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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理寺考公寶典在線閱讀 -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78節(jié)

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78節(jié)

    楊枝悶聲應“嗯”:“微臣不敢貿然懷疑賢妃娘娘?!?/br>
    她其實懷疑的并非賢妃,而是另一人。

    片刻,她再度問:“聽聞那作證的宮女自盡了?!?/br>
    “嗯?!崩钲茞瀽瀾艘宦暎骸白菜懒?,與寶隆就前后腳?!?/br>
    楊枝知道,寶隆早在搜出信箋的那天便服毒自盡了,甚至在抓捕他的內侍到來之前,可見他在這宮中有多少耳目。算計了大半生、執(zhí)棋了大半生的三朝老內侍就這么死了,死的悄無聲息。

    “微臣聽聞,那宮女臨死前說了一句話,一命抵一命,是嗎?”

    這不過是宮女臨死前的一句胡話,李燮不明白她怎么格外放在心上,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低低應了個“嗯”:“想來那宮女也參與了其中,聽聞寶隆死了,又驚又怕?!?/br>
    楊枝垂眸不語,不置可否。

    李燮見她神色沉斂,似仍在思索,亦未再多言,徑領著她往承天殿而去。

    承天殿西閣中,李擎越正在批章,聽聞李燮覲見,擱下手中的筆,捏了捏晴明xue:“讓他進來。”

    “父皇,宮女一案,案情尚有可商榷之處,兒臣有另情稟報?!?/br>
    聽到“宮女一案”幾個字,李擎越鷹隼一般的眸子猝然一凜,落在跟前的獨子身上,須臾,沉如晦水的聲音隔著書案傳來:“誰攛掇你來的?”

    “父皇兒臣……”

    “你沒這個心計,何人攛掇的你,讓他進來?!崩钋嬖嚼淅涞?。

    楊枝走進承天殿時渾身泛起了一陣冷意,分明已是五月初的天,卻有一陣驅不散的涼意鉆著她肌膚往底下滲,她不自覺打了個寒噤,手心早已糯濕。

    這是她第二次見這個弒侄奪權、殺伐狠絕的帝王。上一次還有鄭渠在旁相助,這一回卻是她獨自面對。

    不知怎的,他想起上一回入宮前柳軼塵寬慰她的話“無需怕,那宮城你也不是頭一回進去,吃不了你?!?/br>
    他的話沉沉杳杳,莫名有種寧人之效。

    上一回她是被鄭渠半蒙半騙至此,這一回卻是她心甘情愿來的,是替柳軼塵,亦是為她自己來的。

    她不可能永遠活在他的蔭庇之下。

    這般想著,她不自覺挺直了脊背:“微臣刑部江州清吏司楊枝參見陛下。”

    “是你?”李擎越目光一頓,危險的雙眸掃過她的脊背,卻是一聲冷笑:“我就知道柳敬常不會輕易罷休……你去過賢妃宮中了,有新的發(fā)現?”

    楊枝抿唇,定定吐出幾個字:“微臣接下來所言事關重大,懇請陛下屏退左右。”

    “哦?”李擎越口氣中的哂意更為明顯,雙眸卻微微瞇起,似一只蓄勢待發(fā)的雄獅,通身散發(fā)著要將人一口撕碎的危險氣息。

    楊枝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趴伏在地,將面前的地板都印出了痕跡,須臾,她一咬牙,道:“微臣知道寶隆身后之人是誰?!?/br>
    漫長的沉默像無盡的黑夜,將楊枝籠罩其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在義莊的那個孤獨夜晚,一具具尸體就躺在身側,呼吸間皆是難以忍受的尸臭。

    可她還是忍過來了,只因那個寡言的內侍說“你看,死沒什么了不起也沒什么可怕的,活下去才厲害?!?/br>
    那天晚上,她捏著拳頭,默背著夫子教過的圣賢篇章,一點一點捱到門縫中透出初晨的亮光。

    她從未覺得陽光那般可親,亦從未覺得自己胸中有那般熱烈過。

    那一刻她想,大哥哥說的對,死不可怕,死人更不可怕,她要活下去。

    所以,她還怕什么?

