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汽車穿過飯店地下停車場門口的水幕,浸進外面濃湯似的闇黑。 「馮先生?!?/br> 「嗯?」 「您平常抽菸嗎?」 「喔,你說這個,」馮果唇上的菸點了點,「我平常抽,不過你也在車上,所以沒點起來?!?/br> 「我在警局的同事大部份是老菸槍,已經(jīng)習慣了?!垢咔缪┏槌鰞x表板上的點菸器,點燃他唇上的菸。 「謝謝,」馮果吐出一口菸,按下儀表板上的按鈕,車廂里瀰漫的白煙霎時被吸進前方一片百葉窗里,「空氣污染少數(shù)的好處,就是空氣清凈機的普及程度會變高?!?/br> 「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去『綠之島行動聯(lián)盟』的總部找游奢?!柜T果說:「他們的總部在市中心,不難找?!?/br> 「那個『綠之島行動聯(lián)盟』到底是什么團體?」 「最早是游奢成立的一個像是地區(qū)志工互助團體的組織,當時他還是小學老師,」馮果說:「十年前發(fā)生核電存廢爭議時,因為新核電廠的預定地,就蓋在這個組織所在的縣市里,身為會長的游奢立刻表態(tài)反對,吸引了原本是二線演員的方爾利,還有當時在大學當助理教授的何國達加入,這兩個人在媒體和學界都有人脈和管道,所以聲勢愈來愈高?!?/br> 「何國達一開始就參加?」 「在風力發(fā)電廠的興建案中,他透過團體和媒體一再要政府重新環(huán)評、釋憲、假處分。最后廠商因為虧損宣布撤資停建。他也因為『對社會展現(xiàn)的熱情及持續(xù)關(guān)懷』升為副教授?!?/br> 「副教授?」 「不光是他,原本在戲里連主角都當不了的方爾利,也因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談話節(jié)目和抗議活動,變成民眾口中的『核電專家』和『能源權(quán)威』。至于游奢嘛-」馮果伸手到后座拿出一疊報紙,放在她面前的儀表板上,「這是昨天的晚報,或許能給你一些參考。」 游奢的全彩照片佔據(jù)了報紙頭版的全部空間,他站在講臺后,手指另一邊低垂著頭的警政署長。嘴巴張大到可以看見臼齒處的銀質(zhì)填補。臉上的肌rou像生物般扭動虯結(jié)。 頭版的標題印著:『誰殺了方爾利?游執(zhí)行長立院質(zhì)問警政署長!』 「立院?游奢是立法委員?」 馮果搖搖頭,「幾年前他當眾宣示為了不與腐敗官僚同流合污,不從政、不選立委。-反正就算不是,也能在立院訓斥政府官員,為什么還要花錢花心力花時間去搞選舉?」 「那為什么他可以在國會-」 「委員會的主委以『專業(yè)顧問』的身份,邀請游奢上臺,」馮果控制車子轉(zhuǎn)了個彎,「對立委而言,找社運人士上臺可以塑造自己『苦民所苦』的親民形象;對社運人而言,可以用立委的身份訓斥及要求官員,推動或否絕自己主張的政策,可以說是各取所需?!?/br> 「可是專業(yè)顧問的角色應該是提供專業(yè)意見。不是-」 「誰說他沒有?」馮果說:「他訓斥警政署長,正是提供『民眾不爽』的證據(jù)給委員會?!?/br> 「而且他也沒有民意基礎(chǔ)-」 「他手下的會員、支持他的媒體就是民意基礎(chǔ)?!?/br> 「難道沒有法律規(guī)定-」 「對他們而言,所有限制他們的法律都是惡法。反對他們的政權(quán)都是獨裁者,對他們有意見的人,都是支持獨裁、頑固、守舊的幫兇。」 「你在開玩笑嗎?」 「我也希望自己是在開玩笑,」馮果笑了笑,「待會在我們要去的地方,你不妨自己驗證一下。」 話剛說完,前方已經(jīng)浮現(xiàn)用白色燈光照亮的地下停車場入口,像一張等著吞下他們兩人的大嘴。 ※ 這里是社運團體的辦公室? 高晴雪的頭不停左右扭動,不知道是不適應突然變強的照明,還是不適應眼前的景象。 或者兩個都有。 