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閻王殿前，閻天汐自袖口掏出一枚紅色小人，與過去傳給母親的并無不同?？伤@次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將小人往空中一拋。

    「那是？」韶央好奇地看著小人消散成紅煙。

    「一封給父親的請求?！归愄煜p描淡寫帶過，朝韶央伸出手。「來嗎？」

    韶央毫不猶豫扣上他的手。

    輕煙從閻天汐身上散出，逐漸凝為一頭龍的形狀。閻天汐擁韶央入懷，另一隻手拉著青龍飛上天際。

    清風(fēng)拂過韶央的臉，涼爽宜人。攬在韶央腰間的手幾乎沒使力，全靠青煙托著，這讓韶央擔(dān)憂地抬頭看向閻天汐。

    與其說閻天汐控制青龍向前，不如說是青龍拖著閻天汐。男子雙眼緊閉，面色死白。他的額頭佈滿汗珠，滑到鼻尖形成一個小小的露珠。

    韶央緊緊抱住閻天汐消瘦的身軀，眼眶發(fā)熱。這場旅程即將來到盡頭，她卻不曉得最終的結(jié)局為何，也不敢開口詢問。

    就在兩人一離開閻王殿管轄范圍時，變故突生。

    失去控制的青龍一聲嘶鳴，甩動著想掙脫兩人。閻天汐猛然睜開眼，將青龍往下一摔。急速落體的失重感讓韶央屏住呼吸，手還緊抓著閻天汐不放。閻天汐唇角微勾，用稀松平常的語氣問韶央：「你相信我嗎？」

    「相信?！股匮氩患偎妓骰貞?yīng)，又有些好奇閻天汐為何這么問。

    下一秒，韶央感覺自己與閻天汐分離。巨大的衝擊力讓她腦袋瞬間空白，順著低處翻滾數(shù)圈才停下。等她頭暈?zāi)X脹爬起身，她發(fā)現(xiàn)閻天汐已經(jīng)回到青龍身邊?！搁愄煜?！」

    閻天汐以非常危險的姿態(tài)騎在青龍頭上，手上的匕首不留情插入青龍眼中。青龍痛苦地甩著頭想要擺脫頭上的異物，閻天汐卻妥妥卡在龍角間不動。眼前的青龍已經(jīng)膨脹到數(shù)間屋子的大小，使閻天汐看起來無比渺小。

    「過來。」卿玥伸手將韶央拉進(jìn)安全區(qū)。她早就知道閻天汐最終會來到這個地方，已經(jīng)等待多時。

    原本湛藍(lán)的天空積起怪異的黑色雨云，聚集的中央正是青龍頭頂。雷雨云閃動著不詳?shù)睦坠?，轟隆隆的雷聲振得韶央心驚膽戰(zhàn)?！搁愄煜珪]事吧？」

    卿玥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又帶著韶央往后好幾步?！改阒罏槭裁撮愅醯羁偸沁x擇活人鎮(zhèn)壓而不是鎮(zhèn)入地底嗎？」

    韶央轉(zhuǎn)過頭，看見卿玥神色復(fù)雜。悲傷、懷念、遺憾交織在平時冷漠的臉上，帶給她不祥的預(yù)感。

    閻天汐將青龍死死壓到地面，很難想像此時的他竟還蘊(yùn)藏著如此爆發(fā)性的力量。他朝天空抬起一隻手，宛若祈禱?！父赣H！」

    金色的雷自空中乍然劈下。

    一切彷彿都成慢動作進(jìn)行，雷電精準(zhǔn)劈穿青龍，將黃土大地劈出深不見底的深淵，也劈穿了──騎在青龍身上的閻天汐。

    閻王降下的天雷將他的兒子撕裂，劈散成無數(shù)碎片。在韶央最后的畫面里，閻天汐抬頭仰望天空，面容平靜。

    閻王第一次回應(yīng)了兒子的期待，親手將他斬裂。

    以戰(zhàn)場中央為核心，無數(shù)金色光芒朝四面八方噴發(fā)。閻天汐碎散為美麗的光子散落整個幽冥，這是他的力量體，也是身為冥使的全部。意識完全消失前，閻天汐不禁想著一些芝麻瑣碎的事情。他的父親會以他為榮嗎？這樣做能制止白晞野心嗎？他成功盡到青龍之主的責(zé)任了嗎？

    還有，家里那株迷迭香，開花了嗎？

    青龍帶著點(diǎn)點(diǎn)光芒墜落無底深淵。

    卿玥垂下眼簾，終于把斷句接完。「因為無論是自愿還是非自愿，在將神獸鎮(zhèn)壓入地面的那刻，神獸之主的粉碎是必要的?！?/br>
    閻天汐不是因雷電而被擊碎，而是因為神獸被鎮(zhèn)入地面而死。

    他的靈魂會散落在幽冥每一處，永存幽冥，也永遠(yuǎn)無法恢復(fù)意識。他將存在于混沌的夾縫間，不得超生。這是比死去或消亡更恐怖的懲罰，是名為「永恆」的罰則。

    「所以……你要去哪里？」卿玥回過神，發(fā)現(xiàn)韶央正大步跑向逐漸封起的裂縫?！竸e去！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韶央充耳不聞，就著裂縫一躍而下。

    §

    彷彿下墜了一段很長的距離。

    黑暗裹著韶央，咻咻風(fēng)聲從耳旁掠過，險些將肌膚削出血來。

    然后，她落進(jìn)了一片柔軟。

    少女摸索著四周，任何感官彷彿都在這片濃稠的黑之中失去功用。終于，眼前亮起微弱的光芒，燭火般的微光在此時就像明燈一樣指引著她。于是韶央慢慢走進(jìn)光里。

    四周的環(huán)境在一瞬間變了樣。

    如果說剛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現(xiàn)在就是白到看不清東西的濃霧。韶央靜靜佇立等待，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