    這般想著,她忽然覺得撐在地上的手臂有了力量,而亦是在這一刻,高居案后的那人沉沉發(fā)了聲:“你們都出去,燮兒,你也出去。”

    “父皇……”

    “出去?!?/br>
    偏殿內一時退了個干干凈凈,只余楊枝與李擎越。李擎越從案后走下來,走到楊枝跟前,令他通身的壓迫感更加近在咫尺:“說吧?!钡瓋蓚€字,像一把懸于楊枝頭頂的鋼刀,刀刃閃著銀亮刺目的光。

    楊枝定了定心神,緩緩開口:“陛下,翔鸞殿的宮女其實無人謀害,她是……自殺的。”每一個字出口,她都感覺那刀刃離自己更近了一些。

    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卻沒有降臨,短暫的沉默之后,cao縱鋼刀的那個聲音淡淡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翔鸞殿東閣中那扇窗戶雖有穿鑿的痕跡,但痕跡里重外輕,說明是被人從里面打開的。”楊枝徐徐道,學著柳軼塵的樣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沒有起伏:“而且那窗栓并不難撬,若是從外邊打開,只消拿一根鐵絲,輕輕一撥即可,生生鑿開,非但艱難,還易引來注意?!?/br>
    “人的確是經閣門進去的,徐公公離開過正殿,給了那兩侍衛(wèi)好處,他們已招了?!?/br>
    “敢問陛下,那兩名侍衛(wèi),現下何在,可能叫來與臣對峙?”

    李擎越冷冷盯著她,許久,吐出兩字:“死了。”

    饒是已有所料,楊枝心頭還是劇烈一跳——在宮中,這樣面目模糊的侍衛(wèi),死多少個,都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就像當初的自己,和另十一個生死未卜的孩子。還有吳翎,和那十一個死狀凄慘的內侍。

    在這偌大王朝的滾滾長河中,他們皆是隨時可以被犧牲的存在,沒人記得他們的姓名,史書里寥寥幾個字,便是無法想象的人間煉獄。

    這般想著,她忽覺一股氣血上涌,整個胸腔也燃燒著一團烈火,這烈火自十二年前燒起,甚至自更小的時候燒起,在她端坐筵堂前時,便已冒出了微小的火星。如今更是蔚然成勢。

    楊枝跪在冰冷的漢白玉地面上,一日不知擦幾遍的潔凈地面照出她清冷的眉眼,照出十二年前的漫天火光、刀鋒劍影。須臾,她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陛下,那兩個侍衛(wèi)在撒謊?!?/br>
    “放肆!”

    天子之怒并未斬斷她的倔強,她感覺到有一只巨獸沖破了胸中的藩籬,不管不顧般續(xù)道:“賢妃娘娘對殿中一人一事都十分謹慎,徐公公離開,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方才微臣隨殿下進入娘娘宮中,只離開片刻,便讓娘娘留心到了?!?/br>
    “你是生面孔,她自然多注意些?!?/br>
    “的確有這個可能?!睏钪Φ溃骸暗侨漳锬镂醋⒁獾叫旃x開,是因為耽于蜀錦刺繡。然據臣所知,娘娘十分熟悉蜀錦刺繡陣法,不至于新奇到忘我的程度?!?/br>
    李擎越抿唇不語,冰冷的眸光死死盯著她。

    楊枝覺察到一股寒意,卻還是繼續(xù)道:“且臣還有另外發(fā)現?!?/br>
    “繼續(xù)說?!?/br>
    “東閣中矮凳擺放在條案側邊,既無用途,行走時還容易絆著腳,尋常家中尚不會如此陳設,更何況娘娘宮中這等處處精致講究的地方。”楊枝道:“但那擺放之處,卻與宮女雅闌吊死的地方不遠,恰在橫梁之下。”

    李擎越挑了挑眉,眸底晦暗莫辨:“若是懸梁自盡,那須得踢倒腳下的矮凳,但宮人沖進那閣中時,那矮凳卻擺放的正正的。楊主事,那宮女雅闌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無處借力的情況下,將自己勒死?”

