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回頭看一眼。

    時景身上只穿著單衣，立在單元門口，漆黑的短發(fā)和瞳孔，高大頎長的身形顯得格外落寞。

    “快把眼睛收回來，你個不爭氣的孩子。”

    程建國背著手走在前面，走出幾步，還是沒忍住氣道，“小葵，你是不是把爸爸當西王母了，是來拆散你這個七仙女和董永的？”

    “我絕對沒這個意思！”

    余葵蹭地回頭保證，小碎步跟到他身邊，“對不起爸，我應(yīng)該先跟你說一聲的。但時景，他真的是一個品性磊落，無可挑剔的男生。你別看他長這樣，其實男女關(guān)系很干凈的，我認識他那么多年，他從來沒仗著自己長得帥，隨便跟人談戀愛?！?/br>
    “他不談，別人就不會往他身上撲嗎？”

    程建國哼一聲，“如果不會，你高中、大學(xué)那幾回，都是為誰哭的？”

    余葵訝異。

    “爸？”

    “你真當我不知道啊，我認識他，不就是你們純附年級第一嘛，家長會、學(xué)校光榮榜，有哪個家長會不關(guān)注。高三時候，有好幾次，他在樓下等你，你偷偷跟他跑出去玩兒，我都看見了，青春少艾，爸爸也是過來人。”

    程建國嘆口氣。

    “小葵，這些話本來是mama跟你講。但是你mama把小譚管成那樣，也只能我來講。”

    “你喜歡的太滿了，這種滿會讓你每次受傷都痛不欲生。別的不說，你考慮過同居的后果嗎？萬一懷孕了，做好結(jié)婚的準備了嗎？對方家長因此看輕你怎么辦呢？”

    余葵一愣。

    程建國繼續(xù)道，“他人長那么俊，家庭背景又那么高不可攀，跟他在一起，未來你們會經(jīng)歷很多考驗，我這點關(guān)卡，只能算微不足道的choucha。”

    “好在他今晚的表現(xiàn)，算是有誠意，所以我不反對你跟時景接觸，但再深的，小譚就是前車之鑒。她現(xiàn)在住醫(yī)院養(yǎng)胎，沒領(lǐng)證、也沒結(jié)婚，男朋友工作又忙，一個月飛過來看她一兩趟，平時都靠家里人照顧。小葵，哪怕對方家庭再顯赫、我也不能讓你變成她那樣，身位父親，我必須把任何讓你受傷的可能，扼殺在萌芽階段?！?/br>
    程建國的話讓余葵無可辯駁。

    她這些日子只顧著開心了，多年的夙愿成真，她就像拿著一張巨額彩票，迫不及待兌付，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壓根沒往深遠了想過。

    在程建國隔壁開了房間。

    這一晚，她躺在床上，舉著手機，界面停在跟時景的對話框上，輾轉(zhuǎn)難眠。

    酒店的夜晚很靜，走廊的地毯偶爾傳來一兩聲輕悶的腳步。

    習(xí)慣了時景躺在身邊，她現(xiàn)在覺得耳畔空落落的。想問問他的想法，輸入好幾次，又都一一刪除，她們倆都還這么年輕，把程建國的意思一轉(zhuǎn)述，總覺得有逼婚的嫌疑。

    屏幕熄滅了，黑暗中，她心事重重嘆口氣。

    時景的電話就在這時突然打過來——

    余葵指尖一激靈，機身差點沒砸臉上，連滾帶爬下床，怕隔壁聽見動靜，還小心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月色和馬路的車聲一秒流瀉進屋內(nèi)。

    風(fēng)揚起余葵頭發(fā)，她伸手扒拉到耳后，壓低聲悶悶道：“時景，你睡了嗎？”

    “我睡不著。”

    時景頓了頓，“小葵，我剛剛在給奶奶打電話，叔叔說得對，我們——”

