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她這才又抬起眼睛，看著陛下，一字一句的，軟聲道：“妾叫——蘇皎皎，皎皎如月的皎皎?！?/br>
    “皎皎，好聽。”沈淮淡笑起來，吻了吻她眉骨，說著：“回去吧，朕改日去看你。”

    端午前夕，憐美人復(fù)寵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各宮。

    與之一同而來的，還有兩個消息。

    一是蕭才人不守宮規(guī)，擅自處罰宮妃的僭越之罪，被宓妃責(zé)罰，宓妃罰她抄宮規(guī)百遍，抄不完不許出凌波殿。

    二是昨日被蕭才人罰跪受苦的朱充衣在請?zhí)t(yī)問診時，診斷出了有孕的消息。

    因著昨日蕭才人僭越被處罰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皇后也格外關(guān)注朱充衣，加之她人微言輕，太醫(yī)署的太醫(yī)也沒有幫她隱瞞的道理。

    因此這邊剛診斷出來，皇后那邊便立刻就知道了。

    皇后又著人稟明了陛下，陛下知道后便升了朱充衣少使的位份，叫她在毓秀宮好生安胎。

    蘇皎皎坐在披香殿內(nèi)的桌前，抿了口清茶，悠悠道：“我倒是沒想過朱少使會有這樣的福氣?！?/br>
    她昨日之所以會出手相助，無非是因為想賣朱少使一個人情，好為自己在后宮的人脈多擴一條路。

    其中雖也有看不慣蕭才人的作風(fēng)，想要她在宓妃和宮中其它人眼里失了價值的念頭在，但怎么都是臨時起意的主意。

    若是她早知道朱少使有孕，那這把火，也該燒得再旺些才是。

    魚瀅為她添熱茶，笑著說：“這么看來，小主昨天幫朱少使說話是幫對了，若是她能念您一份恩情，保不齊日后便用得上呢?！?/br>
    魚靄點點頭，覺得魚瀅說的有理，又覺得朱少使不過才侍寢了一次就有了身孕，實在是好運氣，感嘆道：“人人都說在宮里育有子嗣才是最重要的，那朱少使的命實在是太好些。陛下常來后宮，但有孕的妃嬪卻不算多，如今滿打滿算也就幾個，若是朱少使順利誕下皇嗣，那便可再晉一級了?！?/br>
    魚瀅下意識看了眼自家主子，見蘇皎皎神色如常，又看周圍沒有旁人，才低聲說：“旁人的福氣羨慕不得，咱們小主一向得陛下喜愛，如今又復(fù)了寵，遲早會有孩子的?！?/br>
    她頓了頓，又說著：“再說了，宮中唯有主位娘娘才可撫育皇嗣，朱少使就算再晉一級也只是良使，孩子指不定會交給哪個主位娘娘撫養(yǎng)?！?/br>
    “這子嗣是福氣，但若是自己的孩子不能自己撫養(yǎng)，得有多傷心?！?/br>
    魚靄聽得怔怔，低下頭說著：“那倒是的……若是小主的皇嗣到了別的娘娘哪里，那還不如晚些，也好過生離的苦楚?！?/br>
    蘇皎皎神色淡淡地品著手中的茶，仿佛魚瀅和魚靄說的話與她無關(guān)似的。

    實際上，魚瀅說的有道理。

    她的確是不急著有孕。

    而今還沒有在宮中站穩(wěn)腳跟，自己又羽翼未豐，根基不穩(wěn)。她位份還不高，拿不到養(yǎng)育孩子的權(quán)利。

    無論怎么算，過早有孕對她來說都不是個好兆頭。

    幾人正說著話的功夫，披香殿外走進一個懷里抱著一堆艾草的宮人。

    那艾草數(shù)量多，幾乎要把他的眼睛都遮住，走的相當(dāng)艱難。

    魚瀅瞧了一眼，趕緊站起身出去幫他：“小松子，今天怎么領(lǐng)回來這么多？”