    楊枝不疾不徐道:“是事后有人扶正了那矮凳?!鳖D一頓,補道:“微臣在洞開的那扇窗隙間發(fā)現了青泥的痕跡,正是窗下的花泥?!?/br>
    李擎越眉心一擰,眼底射/出危險的寒芒:“你不曾想過,既有人做局,事后為何不將那痕跡清理干凈?”

    楊枝垂著眸:“想過。”又道:“但太子妃一案中,韋氏一句話提醒了微臣,翔鸞殿中一名宮女隨意的一句話亦提醒了微臣——是因為傲慢,更因為宮中人事更迭,諸般雜事當前,一時忙不過來?!?/br>
    “那東閣事后的確有人打掃過。但……”楊枝道:“一來閣中才死過人,二來翔鸞殿中宮人皆遭了一輪撤換,新來的宮人不熟悉閣中事務。徐公公一走,賢妃娘娘失了個左右手,更不可能面面俱到?!?/br>
    李擎越薄唇抿直,良久不語。好一會,方問:“你說傲慢,是說賢妃?”

    楊枝沉吟片刻,覺察到手心的汗涔涔暈開在漢白玉地磚上,那一剎那仿佛有半生之長,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一咬牙,啞聲道:“是?!?/br>
    短暫的沉默之后,高案后忽然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你與其說是賢妃傲慢,不如說是朕傲慢——你想說,是朕主導了這一切,是嗎?”

    “微臣不敢?!?/br>
    “你有什么不敢的,柳敬常帶出來的人,膽子比天都大?!崩钋嬖捷p哂,口氣中卻聽不出多少喜怒。這個年逾五十的帝王,在縱橫捭闔、殺伐決斷二十余載后,早習慣了將喜怒藏于無形。

    楊枝默然不語。

    李擎越冷笑:“朕給你一個機會,你說說你懷疑的理由,說的有理,朕便放過你。有一絲牽強之處,今日誰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楊枝已感覺不到支撐在石板上的雙臂,輕咬了下嘴唇,開口。她的舌下似含著一塊刀片,每一個字落,都在那刀片上留下痕跡,一句短短的話說完,已然是鮮血淋漓,她仿佛聞到了舌尖的血腥氣。

    “陛下想……一箭雙雕,除了寶隆與衛(wèi)家。”

    這幾個字出口,便是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此刻若是有第三人在場,一定覺得她是瘋了。

    李擎越卻只是瞇眼看著她,半晌方冷道:“你覺得朕會為了兩個臣子搭上自己的子嗣?寶隆與衛(wèi)尊,在你們眼中或許權傾天下,但在朕眼中,不過是兩條狗?!?/br>
    “主人殺狗,亦需要名目。”楊枝沉沉應對:“否則便會背上殘暴不仁之名,別的狗亦會有兔死狐悲之感。再者,陛下并未犧牲子嗣,那宮女……”

    “……并無身孕。”

    她一句比一句犯上,一句比一句驚心動魄。李擎越看著她,忽然覺得荒誕,竟然笑了:“聽聞柳敬常很看中你,他就不怕你今日有去無回?”

    怕嗎?

    柳軼塵大概也想不到她會這么膽大妄為吧。

    心中掠過一絲不知是酸楚還是甜蜜的感覺,想到遠在青州的那個人,雙臂也一下子被灌滿了力量。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信是什么。

    是信任。

    當日裝病誆她隨鄭渠進宮的那一刻,他大概便想好了,要做她腳下的磚,鋪成一級一級的石階,將她送到她年少妄想的彼岸。

    她不必回到武帝前去,亦不必再投身為男子。

    是以,當她與鄭渠說這個案子她來查時,饒是心中不免有擔心,他亦沒有阻止她,而是默默為她安排好一切——謝云、黃鶴、偷偷放進行李里的那冊邸報簡抄,乃至目下正揣在懷中的那封密函。

    “臣相信陛下,柳大人也相信陛下,聽完接下來的話,陛下不會要臣的性命?!?/br>
    李擎越唇畔掛著一絲冷笑,眼底卻是杳暗無波、喜怒莫辨:“那你說說看。”

    楊枝道:“陛下要殺寶隆不難,但目下需要一個理由,將宮內上下翻來覆去查上一遭,此為其一。其二,當年衛(wèi)氏投靠陛下,陛下與衛(wèi)皇后當著衛(wèi)家人面許下重諾,衛(wèi)氏但無反心,絕不輕言殺伐?!?/br>
    “……今日這一局,與其說是為寶隆而設,不如說是衛(wèi)氏?!?/br>
    “哦?”

