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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風(fēng)不偷月 第124節(jié)

    項明章估計太累了,只道:“還不下班?”

    “快了。”沈若臻用回秘書的語氣,“項先生,交代完就掛了吧,去洗把臉。”

    通話結(jié)束,沈若臻多待了半小時,忙完關(guān)燈鎖門,園區(qū)里全都黑了。

    他從辦公大樓走出來,月光照清階,項明章立在第一級臺階上,單手揣著兜,另一只手拎著一份消夜。

    沈若臻款步邁下:“怎么有空回來,捉我下班嗎?”

    項明章的外套扔在車上,只穿著白襯衫,他瘦了,雙肩的骨骼輪廓撐出橫直的形狀,說:“打錯了電話,來賠個不是?!?/br>
    長軸幻影沒有熄火,上了車,沈若臻打開外賣盒子,是一碗溫度正好的燕窩粥。

    等他喝完,項明章開車駛出園區(qū),剛到第一個十字路口,項樾的助理打來電話。

    項明章觸屏接通:“什么事?”

    助理言簡意賅地匯報,項行昭病危。

    項明章心里有預(yù)感,掛斷后淡然地說:“我先送你回家?!?/br>
    路上,沈若臻問:“項瓏那邊的手續(xù)辦得怎么樣了?”

    項明章說:“許遼過去辦妥了,就差一張飛回來的機票?!?/br>
    項瓏要等到最后關(guān)頭才會現(xiàn)身,沈若臻清楚,這樣的一個“父親”,大約是項明章這輩子最大的難堪。

    他曾說過愿意陪項明章一起面對和解決,說:“等許先生帶人回來,到時候我?guī)湍闳ソ影??!?/br>
    項明章點了點頭:“好?!?/br>
    送沈若臻回了家,項明章改道去醫(yī)院。接到通知,項家的其他人也都趕來了。

    治療室的病床上,項行昭似夢非醒,閉著眼,兩只眼窩深深地塌陷下去,滿頭白發(fā)沒了一點營養(yǎng),干枯蓬亂。

    項環(huán)伏在床頭,一下一下為項行昭梳理頭發(fā),叫道:“爸,我們來了。”

    醫(yī)生對家屬交代病情,意思不言而喻。項行昭似乎聽見了,緩慢地睜開眼,瞳孔褪成了鉛灰色,遲滯地轉(zhuǎn)動著在病房中脧巡。

    他找到項明章,艱難開口:“你答應(yīng)的……不要食言?!?/br>
    項明章站得不遠不近,說:“兩天后,你就會見到你兒子了?!?/br>
    項行昭的鼻腔好像堵著一團亂麻,吸氣很吃力,他每天靠注射針劑吊命,軀殼底下的精神快要耗盡了。

    一幫子女圍在床邊,項琨說:“爸,你想要什么?”

    項行昭說了兩個字:“回家?!?/br>
    辦了出院手續(xù),項行昭連夜回了靜浦大宅。

    家庭醫(yī)生和護工二十四小時照顧,項琨和項環(huán)都不走,兩家人著手商量項行昭的身后事。

    項明章全程游離在外,忽然有一種萬事拋空的虛無。

    他獨自從靜浦驅(qū)車離開,一路上打了七八通電話,把兩邊公司和家里的事情全都部署妥當(dāng)。

    最后他打去縵莊,這個時間白詠緹已經(jīng)睡了,被他的電話吵醒也不惱,平靜地聽他說話。

    項明章卻沒提任何事,罕見地訴苦,只是他自己都不確定,指的是近期還是這些年。

    他說:“媽,我有點累?!?/br>
    白詠緹道:“那就休息一下。”

    項明章回了公寓,洗澡睡覺,不出門,什么都不管。

    靜浦大宅,項行昭挺了兩天,每餐飯端來,再原封端走,他殘存的力氣只咽得下幾口白水。

    早晨,醫(yī)生給項行昭注射了一針營養(yǎng)劑,說他今天精神不錯。

    項行昭抬手指窗戶,天很晴,他想坐起來看看陽光。一家人守著,搖床板,墊枕頭,項如綱把孩子也抱來了,說寶寶想和太爺爺一起玩。

    項行昭想,果然三歲看老,項如綱小時候就喜歡撒嬌,經(jīng)常說想和爺爺一起玩。項如緒內(nèi)向,會跟在項如綱身后,很少表達自己的意愿。

    而項明章永遠目的明確,永遠比別人進取,他會問,爺爺,你能不能教我下棋?要不要看看我練的字?

