” 喬綰轉頭看過去,而后眉頭輕揚。 這位郭伍安穿得倒是上好的暗黃綢緞,只是綢緞上多是墨色的方孔銀錢紋路,很是不搭,十指有六指戴著毫無美感的翠、白玉扳指,且身形雄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郭公子?”喬綰意思性地起了起身。 郭伍安坐到她對面,認真地看著她:“生得倒是不錯?!?/br> 喬綰笑:“多謝郭公子夸獎。” 郭伍安的目光看向她的手背,皺了皺眉:“這疤……” 喬綰看了看傷疤:“不小心跌倒,劃傷的?!?/br> 郭伍安又看了幾眼那傷疤才移開目光:“喬姑娘未曾婚配?” 喬綰惋惜地搖搖頭:“還是孤身一人?!?/br> 郭伍安點了點頭:“喬姑娘,我是個直人,有話便直說了?!?/br> 喬綰慶幸自己方才吃了些東西,畢竟一般說了這句話,那接下去的話可能便要倒胃口了。 果然,郭伍安道:“我家中雖是商賈人家,但家底在九原城也是數(shù)得著的,且家父和知州大人素來走得近,此番面親,也是知州夫人牽線。往后還是不希望你還繼續(xù)拋頭露面經(jīng)營你那間鋪子。” 喬綰“認同”地點點頭:“的確,若真成了,我一介女流,怎能再拋頭露面呢?!?/br> 郭伍安見她這般說,滿意了些:“至于你那間鋪子,陳夫人說你再無其他親人,就并入郭家罷?!?/br> 喬綰依舊輕笑著頷首:“往后我的便是夫君的,如此也好?!?/br> 郭伍安神色間添了幾分自得,不覺抬抬頭點了點她的手:“你最好將手背的疤遮著些?!?/br> 喬綰贊許:“這疤委實丑了些?!?/br> 郭伍安極為滿意,終于想起對方來,問道:“你可有什么要求,盡管提,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我應了你就是?!?/br> 喬綰認真地想了想:“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么?”郭伍安翹起腿給自己倒了杯茶。 喬綰看了眼門外,心底默默倒數(shù)了幾聲。 數(shù)到“一”時,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緊接著一個孩童從外面跑了進來,邊跑邊叫:“娘親——” 郭伍安頃刻噴了一口茶,劇烈咳嗽起來。 “我只有這一個要求,”喬綰笑著將孩子攬在懷中,看向郭伍安,笑盈盈道:“無咎,這是你未來的……”爹。 “誰是他爹,我才不是,”最后一字還沒說完,郭伍安便飛快站了起來:“你已經(jīng)有孩子了?” 喬綰眨了下眼睛,故作詫異:“郭公子不知?” 郭伍安瞪著她:“你方才不是還說孤身一人?有了孩子還來面親?” “我孤身一人自是因為外家人死了,”喬綰笑,“而且方才郭公子不是說,要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讓我隨意提要求嗎?” “我……”郭伍安的臉色頓時青白不接,看了眼對面的小孩,頓了頓,扔下一錠銀子,勉強軟了語氣,“今日這頓便算我請姑娘了,還請姑娘下次見到知州夫人,便說我配之不起?!?/br> 說著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 喬綰看著桌上的銀子,笑瞇瞇地拿過來,拍了拍眼前小孩的腦袋:“無咎,做得不錯。” 楚無咎臉上的天真散了不少,板著小臉看著喬綰:“綰jiejie,你不是說不想來面親嗎?” 喬綰拿了塊點心邊吃邊道:“知州夫人可是咱們鋪子的老主顧,面子還是要給的。” 楚無咎皺著眉頭:“你又不缺錢?!?/br> “我不缺錢,但我可不嫌錢多,”喬綰說得理直氣壯,下瞬瞥了他一眼,“而且我還要養(yǎng)你,過幾日你便要入學堂,更費錢了?!?/br> 楚無咎抿了抿嘴,小聲嘀咕:“你分明就是想吃珍饈閣的點心了,你說九原城只有這兒的點心有味道?!?/br> “這都被你看出來啦?”喬綰將盤中最后一塊點心放入口中。 