    “十二年前,寶隆投誠后,陛下從未真正相信過他?!睏钪Τ脸恋溃骸胺駝t,單憑他在宮中行走,就有無數次機會將這宮里攪得天翻地覆?!睏钪ξ⑽㈩D了一頓,卻立刻迎來他一句:“繼續(xù)說?!?/br>
    “但事實顯然并非如此?!睏钪Φ溃骸皩m中一切,俱仍在陛下掌握之中,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布下這個局?!?/br>
    “而衛(wèi)氏就不一樣了,衛(wèi)尊高居中書令之職,衛(wèi)氏又把持南軍,眼下雖有松動,但勢力仍不可小覷。而沒有什么比‘謀害皇嗣’更明顯的反心,陛下借一個不存在的皇嗣除掉衛(wèi)尊,可謂是名正言順?!?/br>
    殿中沉默了片刻,那個帶著壓迫感的聲音方凜凜傳來:“你憑何斷定那宮女并未懷孕?還有,你就當真相信衛(wèi)氏并無反心?”

    “回陛下,宮女假孕一事,有三個疑點——其一,是基于臣方才的判斷,懷了龍嗣的宮女不會無故自盡,這對她而言,是飛上枝頭的絕佳機會;其二,是她死后宮中的態(tài)度以及內侍省的做法。宮女雖無份位,卻畢竟懷有皇嗣,按宮中禮制,理當晉位處理后事,陛下卻將她的尸體草草交于內侍省,任由一場過于蹊蹺的大火燒毀了她的尸體;其三,是那名作證宮女自盡前的一句話——一命抵一命。雅闌若是身懷六甲,那便是兩條性命,而非一條。而且,她那話是在寶隆身死之后說的,其實說的并非自己,是寶隆,雅闌甘愿身死,換了寶隆一條性命?!?/br>
    “至于衛(wèi)氏究竟是否有反心,臣不敢擅斷,但至少在此事上,臣覺得沒有?!睏钪δ灰凰?,續(xù)道:“臣見過衛(wèi)尊的女兒衛(wèi)窈,他說衛(wèi)尊早起出門前,特意吩咐廚下燉了老鴨湯,說入春以來還未嘗過鴨子的鮮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嘴饞……說明那日他以為不過是尋常上值,并不知道自己會耽擱到很晚。且臣令謝大人去過政事堂,衛(wèi)尊衙房內桌面凌亂,折子才寫到一半,亦說明他那日進宮,并未預料到自己會就此有去無回。若當真是他與寶隆竄通要謀害皇嗣,必會有所安排,心中亦多少有些預料,不會如此措手不及?!?/br>
    “倘是他故意做作呢?”

    “若是故意做作,他定會在被審時提出來。但臣翻過刑部的卷宗,衛(wèi)尊并未提過此事。”楊枝道,稍稍一頓,深吸口氣,方續(xù)道:“而更為重要的是,青州石碑之事,陛下早已知道,卻秘而不發(fā)。那石碑是三月初挖出來的,中書令卻到三月末才收到所謂的急報?!?/br>
    李擎越雙眸一瞇:“你憑何判斷朕已知道青州石碑之事?”

    “鄭大人到達豫州的時候?!睏钪Φ溃骸按税溉履┌l(fā)作,鄭大人卻四月中下才抵達豫州,可見走的很是不急不慢。若非陛下默許,他沒那個膽子。陛下想先削衛(wèi)氏,再除江氏,是以才有這半個月有意的耽擱?!?/br>
    話到此處,李擎越也懶怠再與她打機鋒,冷冷覷著她,道:“你既已猜到朕的意圖,今日還敢特意來此說這些話?”

    這已經是二人交談以來他第三次以性命相要挾,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了此刻,楊枝反而淡靜下來。

    沉吟片刻,定定道:“臣今日來此,是想勸陛下不殺衛(wèi)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