    項行昭回憶著曾經(jīng)幼小的孩子,然后看見了門口高大不可撼動的身影。

    項明章姍姍來遲,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色,立在那兒,冷漠、孑然。

    灰白的眉毛舒展開,項行昭笑了,回光返照一般,說:“你們出去吧,我和明章說說話。”

    所有人離開,門關(guān)上,房間頓時顯得有些空。

    兩年多了,或許更久,祖孫二人第一次同時卸下偽裝,以真面目相對。

    項明章踱到床邊,皮鞋踩在地毯上悶悶的,他問:“你想說什么?”

    項行昭看著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恨我的?”

    項明章說:“不如你想想,你從什么時候就該遭報應(yīng)了。”

    項行昭不記得自己在哪年哪月有了不古之心,不記得用過哪些手段,他思考無果,說:“我忘了?!?/br>
    項明章道:“作惡的都會忘,受苦的人才會記一輩子?!?/br>
    項行昭說:“你媽一定很恨我。”

    項明章覷著懸垂的被角:“沒錯,你死了她才會好受一點?!?/br>
    “那你可以告訴她,我快死了。”項行昭說,“只是我沒想到,報應(yīng)我的人會是你?!?/br>
    項明章覺得極其可笑:“不然呢?你以為我渾身忠孝仁義,喊你三十來年爺爺,就甘心做你的乖孫子?”

    項行昭攥著拳頭擠出一絲力氣:“我待你不薄?!?/br>
    “我知道你疼我,所有人都知道?!表椕髡抡f,“這一輩只有我是你另起的名字,只有我的學(xué)業(yè)你親自管教,我一滿十八歲就拿了項樾的股份和職銜,我另起爐灶你也沒反對,才有了今天的項樾通信?!?/br>
    項行昭隱有怒意:“你清楚就好?!?/br>
    項明章把話說完:“我當(dāng)然清楚,還有最重要的,你曾經(jīng)立好遺囑讓我做你的接班人?!?/br>
    項行昭靠在枕上搖頭:“是我……是我看走了眼?!?/br>
    項明章道:“畢竟我敬你、愛你,又像你,可惜你沒發(fā)現(xiàn)都是假的,我遲早會背叛你?!?/br>
    項行昭咬牙切齒:“我親手養(yǎng)了一匹狼?!?/br>
    “那你又是什么?”項明章說,“我一直記得你中風(fēng)的模樣,栽倒在地上抽搐呻吟,特別像一條舔了毒藥的老狗?!?/br>
    那一幕項行昭至死都不會忘記,他憤怒地瞪著項明章:“混賬……”

    項明章譏諷地說:“項董事長,一家之主,多么不可一世的人,死死抓著我的褲腳,口齒不清地求我救你?!?/br>
    項行昭喘著:“我搶救回一條命,你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以為我糊涂了,很慶幸不會被揭穿?”

    “你以為我在乎?”項明章道,“我要是那么容易被扳倒,你也不必兩年多裝得像個小丑,更不用籌謀一場又一場的意外來害我?!?/br>
    項行昭冷笑著:“難道等你這頭白眼狼來害我嗎?”

    “爺爺?!表椕髡聠?,“你真的想要我的命?”

    項行昭憤然道:“我被你蒙蔽了二十幾年……你控制著你爸爸,既要謀財,還想讓我死,簡直是畜生!”

    項明章一步踏到床前:“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脅,一次次強jian我媽,畜生的是你!”

    “蒙蔽?是你心臟眼瞎,瞧不出我忍了二十多年?!表椕髡轮钢旎ò?,“這棟大宅曾經(jīng)是我和我媽的噩夢,我不知道多少次夢見一把火將這里燒了,連帶著你這個老畜生!”