    閻天汐步出白霧，在她面前站定。「我知道你會來，所以就在這兒等著了?！?/br>
    男子身穿工作時的那套黑色裝扮，一切彷彿又像回到初遇。他在屋頂上，她在船上。

    韶央眼窩刺痛，微顫顫伸出手，卻遲遲不敢觸碰。她親眼看見閻天汐碎裂，可眼前的人卻完好無損。「你是誰？」

    「我是其中一塊碎片，也是閻天汐最后留給你的訊息?！归愄煜粗约航咏糜暗氖郑嘈Φ??！负芸?，儲存在這里的意識也會消亡殆盡，但我們還有一些時間?！?/br>
    韶央有太多話想說，正是因為這樣，她反而開不了口?！浮赃@就是最后了嗎？」

    閻天汐看著身前的少女，噙著笑。在這短短的日子里，他嘗遍無數(shù)酸甜苦辣，以及人類的七情六慾，這些都是韶央帶給他的禮物?，F(xiàn)在，該是他回禮的時候了。男子的手撫上韶央腰間的木牌，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快速歸零?！赣内ひ呀?jīng)不再安全，我用特權(quán)幫你調(diào)整了投胎次序。等你回去后就去投胎吧?！?/br>
    「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辦？」韶央抓住閻天汐的衣袖，發(fā)現(xiàn)絲綢的觸感光滑真實。「你的未來，你的愿望，你的一切……」

    閻天汐輕輕擁抱住少女，眷戀著這些即將消失熟悉?！肝业脑竿驈囊婚_始就不可能實現(xiàn)了，所以沒關(guān)係……」

    他的愿望很簡單，卻不被這殘酷現(xiàn)世所允許。

    韶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頭?！改俏覀円黄鹛影桑尤ト耸?，逃到白晞?wù)也坏降牡胤剑　?/br>
    「傻瓜?！挂浑b手輕放到少女頭頂?！岗な箾]有通行證是無法在人界久待的，何況我現(xiàn)在只剩下碎片?！?/br>
    少女又提了幾個想法，被閻天汐一一駁回。這些想法天馬行空，甚至很多在一開始就有著不可能跨越的橫溝。他知道韶央是狗急跳墻，但并沒有責(zé)怪她。

    閻天汐知道，韶央一點(diǎn)也不想離開，甚至想永遠(yuǎn)和她待在這個無盡黑夜之中。他牽起少女的手，語氣比任何一刻都還要溫柔。「我送你上去?！?/br>
    「你、你會一起來嗎？」韶央露出猶豫神情，打定主意要是閻天汐說不就拒絕上去。

    「當(dāng)然?！褂辛碎愄煜某兄Z，韶央不再抵抗，和閻天汐一起向上飄去。

    短暫的飄浮之后，兩人破土而出。暖洋洋的天光灑落在韶央肩頸，她卻覺得恍若隔世。她降落在熟悉的木板上，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奈何橋上。橋畔的蒲公英不知何時開花了，棉絮花株隨風(fēng)舞動，輕輕擦過她的肩發(fā)。

    當(dāng)她回過神，閻天汐站在她身邊，手上已經(jīng)端著一個碗。「我不會喝的。」

    她抬眸撞上那雙火焰般的紅眸，意外發(fā)現(xiàn)閻天汐眼中有滿滿的理解。一份怪異感油然而生?！肝也弧瓎瑁　?/br>
    一隻有力的手扣住韶央的后腦勺，她的唇被堵住，濃烈的乳香在唇齒間擴(kuò)散開來。韶央想掙脫，腰間卻多出一隻手穩(wěn)穩(wěn)將她箍進(jìn)對方懷中。

    框啷！瓷碗落在橋上散成碎片，剩下的孟婆湯四處橫流。

    這是一份帶有佔有慾的吻，狠狠想把自己烙進(jìn)對方的全部。韶央顫抖著想吸氣，閻天汐卻拒不放手。她含糊著喊著閻天汐的名字，淚珠大顆大顆滾下。不要！她不要忘記！

    直到這一刻，韶央發(fā)現(xiàn)她怕了。

    她很感謝在幽冥獲得了生前沒有的情誼，得到了能自由行動的機(jī)會。從沒獲得家人關(guān)注的她終于能被人惦記，過著被同伴需要的日子。她如愿遇見了重要的人，與對方互訴心意。但她卻沒想過這場美夢的代價是如此心碎，使人痛徹心扉。

    記憶中的那個人逐漸被蓋上厚重的迷霧，她看見閻天汐背對著她，越行越遠(yuǎn)。這是一場絕望的、不帶痕跡的道別，也是註定的離分。無論過去再美好，一切終歸浮塵。

    閻天汐看著過去美好的回憶在少女眼中逐漸流逝，歸趨空洞。他笑著望向此生摯愛，指著橋梁盡頭?！篙喕嘏_請往那邊走?！?/br>
    「謝謝。」少女禮貌點(diǎn)頭，與男子錯身而過。

    閻天汐望著韶央的背影，低聲補(bǔ)上：「請一直走，一直走……不要停下來，也不要回頭?！?/br>
    故事的最后，他沒有選擇他的愛人亦或敵人，而是選擇孤身赴死。

    他以自身粉身碎骨，許愛人一世平安。

    一陣清風(fēng)拂來，擾動了飛舞的花絮。

    而男子原先站立之處，只馀一枚碎裂的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