    此時正值中午，臨近端午時節(jié)，天氣也熱了起來，尤其今日，竟有些暑天的意思了。日光毒辣，曬得地面泛著刺眼白光，連鳥都沒力氣啼叫。

    小松子出去領(lǐng)每日的艾草，一來一回，熱出一身的汗，臉通紅，看著很是狼狽。

    披香殿內(nèi)今日已經(jīng)送來了冰，曼夏在一旁搖扇，屋子里涼快的緊。

    蘇皎皎溫聲說：“魚靄，去叫他們進來歇，掛艾草不急于一時，等天涼些再做也不遲?！?/br>
    主子體恤下人，屋子里的幾個宮女心中感念，看著蘇皎皎彎唇笑。

    魚瀅帶著小松子一起進來，剛到門口，迎面便襲來一陣薄薄的涼氣，叫人渾身舒爽。

    小松子愈發(fā)感恩小主的寬厚，躬身將艾草放在門口妥帖的位置，只挑了一小把，進來獻寶似的說：“小主您瞧?！?/br>
    他舉起那一小撮艾草，說道：“您昨日才復(fù)寵，今日內(nèi)侍省的人就換了副態(tài)度。昨日晨起去領(lǐng)的艾草蔫巴巴的，顏色發(fā)灰白，里頭還有雜草，今兒再去的時候給的就都是最新鮮最好的那批。您瞧，顏色青翠，味道也清新好聞些?！?/br>
    小松子特意將門前插的那株舊艾草□□做對比，一瞧果真，前幾日的明顯敷衍些。

    宮里的物資和好東西都是有限的，自然優(yōu)先得臉的寵妃和主位娘娘。不得寵的妃嬪如此多，給的便都是積壓的舊貨，充足數(shù)罷了。

    前些日子，蘇皎皎向皇后告假了大半個月。陛下除卻一開始來看過她兩回，此后便再沒來過，內(nèi)侍省覺得她失了寵，也就不會在她身上太殷勤。

    這宮里慣是見風(fēng)使舵的奴才，蘇皎皎早就習(xí)慣了，倒不覺得有什么。

    魚靄卻冷哼了一聲，盯著那把舊艾草忿忿道：“內(nèi)侍省的人以為小主失了寵，什么好東西都往別的宮送，誰又能知道咱們小主的福氣可還在后頭呢！這樣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我這就拿著扔了去！”

    魚靄正義憤填膺，說著就要收拾殿內(nèi)的舊艾草，準(zhǔn)備扔到外頭去。

    誰知凌霄在門口瞧見了，眉尖一皺，輕聲問著：“魚靄，這是什么？給我看看?！?/br>
    這次蘇皎皎能復(fù)寵，凌霄功不可沒。

    凌霄在宮里有好幾年了，早在先帝還在時便在宮里侍候。她從前是在御前當(dāng)值，后來調(diào)去太后宮里，直到太后薨了，才又回到內(nèi)侍省。

    她性子穩(wěn)重端莊，干活麻利，眼光又看得長遠，這一批宮人里，蘇皎皎最喜歡的便是她。

    這回她辦事得利，蘇皎皎消了幾分戒心，昨晚回了宮便說要把她調(diào)進殿內(nèi)侍奉，今日才剛第一天。

    既得了主子的信任，魚靄也將她視為自己人，將手中收拾出來的舊艾草遞給她，嘟囔了兩句：“凌霄jiejie你快瞧瞧，要不是小松子今日領(lǐng)了好的艾草回來，我還不知原來咱們用的都是次貨！”

    凌霄接過那把艾草仔細辨認了一番，又聞了聞味道，沉靜的面上頓時凝重起來。

    她沒多言語，只是抓著那把艾草進了內(nèi)殿，向蘇皎皎行禮，沉聲說著：“小主?！?/br>
    凌霄喚了一聲便不肯再說別的了，只是定定的看著她，眼中似乎有話要說。

    蘇皎皎看得分明，心底也一沉，說著：“你們都出去，不可聲張?！?/br>
    屋子里的宮人散了個干凈，只剩下蘇皎皎和凌霄，她才從兩把艾草中抽出三根，分別擺在桌案上，低聲道：“小主請看?！?/br>
    “這三根艾草分別是新鮮晾曬的好艾草、積壓已久有些許干碎的艾草，還有這最后一根。”凌霄頓了頓，聲音放的越發(fā)低：“苦肝草?！?/br>
    蘇皎皎顰眉淡聲：“苦肝草？”

    凌霄點點頭：“苦肝草與艾草長得極像，僅葉片和根部有些不同，但艾草有益，苦肝草卻是有害?？喔尾萑糁皇菕煸诜课葜?，危害較小，可若是熏燒，氣味卻是有毒的，極傷身子?！?/br>
    每年臨近端午，各宮日日燒艾、掛艾，驅(qū)邪祟蚊蟲，是人人默認的事實。

    往年這一段時日都相安無事，各自宮里喜慶熱鬧，蘇皎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有人在艾草里動手腳想要害她。

    幸好凌霄檢查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苦肝草在殿中并未熏燒，這才免了她被人所害。

    若是這苦肝草藏在艾草里被找到的，會是誰從中做了手腳？

    披香殿這段時日取艾草的都是小松子，難道是他？

    若是，他又是誰的眼線？

    蘇皎皎的心悄然一沉，神色帶上幾分凝重：“叫小松子過來?！?/br>
    此時小松子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正在屋子外頭做活，聽是小主叫他，連忙認認真真地將手在缸里洗干凈，又拍拍身上的浮土，說著：“這就來——”

