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施惠與老師隔一個書架的距離，他悄然繞過那書架，猶如從前進(jìn)老汪辦公室那樣，身量很高地站在老師案前。少年時有少年的耿頭耿腦不服輸?shù)臍庑?，現(xiàn)在有現(xiàn)在摸爬滾打后的乖張壓迫感。他手里還拿著那本他壓根看不進(jìn)去的書，“老汪，我今天和你攤牌就沒忌憚過你打我還是罵我，事實(shí)也是，你這些年并沒動過我一根指頭?！?/br>
    “我也許朝汪鹽還會用些男人天然的心機(jī)，但我希望老師你和師母明白，我之所以和你們交代這一切，不是意氣也不是造反，僅僅，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們。不想哪天我和汪鹽再有個什么矛盾，她委委屈屈地連正經(jīng)名頭地回娘家訴苦都做不到?！?/br>
    搖扇的汪敏行這才稍微頓了下，抬頭覷案前人一眼，隨即不耐煩地趕他，要臭小子不要杵在他跟前，惹他心煩。

    “你不是心煩，你是熱的。好了，別小家子氣，老汪，我不吃不喝都行，給我把冷氣開開吧。”

    一家之主哪里肯聽他的。

    孫施惠再懶懶坐回沙發(fā)上去，就這么一會兒，靜音的手機(jī)已經(jīng)被call過幾十回了。

    最新一通是孫津明打的，孫施惠給他回過去，二人話了些公務(wù)。應(yīng)該是孫津明那頭問他在哪里，孫施惠答得坦白，“在我岳父這，一時半會走不了?！?/br>
    孫津明再說了什么，孫施惠要他明天早上再說吧，“要么你叫唐垚拿過來給我簽?！?/br>
    半個鐘頭后，孫津明上門，汪鹽開的門，她招待津明進(jìn)來。孫津明好整以暇地問她，“施惠呢？”

    說話人再同汪家父母打招呼，最后在沙發(fā)上看到了拿書蓋臉小憩的某人。

    這不算大的客廳里，熱成個蒸籠。汪鹽走過去揭孫施惠臉上的書，再搖他醒，某人這才混沌豁開眼，孫津明熱得坐不下來，只沒事人地問主家，“這么熱你怎么待得住的啊？”

    汪家這半子女婿倒還是蠻維護(hù)內(nèi)部團(tuán)結(jié)的，撐著扶手躍起身來，“入鄉(xiāng)隨俗，老人家不能時刻吹冷氣，懂？”

    那頭汪鹽已經(jīng)第一時間關(guān)窗，開冷氣了。

    孫津明見狀，揶揄，“這么說，倒是為我破例了？”

    “說正事?！笔┗菥氲∮U他。

    正事就是有筆資金款向，一來財(cái)務(wù)不肯加班，二來唐秘書咬死孫津明沒這個權(quán)限，不肯送簽。

    孫施惠知道是上回去浙江活動客商的費(fèi)用，已經(jīng)給唐垚背書過了，可嘆他這個秘書jiejie，真是個死腦筋，非得要孫施惠程序正義，缺一個章一個簽名都不行。

    審批單子在孫津明這兒，財(cái)務(wù)人名章還得唐垚待會送過來。

    孫施惠先找筆簽了字，等唐秘書過來的空檔，汪家正在炸什么東西，香得要人命。

    汪鹽要留孫津明一起吃晚飯，外人有外人的自覺，婉拒了，又不大放心地問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父母生日？還是家里有什么喜事？”

    汪鹽都搖搖頭。

    孫津明發(fā)笑，“不然施惠怎么會這么走不開呢。”

    孫施惠聞言，要他少打聽。

    那頭泡好茶端過來的汪老師，一貫如常地平易近人。孫津明稍待的工夫，也品了杯汪老師的香茗。

    汪家在做獅子頭，一半寬油炸的，一半骨頭湯煨的。

    汪老師陪著飲茶的空檔，汪鹽端出幾個剛出鍋的油炸獅子頭，殷勤熱絡(luò)地請津明阿哥嘗嘗。弄得孫津明措手不及，擺手說不要了，他待會就走了。

    鹽鹽從來沒這么熱情過，一味要津明阿哥嘗一個呢，“我媽的拿手菜，里頭還攙了荸薺?！?/br>
    孫津明盛情難卻，這才接過筷子搛了個，送到嘴里，嗯，當(dāng)真味道還不錯。鹽鹽再要他嘗第二個的時候，津明阿哥搖頭了，說不要了，再吃，晚上回去都不用吃飯了。