    項行昭氣短難抒,“哧哧”地粗喘,項明章問:“怎么,要咽氣了?你等的人還沒到呢?!?/br>
    項行昭動了動唇:“項瓏……”

    項明章說:“你明明清楚你有多下作,否則不會對項瓏那個窩囊廢愧疚,吊著一口氣也要等他回來,確認他安全??赡銉鹤邮侨耍俏覌屇??”

    項行昭突然涌起強烈的不安,嘶吼道:“你答應(yīng)讓項瓏回來……項瓏在哪?!”

    項明章答非所問:“姑姑找大師看了風(fēng)水,大伯為你買了全市最昂貴的墓地,聽說安葬在那兒,能保你下輩子繼續(xù)風(fēng)光。但我不那么打算,我要把你的骨灰撒進大海,這么多年,芙蓉鳥的叫聲應(yīng)該聽膩了,聽聽海鷗怎么叫吧?!?/br>
    一頓,項明章說:“就亞曦灣怎么樣?”

    項行昭聽見“亞曦灣”,神色怔愣,項明章俯身靠近,壓低了調(diào)子:“楚識琛死了,幕后真兇是不是應(yīng)該償命?”

    項行昭瞠目,仿佛回到了癡呆的狀態(tài):“楚識琛……”

    項明章重復(fù)道:“alan沒有弄錯,楚識琛早就死了?!?/br>
    項行昭雙手揪著被單,喉嚨里發(fā)出嗚咽似哭的聲音,他面部充血,枯槁之中透著病態(tài)的紅潤。

    項明章挺直脊背,看了眼手表,說:“項瓏應(yīng)該在路上了,我忘了告訴你,他早就想回來,可他染過毒,為了這一家老小我得把他弄干凈?!?/br>
    手臂一痛,項行昭抓住項明章,一條一條筋脈在衰老的皮rou上鼓起,像頂出地面的老樹根。

    項明章繼續(xù)說:“你的兒子在戒毒中心待了好幾年,又關(guān)在療養(yǎng)院,崩潰發(fā)瘋,給人下跪,什么丟臉的都干過?!?/br>
    項行昭濁淚奔涌:“求、求你……”

    項明章印象中,白詠緹這樣乞求過無數(shù)次,他道:“不用求我,你兒子肯簽協(xié)議就快一點。”

    項行昭虛弱得有些茫然,屋外傳來引擎聲,他抓得更緊。

    “你還能堅持多久?”項明章說,“不過早晚都無所謂,他來了,在床前哭和在欞前哭區(qū)別不大,都是給活人聽的罷了?!?/br>
    項行昭眼神呆滯,張著嘴巴,喉間逸出的叫聲越來越細微,漫長的分秒中一雙瞳孔渙散失焦。

    項明章最后說:“在游艇上我決定,如果活著離開,一定要讓你死不瞑目?!?/br>
    屋外一陣sao動,腳步聲伴著驚呼聲,潮涌般靠近門外。

    不知道是誰喊,項瓏回來了。

    大門洞開的一刻,項行昭緊繃的手指猛然一松,停留半空瞬息,然后順著項明章的袖口滑落下去。

    床邊的儀器“滴滴”作響,一道鮮紅的橫線駛過屏幕。

    項行昭心跳停止,大睜著眼睛。

    所有人撲到床邊,屋中霎時響起叫喊和痛哭,項明章轉(zhuǎn)過身,在眾人背后看見了呆若木雞的項瓏。

    那張臉比項琨還要老一些,頭發(fā)很長,翻起的夾克領(lǐng)子擋著下巴,眼神充滿畏懼和迷茫。

    項明章從項瓏身旁經(jīng)過,一臉涼薄猶如與陌生人擦肩,他走到柜子前,上面擺著他送給項行昭的壽禮。

    玉松椿,項明章伸手撫摸,他想做的已經(jīng)做到了,想得到的也得到了。

    “看富貴,有兒孫?!彼卯?dāng)日的賀詞昭彰勝利,亦是與項行昭告別,“爺爺,走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