她和馮果站在應該是一樓大廳的地方,大理石穹頂籠罩著挑高五層樓的半圓形空間,四周墻上和車站一樣,鑲上高達穹頂?shù)穆涞卮埃驹摽梢钥匆娡饷孀匀伙L景的窗玻璃上,人造的光影正不停變換閃現(xiàn): 『「菊島之心」公佈網(wǎng)路票選「十大豬頭」得獎者』 『為了頒獎給第一名得獎者,又不致于接觸到傳說中帶賽的行政院空氣,理事長特地向國外訂購一套單價數(shù)千萬元的鋼鐵裝』 『為了感謝梅氏企業(yè)捐助「公民至上聯(lián)盟」,聯(lián)盟號召全國民眾,認購梅氏企業(yè)在墾丁國家公園之新建案「西湖梅莊」』 大廳一頭沿著墻一字排開的電梯門不斷開合,吐出扛著木板標語、粗麻繩、撬棍和垃圾袋的青年,有些人身上還穿著學生服,他們流過她和馮果,消失在中央通往地下停車場的手扶梯,在空氣中留下一股酸中帶腥,像下水道的氣味。 「有什么奇怪的嗎?」 「這里是『綠之島行動聯(lián)盟』的總部?」 「不完全對,」馮果說:「幾乎全臺灣的社運團體總部都在這幢大樓里,綠之島只佔了頂樓?!?/br> 高晴雪抬起頭,弧形樑柱在她頭頂交會,垂下透亮的水晶吊燈,「這棟大樓有幾層?」 「一百零八層,」馮果掏出菸包,拿到嘴邊抽出一根,「七年前蓋好的,原本某家電力公司計劃當做企業(yè)總部。不過沒等到完工,電力公司就跳票倒閉,另一家企業(yè)接手才蓋好?!?/br> 「那間企業(yè)呢?」 「只用了這里一年,」馮果帶著她走到電梯門所在的墻壁一角,一塊鐵灰色的石碑鑲在乳白色大理石的墻面上,和石碑相接的邊緣參差不齊,似乎是鑿掉原來的碑銘后,鑲上現(xiàn)在的石碑: 『這棟大樓見證公民力量戰(zhàn)勝財團,實現(xiàn)居住正義』 「公民力量戰(zhàn)勝財團–」高晴雪低聲唸著石碑上的銘文。 「不好意思,」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她回過頭,只見一個身穿深藍色西裝外套和長褲的青年站在她和馮果后方,「我是大樓的接待人員,請問兩位是游客嗎?」 「這位小姐是綠色和平組織的代表,來拜訪游奢先生的,」馮果搶先說:「現(xiàn)在時間還早,方便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這里有接待人員?」高晴雪說。 「因為臺灣所有的社運團體都在這里,需要有人帶路?!骨嗄晷α诵?,「你對這棟大樓的歷史感興趣?」 「能幫我介紹一下嗎?」高晴雪望向石碑,「這棟大樓是怎么變成社運團體總部的?」 「是我們從不公不義的財團手中爭取來的,」青年指向石碑旁一部嵌在墻壁里的液晶顯示器,透過一層紗的朦朧白闇,只能看見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和標語牌,在大理石墻面前結(jié)成人群。 「這是–」 「七年前臺灣房價高漲,一般民眾在市中心根本買不起房子。財團卻能興建摩天大樓。」青年的眼中散發(fā)著光采,話聲微微顫抖:「大樓落成后,臺灣的社運團體在這棟大樓前串聯(lián)抗議財團安居高樓,踐踏平民居住正義。這是當時的記錄片?!?/br> 「你當時在現(xiàn)場嗎?」馮果說。 青年點頭,「我們包圍整棟大樓將近一年,所有人分三班輪流看守,直到財團撤離為止。當時不管是誰進出大樓,至少都要花半個鐘頭?!?/br> 螢幕中幾個身穿黑西服的外國人陷在人群中,就像激流中的島嶼,四周鼓噪的群眾離得近的揪住他們的領(lǐng)帶與衣角,離得遠的朝他們揮舞標語和拳頭。 「后來呢?」 「財團撤離之后,還妄想把大樓分租給其他財團借尸還魂。我們在外面持續(xù)阻擋人員進出。直到財團週轉(zhuǎn)不靈倒閉。政府在民意壓力下和我們妥協(xié),將大樓交給所有社運團體管理?!?/br> 「我們剛從飯店過來,」高晴雪瞟向頭頂?shù)牡鯚?,「這里的電力有管制嗎?」 「沒有,」青年說:「電力管制上路時,政府在財團施壓下挾怨報復,曾經(jīng)停過這里的電兩三次,當時全臺灣的社運團體聯(lián)名在報上刊登廣告,揭發(fā)政府用限電報復社運團體,實行威權(quán)統(tǒng)治壓迫的陰謀。政府在媒體和民意壓迫下,只好將這里也納入不限電的范圍?!?/br> 「當時只有這棟大樓停電嗎?」高晴雪問,「應該一般民宅和工廠也有,不光是這里?!?/br> 「那他們?yōu)槭裁床煌X攬F和工廠?」青年說:「這分明是受到財團的唆使,沒有其他原因了。」 「目前臺灣大部份的老百姓都在限電,這里卻有充足的電力可用。會不會–」 「我們?yōu)榱伺_灣民眾扛十字架,多用點電也是應該的?!?/br> 「時間到了,我們上樓吧?!柜T果連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