    哦。鹽鹽這才稍顯失落地把盤子端到孫施惠跟前，一股子剩下的打發(fā)給自家人的隨便。

    孫施惠朝她揚(yáng)眉作不滿，結(jié)果，她當(dāng)著汪父的面，把兩個不算大的rou丸子全塞到孫施惠嘴里去。

    某人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嚼了一半就忍不住叫囂了，“汪鹽，你洗手了嗎？??！”

    “沒洗！”

    邊上的汪老師氣得一臉陰霾。

    等唐垚帶著孫施惠的財(cái)務(wù)章過來，再一通簽章交代話務(wù)，汪家這小客廳短暫地被征用成會議室了。

    汪家那頭餐桌上也遲遲不開飯，等著他們結(jié)束。

    交涉完畢后，孫施惠堅(jiān)決不挪窩的架勢，要汪鹽幫忙送一下他們下去。

    孫津明這只老狐貍總算覺察到點(diǎn)什么了，臨去前瞥一眼施惠，“你擱這做上門女婿呢？”

    某人沒所謂，“嗯吶，你覺得沒臉，我不怕?！?/br>
    孫津明即刻沉下面色，轉(zhuǎn)告施惠，“你們走后，瑯華痛哭了一場。”

    冷氣正盛里，孫施惠恢復(fù)了素日的疏離貌，狐疑一聲笑，反問津明，“沒頭沒腦地扯我姑姑干嘛？”

    孫津明的話到此收梢。汪鹽送他們下樓的時候，唐秘書走在前頭，孫津明落后兩步，很尋常地跟汪鹽寒暄，“你和施惠，理清楚了嗎？”

    “什么？”鹽鹽問。

    樓道里的燈很弱，懨懨的光明。孫津明莞爾的聲音，“他那些叫你難琢磨的盲點(diǎn)?！?/br>
    汪鹽跟著后面下樓梯，孫津明回頭的時候，她不置可否的樣子，或者她點(diǎn)頭，他沒看見。

    前頭的人不消她說什么，只希望她一直清醒點(diǎn)就好?！巴酐}，少年情意到白頭，就像一筆不涂不抹的字，橫撇豎捺彎鉤，半點(diǎn)不出錯不污點(diǎn)，太難得了。你說是不是？”

    他們大多數(shù)在這撇捺的人生中，總有出錯總有污點(diǎn)，以至，不相識不相逢。

    “謝謝你，津明阿哥?！?/br>
    “謝我什么？”前頭的人笑著反問。

    “謝謝……你請我喝一杯啊?！蓖酐}終究沒挑破那天孫津明或正義或私心的行徑。

    因?yàn)橥酐}始終明白，十年前，他們一步步走散，這里頭，清醒不爭的事實(shí)從來都是，腳在自己身下，路在自己腳下。

    汪鹽再說，津明阿哥的那件襯衫還在她公司，沒來得及還給他呢。

    “寄給我吧。不著急。”

    二人從門樓里出來，外面夜色四合，疏月點(diǎn)點(diǎn)星。

    孫津明再問汪鹽，“施惠被你父親限制出行了？”

    汪鹽不得不服他們倆一對狡詐的狐貍，一莊一邪。她不答，全憑對方自己去領(lǐng)會了，倒是反過問了句題外話，“津明阿哥，如果，我是說如果，爺爺走了，你還會和施惠合作嗎？”

    “看吧?！笔拦嗜舜鸬檬拦驶\統(tǒng)。

    汪鹽不禁朝他拋橄欖枝，“我覺得你會的，也希望津明阿哥能留下來。”

    月下籠統(tǒng)的人，笑意的輪廓，“留下來幫你的施惠？”

    “不，我認(rèn)識的孫津明才不是留下來幫他幫你的人。”

    “哈，好高的一頂帽子。”

    “將將好才是，”汪鹽打趣他說的高帽子，“不信我和津明阿哥打個賭，賭孫施惠會以他個人的名義再給你擬新的offer的?！?/br>
    孫津明背手而立，說施惠的什么offer反正沒見到影子，“你汪鹽的倒是貼到我腦門上了?！?/br>
    “什么？”汪鹽不解。

    “太太外交啊?！睂O津明詰笑的口吻，臨走前，四平八穩(wěn)地點(diǎn)評了通，“二叔就是走也該全放心了，你和富小姐、瑯華都不同，她們母女一個太頂真一個太散漫，都不是能理家的人。”

    話說到這份上，汪鹽也干脆硬著頭皮做一回所謂理家人了，“津明阿哥，你……”

