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銀杏與行旅
至于旅館。我住的房型是一個晚上三千日幣的女性四人房。房間裝潢簡單,講究實用,每人都有一個床位、兩片帳幕、一個私人照明裝置、一個保險柜以及一塊剛好能容納行李的空地。旅館一樓設有交誼廳,地下室則有恍如自戰(zhàn)國時代起就不曾藏污納垢的淋浴室。 這個價位以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而言,似乎便宜得有些不可思議。我總共住了三十晚,和我同房的旅客多半是臺灣人、大陸人、回教徒。 和其他旅客比起來,臺灣人總喜歡待在臥室里。她們寧可花時間將紀念品疊在行李箱上,拍照分享,也不愿在京都街頭多散步幾小時。 大陸人多半都很親切,尤其是一位常找我聊天的大陸阿姨。她和朋友一起旅游,由于訂不到兩個人的床位,只好分別住在不同間青年旅館中。大陸人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節(jié)儉。她還教我把一大團報紙塞進鞋子里,就能使鞋子乾得比較快的妙招,這在進入雨季的京都中非常實用。當然,她也無可避免地問我一些關于政治的敏感問題,我只得演個笨孩子,含糊其辭地帶過。 其中幾位回教婦女脾氣則有些難以捉摸。一樓有二十四小時的交誼廳,她們不喜歡去,寧可在三更半夜讓床鋪的帳幕大開,沒外人似的滔滔不竭談天說地,完全不替其他旅客著想。畢竟是青年旅館,我心忖。排除偶爾會遇到自私旅客這點,這個旅居的地方算是好得沒話說。 不過無論是什么國籍、什么性格的人多半都會在四五天內退房,我是在里面停留最久的人。然而我沒有羨慕他們比我早一步回家,在這段旅程中,我?guī)缀鯖]有過孤立無援的畏怯,反而有些樂而忘返。游學期間,也會去觀察其他在京都長期居留的臺灣人,都從事哪些工作,設想自己以后待在異鄉(xiāng)要如何填飽肚子。 想來羞愧,但第一晚按事前約定好的、打電話給父母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熱愛京都,但以后就算不在京都定居也無妨,只要能在沒辦法頻繁往返老家的地方安定下來就好。 我的想法與德勒茲(gillesdeleuze,1925-1995)和伽塔利(felixguattari,1930-1992)一同提出的反伊底帕斯(anti-oedipus)概念有某種程度的關聯(lián)。 以往一直被困在弒父戀母的狹小戲臺上,我老覺得自己無法確實成長,直到前往陌生的京都的此刻,才覺得自己或多或少正變得比較強悍獨立,視閾也變得較為開闊。想要一直這么強悍、開闊下去。這些電話講不講都無所謂,最好能不報備。能與伊底帕斯情結完全分割,與我而言,是最理想最成熟最健康的狀態(tài)。但如今能在京都落腳,到底也是因為有家人的協(xié)助,總之,做人還是不能太忘恩負義。 我睡在靠窗的下鋪,清晨拉開帳幕時,能和婆娑起舞的銀杏枝葉打照面。 青年旅館的自助早餐,雖然總是味噌湯、茶泡飯、咖哩飯、西式麵包,這幾個固定班底,卻也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讓人捨不得匆匆忙忙地把早餐解決掉。儘管如此,人們總是急急火火地把早餐解決掉,往各自的目的地疾行而去,要趕去上課的我也不例外。 顛簸的公車上,《古都》的書頁規(guī)律地刮擦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京都的公車安靜到彷彿能聽見地球自轉的聲音。閱讀時,手機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訊息聲,一旁頂著鳥巢似的頭發(fā)的三個少年,立時嘻皮笑臉地模仿起訊息聲,我起初以為是他們只是沒事找事做。第二聲鈴聲隨之響起,少年不笑了,繃著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好幾次,彷彿在瞪著一個夜半用電動鎚鑽地板的工人。我摸不著頭腦地向日語學校的老師請教,這才知道在京都的任何交通工具中發(fā)出鈴聲都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而今細想,我覺得來京都游學其實是件很矛盾的事。因為不想在京都游手好間三十天,所以才報名附屬于京都造形藝術大學的語言學校的短期課程,并提醒自己下課后要盡快回到旅館里溫習日語。但是青年旅館是個與許多觀光景點毗鄰的地方。從旅館徒步就能走到的地方,既有埋葬織田信長的本能寺,有販售京都所有山珍海味的錦市場,還有點綴著儀態(tài)萬芳的藝妓的花見小路。再說,七八月也是關西祭典最密集的時候。這個禮拜觀賞京都祇園祭的山鉾巡行,下禮拜去大阪觀賞遠近馳名的天神祭,之后還有滋賀縣的琵琶湖煙火大會。 不管地緣和時間上,都很難把自己悶在旅館的交誼廳里發(fā)憤圖強。倘使真能乖乖待在交誼廳里,那么旅居京都的意義何在?于是,我每天幾乎只花一個小時把作業(yè)寫完,其馀的時間都在旅行。 扣除半天的日文課,剩下的休間時間,我多半喜歡帶著筆記本和鋼筆,到鐵路公車所及的地方,尋覓著想要寫下來的風景和心情。只有在少數(shù)想要有人陪伴的日子里,才會和班上的幾位同學到處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