楚無咎睜著圓溜溜的眼珠瞪著她:“我和倚翠jiejie說了,綰jiejie不用看其他人,長大了我娶綰jiejie!” 喬綰皺著眉,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臉:“你這小鬼頭,長得挺小想得挺美。” “你綰jiejie是你能肖想的嗎?” 她說著站起身,掏出幾塊碎銀子放在桌上:“走了,回家?!?/br> 楚無咎癟癟嘴,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喬綰出了酒樓,方才發(fā)現(xiàn)又開始洋洋灑灑地飄著小雪了,心中的郁結頃刻散去,索性讓張伯帶著無咎先回宅邸,自己走路回去。 倒是楚無咎不樂意,拉著喬綰不肯松開。 喬綰無奈,只得和這小鬼頭一同步行。 官道上的雪已經(jīng)清理得差不多了,兩旁枝丫上的樹枝倒是沉甸甸的墜著雪,如白玉瓊枝,煞是好看。 喬綰的腳步不覺停了停。 其實,陵京比九原要繁華的多,可是,陵京永遠不會有這樣的盛景。 也許是酒樓內溫熱,外面又天寒,一冷一熱之下,喬綰只覺手腕上的疤有些癢,她不覺低頭,輕輕揉了下。 這個傷疤,是三年前逃離時,遇到劫道的山賊時留下的。 當初在雁鳴山上,程清川趁亂將早已備好的馬車混入車隊中,而被收買的馬夫則帶著她直奔向一旁的小路。 隱約中,喬綰似乎聽見后方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喚著她的名字,只是她不敢回頭,生怕前功盡棄,行了足足二十里路才停下。 馬車內有文遜備好的嶄新的文牒和路引,她的名字不再是“喬綰”,而是“喬宛娘?!?/br> 文牒與路引的官印皆是真的,一路上即便有過盤查,也沒有半點紕漏。 有了上次送慕遲去楚州的經(jīng)驗,喬綰和倚翠換了粗布衣裳,直接找了個鏢局,花大價錢選了數(shù)個武藝高強、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的鏢師及機靈的趟子手,一路護送自己和倚翠北上。 即便如此,卻還是在大黎與大齊的交界處,遇到了一伙窮兇極惡的山賊。 山賊用搶劫后存活的年幼孩子做誘餌,放在路邊,引鏢師去察看,而后一行人沖下來,準備搶劫。 鏢師們拼死相護,喬綰還是被砍到了手背。 幸而并未傷到筋骨,路上發(fā)了幾次熱也便沒事了。 而那個年幼的孩子,便是楚無咎。 名字與八字是被人繡在襁褓上的。 許是許久沒吃東西,兩三歲的年齡,竟像剛滿周歲的嬰孩。 喬綰見他可憐,便抱著一路同行了。 鏢師歷經(jīng)一個半月將他們送到大齊北部的上郡城便折返了,喬綰、倚翠和那個孩子三人,加上雇的馬夫張伯,晃晃蕩蕩地繼續(xù)北上。 倚翠問她去哪兒,喬綰心中也不知。 除了當初送慕遲去楚州,她自小待在陵京,只是憑著以往看到的輿圖,知道幾座北部的城池。 而今真的出來,便滿心茫然了。 倒是張伯家中除了早年走失的小孫女再無其他親友,喬綰怕耽擱他的行程,問他可愿跟隨自己,往后也是照應,張伯抹著眼睛應了。 四個沒有家的人就這么又游蕩了一個月,經(jīng)過九原城時,這里剛好是冬季,漫天飛雪,滿城白茫。 喬綰看了很久的雪,便決定安定下來了。 買了宅子和丫鬟、護院,又盤了處鋪子,取名“金銀齋”,賣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飾之類的物件。 從此,周圍的人都喚她一聲“喬姑娘”或是“宛娘”,長樂公主徹底被湮滅在記憶長河中,再不復存在。 所幸喬綰以往在陵京練出來的好眼光,她選的首飾衣裳備受喜愛,加上倚翠做事麻利會算賬,短短數(shù)月竟真的將鋪子做得有模有樣起來,九原城不少姑娘都成了金銀齋的??汀?/br> 久而久之,金銀齋的名號響了,便是捕頭夫人、知州夫人都會來此處添置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