    “鹽鹽，我和施惠永遠(yuǎn)不同。他甘愿被岳父綁在上頭，是清楚自己要什么，也輕易能越到岳父頭上去，他在汪家，無非就是逗老丈人開心罷了?！?/br>
    而有些人不同，他同樣少年失散了些想珍重的人，那時候一個不經(jīng)意，一個不經(jīng)事，懵懵懂懂的情愫，敵不過少年幾次的夢遺，好像就煙消云散了。

    他寄人籬下地活了這么多年，太懂寄居的軟苦了，也不歡喜太靠近光環(huán)。光的背后，永遠(yuǎn)只有影子。

    汪鹽最后看著那愈走愈遠(yuǎn)的影子，成為一個斑一個點(diǎn)。

    出神了許久，孫施惠趴在二樓廚房的北窗上，吆喝她，“行了，都走那么遠(yuǎn)了，別目送了?！?/br>
    汪鹽這才抬頭，朝樓上的人狠蔑一眼。

    她重上樓來，mama正好在那勸施惠坐下來吃飯，偏汪敏行始終不松口。

    孫施惠也沒所謂，說他不餓。

    汪老師吹著碗里熱湯上的浮油，陰陽怪氣道：“能餓嘛，你女兒已經(jīng)想法設(shè)法地喂了那兩個rou丸子了?！?/br>
    孫施惠充耳不聞，只問上樓來的汪鹽，“你和你阿哥難舍難分地聊什么呢？”

    “聊他要跳槽了?！?/br>
    “最好不過?！睂O施惠聽后，仍坐回他的沙發(fā)上去。

    汪鹽也不理他，自顧自去餐桌上吃飯，剛才在廚房里聞了些油煙，胃口不大好，筷子也伸得不積極。

    陳茵也先撇下施惠不管，飯桌上母女倆再絮叨起來，問鹽鹽月經(jīng)停多久了，“會不會太早，不準(zhǔn)??？我看你樣子，懨懨的?！?/br>
    “熱的?！蓖酐}被mama這么一說，才松懈的心又懸起來了。

    陳茵又緊著問，“那么你自己算算日子啊，排卵的那幾天，同房了沒？”

    “媽，吃飯呢！”

    “我曉得吃飯呢，這又沒外人，你還怕難為情啊。”

    “沒有就是沒有，你別追著問了啊?！蓖酐}扒一口白飯，怪mama怎么也到年紀(jì)了似的，催生好可怕。

    陳茵自打他倆結(jié)婚后，情緒算是平靜許多了，好么樣地又被他們急起來了，“怎么我就催生了呢，你以為你爸爸不失望呀，他大老爺們不大愛表現(xiàn)罷了。你信不信，你倆現(xiàn)在有個孩子，他保證什么氣都消了。”

    汪敏行聽著，筷子一擱，沖妻子撂臉子，“我沒你這么糊涂?！?/br>
    陳茵不買賬，“是沒我這么坦白。我還不知道你，行了，氣也撒了，譜也擺了，這把人單獨(dú)擱在沙發(fā)上算怎么回事啊，來個人看到了，你自己臉往哪擱啊?！闭f著，陳茵再喊施惠過來吃飯，也嚇唬他，“你再不吃，就全是剩菜了啊。”

    顯然汪老師氣沒消，也不喜歡妻子這副慈母多敗兒的和稀泥，“剩就剩著，餓一頓不會怎么樣?！?/br>
    汪敏行將將想說，你這好在沒養(yǎng)個兒子，不然也是沒骨氣得多。汪老師私心看來，男兒擔(dān)當(dāng)、血性比什么都重要，這好端端的軍令狀才立得，掉頭就改，他不小瞧臭小子也會被臭小子小瞧了。

    于是，丟了飯碗也作警告她們母女，“誰舍不得就過去一起陪綁啊?！?/br>
    吃過飯，汪鹽收拾桌子，洗碗。沒多會兒，爸爸把她叫進(jìn)房里，說教了好一陣。

    她再出來的時候，面色如常。

    父母再相約下樓去散步，汪鹽這才有空問孫施惠，“你要吃點(diǎn)什么？”

    “老汪罵你了？”

    汪鹽沒作聲。

    孫施惠這才從沙發(fā)上起身，過來端詳她，“罵你什么了？”

    “做事任性沒計(jì)劃唄?！?/br>
    人家父女教子，孫施惠倒是不痛快起來了，“你不會往我身上賴啊?！?/br>
    “賴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