    結(jié)婚吧。

    后邊余葵還沒聽見，有通話插撥進來，余葵拿下手機一看，竟然是程建國的號碼！

    又被抓包凌晨打電話。

    余葵趕緊接通，電話對面?zhèn)鱽硭旨贝俚拇?，聲音有氣無力，“小葵，你給爸爸叫個網(wǎng)約車，心臟好像有點兒不舒服，咱們?nèi)メt(yī)院一趟?！?/br>
    第93章 第五個愿望

    余葵已經(jīng)不記得,她上一次慌得渾身冷汗是什么時候了。

    她從小纖瘦荏弱，此時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扶著面色發(fā)紺的程建國下到酒店大廳,叫來值班的前臺幫忙,把人抬上車。

    司機見這陣仗差點不敢載，想讓余葵打別的車，她趕緊許諾多給幾百塊報酬，師傅神色為難,最終沒收，只叫她上車。

    油門一踩，余葵終于有空。

    顫著手給時景撥了一通電話。

    向陽在的北醫(yī)三院,路程比301醫(yī)院遠許多,她只能在就近的急診掛號，快下車時，爸爸已經(jīng)手心厥冷，他虛弱地捂著胸口,呼吸都艱難。

    余葵只能把車窗開到最大，讓風(fēng)都吹進來，空氣流通,喊師傅的聲音都快帶上哭腔了。程建國勉強笑了一下,只抬手拍拍她，滿頭汗道，“沒事兒，你別著急,別催人家?guī)煾??！?/br>
    夜晚的急診大廳燈火通明。

    車才開到門口,出示完健康碼,余葵一轉(zhuǎn)身,被門口那年輕女醫(yī)生招手喚住，“你好，您是余葵吧？”

    余葵錯愕點了下頭。

    “我是黎老師的學(xué)生，她有一臺緊急開胸手術(shù)還在收尾，讓我過來看看，給你幫幫忙。”

    她說著，招呼護士把平板床推近，扶程建國躺上去，幾位急診醫(yī)生擁上來，把人推入綠色通道，進入胸痛的緊急救治流程。

    “大致情況電話里，時景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你爸爸之前的體檢報告帶了沒……”說是幫幫忙，這位醫(yī)生幾乎有條不紊替余葵處理了所有的情況，還順帶領(lǐng)她就近做了個核酸。

    余葵大腦是懵的，心也惶惶然，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黎老師大概是時景的mama。

    交完費，隔著簾子，忙進忙出的醫(yī)生給程建國打了針，建立靜脈通道，上了監(jiān)護心電……余葵在旁看著，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停在搜索引擎里尋找病情分析和病例，既焦急，又心痛自責。

    程建國的心臟孱弱成這樣，自己早該注意到的，要不是向陽提醒、要不是程建國來了北京、他今晚又一定要帶她回酒店，救治的時間恐怕還要延誤。

    余葵一下一下，無意識摳著手指。

    時不時又站起來，到病床旁邊張望，忙碌的醫(yī)生進去后，毫不留情拉上簾子，將她的視線阻隔在外，盯著凈色的簾子，腦子里忽然忍不住想起許多過去事情。

    那年逃學(xué)，她乘火車到成都去找程建國，回昆明登機前，他給她買了可樂和雞翅漢堡；

    被學(xué)校請家長，他下車摔得一身灰也顧不上拍，像座山一樣將她護在身后不顧斯文怒斥對方家長；

    高考結(jié)束，美滋滋打電話將她的成績告知每一位遠房親戚，送她到北京上大學(xué)。

    ……

    畫面一幀幀閃過，她恍然意識到，隨著人生重心的偏移，她在程建國的生命里，似乎逐漸變成了一只漸遠的風(fēng)箏。

    她給爸爸的關(guān)懷實在太少。

    護士從眼前經(jīng)過，走廊狹窄，余葵退后一步讓道。

    或許是之前使了大勁兒的緣故，她腳跟沒踩實，小腿脫力般一軟，往后踉蹌兩步，就要摔倒的前一秒，終于被肌rou均勻有力的胳膊接住，攬入懷中。

    時景身上永遠有著清冽冷淡的香氣，區(qū)別于急診強烈的藥物和消毒水味，叫人鎮(zhèn)定。

    扶她到走廊邊僅剩的座位安頓下來，瞧她腳上還套著拖鞋，音腔溢出一聲嘆，“怎么都不穿鞋就來了？”