    他一進殿便覺得氛圍不對，但又實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躬身向蘇皎皎行禮，很是謹慎謙卑，生怕說錯了話叫主子不開心：“小主，不知您喚奴才所為何事？”

    蘇皎皎模樣溫和，神色瞧不出有異，平聲問道：“今日去取艾草的時候人多不多？”

    小松子沒多想，立刻回著：“今日奴才去的早，正是人多的時候，但內(nèi)侍省分艾草的宮人一瞧是奴才，便知是披香殿的人，立刻便優(yōu)先了咱們，將上好的一批給了奴才?！?/br>
    蘇皎皎不動聲色地看著小松子。

    他回答地很快，幾乎是不假思索便答了上來，眼神干凈忠厚，不似作偽。

    何況，若是撒謊，這漏洞便太大了些，只需找來內(nèi)侍省的人一問便知是什么情況。

    既然不是內(nèi)侍省源頭問了問題，那問題就只能出在小松子和別的宮人身上了。

    不論是誰，披香殿都出了jian細。

    蘇皎皎抿一口茶，神色溫柔地笑起來：“你辦事得利，本主想著重用你?！?/br>
    “從來還沒問過，你家是哪里的，可有兄弟姐妹？”

    小松子一聽小主信任，竟是想要重用自己，頓時喜不自勝，激動地有些手足無措。

    他在地上實實在在磕了兩個頭，伏身道：“奴才是祁州人，入宮的時候家中遭了變故，只剩下奴才一人，流亡途中遇見了綁匪，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

    說道半途，小松子似覺得有些傷感，又怕這些話腌臜了憐美人，便斷了斷，沒再說下去，只續(xù)道：“如今奴才在宮中是孑然一身，只盼著能遇到個好主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生，便是最大的福氣了?！?/br>
    如果小松子所說的身世都是真的，蘇皎皎倒覺得小松子是個可信之人。

    無牽無掛的人不易被人威脅，便少了很多被挾持家中人而不得不謀害主子的嫌疑。再一個，小松子平素一貫勤勉忠厚，從不偷懶。

    同她說話的時候，也一直神色端肅，不生一絲躲閃。

    這樣的人，蘇皎皎很難懷疑到他頭上。

    從前還是選侍的時候，人微言輕，身邊侍奉的人只有魚瀅魚靄和曼夏，整日低聲下氣，日子不可謂不艱難。

    她在宮中人脈少，可信的人不多，但以前只是選侍，不得寵的人，也不會有人花了心思去害她。

    如今已經(jīng)卷入了這泥沼，往后若想長久走下去，身邊沒可信的有用之人卻是頂悲哀的一件事。

    今日若能試出小松子的忠心，也是極好。

    蘇皎皎放下杯盞，皓腕微折，柔聲道：“快起來?！?/br>
    “本主既然說了信你，要重用你，自不會虧待了你?！彼ひ艟d和，十分動聽，“你跟著本主的時間雖不長，但也將近一月，本主對你們什么樣，性情如何，你心中自有一桿秤，可是？”

    蘇皎皎牢牢地盯著小松子的眼睛，想要從中窺探任何一絲心虛或躲閃。

    她那雙過分美麗的眼中似乎有魔力，叫小松子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種使命感，淡淡說著：“早在筠霧館的時候本主就說過，若忠心侍主，本主不虧待任何人。但若是膽敢背叛，心存異心，本主也絕不輕饒。”

    “小松子，你可做得到只認我一人為主，忠心不二？”

    小松子這么多年在宮里生活，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恪守本分。

    從未沒有體會過被人信任是什么感覺，他本以為能夠在披香殿好好伺候小主便已經(jīng)是頂幸運的事兒了，誰知小主竟如此抬舉，愿意高看一眼。

    小松子眼眶泛著淚，又跪在地上重重叩響三個頭，堅定道：“小主溫和純善，體恤下人，能夠侍奉您是奴才的福氣。只要小主不嫌棄，奴才愿為小主效犬馬之勞?！?/br>
    蘇皎皎這才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來，溫聲道：“起來吧，去將魚瀅魚靄和凌霄進來?！?/br>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蘇皎皎既然已經(jīng)決定相信，有些事情多放放手，反而有利于收攏人心。

    宮中活計最清楚的人不是她，而是宮人們，若是想抽絲剝繭地找出內(nèi)jian，一起商量才是最好。

    小松子將艾草拿進來時是不出問題的，那便是這艾草在披香殿時被人動了手腳。

    這就有些讓人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