    余葵沒答，只抱緊他的腰，把腦袋埋進他大衣里。

    時景也沒再說話。

    立在原地，一下一下輕輕撫摸她的腦袋。

    急診的日光燈徹夜不眠，走廊家屬們臉上的神情或慘敗或灰白，躲在時景的懷里，似乎終于可以暫時把此起彼伏的制氧機冒泡聲和呼吸機的滴答聲隔絕在外。

    “會沒事的，小葵?！?/br>
    他說，“你還有我?！?/br>
    時景完全能理解余葵的恐慌。

    他們幾乎有過一模一樣的經(jīng)歷，區(qū)別在于，25歲的余葵，險險把程建國從生死邊緣拉回人間，而17歲的時景，父親再也不會回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醫(yī)生總算掀簾子出來，把兩人叫到診室。

    底下醫(yī)生打印完檢查結(jié)果和單據(jù)。

    心內(nèi)的肖主任接手，拿過來一看，面屏下的眼睛便笑盈盈道，“小景，好多年不見，人真是越來越帥了，我一轉(zhuǎn)頭，遠遠就看見你，和黎主任長得真像！”

    時景禮貌應(yīng)兩句，又問起程建國的病情。

    主任的神情還算輕松，拿著剛出來的檢查報告解釋給兩人聽。程建國屬于急性心梗，雖然暫時緩過來了，但未來一周會是血管破裂高發(fā)期，他說了兩個方案，先溶栓看效果，或者直接安排手術(shù)。

    主治醫(yī)生和余葵溝通期間。

    他環(huán)臂在旁，八卦問起時景，“未來岳父啊？你媽幾分鐘前剛出手術(shù)室就給我打電話，讓我過來看一眼，我尋思，你媽這人從來不托人幫忙，過來一看你這緊張勁兒，沒跑了。”

    時景頷首。

    遠遠瞧余葵一眼，再次誠摯跟他道謝。

    男人抬手夠到他肩膀，使勁拍兩下，“從小看著你長大，這點事還跟叔叔說什么謝，以后有空常來家里玩兒就成。你讓女朋友盡快拿主意吧，確定了，我好盡早安排加臺?！?/br>
    程建國的疼痛總算緩過來了，雖然渾身都是監(jiān)控儀器，但平躺在床上，好歹能正常跟她說話。

    余葵總算感覺自己能喘息了，跟他商量了做心臟支架的事。

    程建國點頭：“我聽說就是個小手術(shù)，能盡早做了當然好，不過這邊醫(yī)院能排到嗎？我聽說大醫(yī)院都可緊張了，要不去向陽他們那邊北醫(yī)三院做……”

    他就信任向陽。

    余葵趕緊把溫水吸管遞到他嘴邊：“爸爸，怕是不行?！?/br>
    “為什么？”

    余葵壓低聲：“你才剛緩過來，哪能隨便挪來挪去，再說，時景他mama正好在這家醫(yī)院工作，都給你安排好了，剛才來給你看片的就是心內(nèi)主任。”

    啥？

    程建國傻眼，眼皮眨了眨，“人家?guī)瓦@么大忙，第一次見面就躺著，會不會太不禮貌，我用不用跟她正式打個招呼？”

    “您都病成這樣了，就躺著吧?！?/br>
    余葵嘆口氣把人按回去，“我都會解決的，你不用cao心了?！?/br>
    領(lǐng)她進門的女大夫提出把值班宿舍借給余葵休息，可惜她睡不著，婉拒了對方好意，就跟時景一起等在醫(yī)院長廊。

    凌晨四點。

    余葵已經(jīng)困了，但還是不敢闔眼，套著他的大衣?lián)躏L(fēng)，腦袋沉沉枕在時景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著話。

    “時景，你mama的手術(shù)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吧？”

    “結(jié)束很久了，她大概已經(jīng)回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