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陡然忽明忽暗，后頭有人打雙閃燈示意。

    尹朝往后掃了眼，一列小汽車只有邁巴赫亮著車燈。

    “小聲點(diǎn)，邁巴赫抗議了?！?/br>
    “元小姐，請留步。”

    后方傳來謙謹(jǐn)?shù)暮魡尽?/br>
    尹朝剎車，背后給狠狠磕了一下。

    “干嗎不走！”元燦霓雙腳仍別在腳踏，手握扶手，縮手縮腳釘在電瓶車后座，像被綁架的烤乳鴿。

    呼聲的主人追上幾步，揚(yáng)手：“元小姐?！?/br>
    文叔擅自打的雙閃，驚醒淺寐的男人。

    小老板雙腳還沒能踩在草坪上，草坪先鋪到他頭上。

    “小老板等你很久了?！?/br>
    這話肯定沒經(jīng)過商宇授權(quán)，不然就會省去時間詞。

    尹朝問：“認(rèn)識嗎？”

    元燦霓只好掀起眼皮，扭頭，脖子一梗，“文叔。”

    “誰?。俊币瘔旱吐?，“‘那邊’的人？”

    元燦霓扶著尹朝肩頭下車，順勢拍拍，“我初戀的司機(jī)?！?/br>
    尹朝想了想，“我等你一會，有情況叫一聲，哥哥救你?！?/br>
    文叔給她開門，還是借口抽根煙離開，和尹朝一前一后盯梢邁巴赫，仿佛車中安著兩枚定時炸彈。

    元燦霓矮身側(cè)坐，環(huán)視全車，看不出哪里能藏病歷，只得開口，“你來給我送病歷的嗎？”

    酒氣撩人，商宇凝眉，漠然開口：“我看是你給我送驚喜?！?/br>
    腦子給酒精浸泡，無法消化深奧。元燦霓只迷茫睜著眼，眨巴兩下，雀斑像小孩搗蛋的花臉，天真畢現(xiàn)。

    商宇又給“氣直”，躁意橫生，“你喝了幾瓶酒？”

    元燦霓豎起一根食指，與鼻梁平行，然后雙眼漸漸斗雞。

    “你——！”商宇抬了抬手，下意識要按下那根挑釁的指頭。

    在魔爪降臨前，元燦霓直覺發(fā)作，驟然收手，望著他吃吃發(fā)笑。

    商宇干脆問：“那男的又是誰？”

    元燦霓有問有答，估計手機(jī)密碼都能乖乖上供，“芳姨的兒子，初中就認(rèn)識的，尹朝是個刑警?！?/br>
    商宇聽來是不打自招，“坐電瓶車后座不硌疼？”

    相同的關(guān)鍵詞激活某些回憶，酒精又讓其飄渺，元燦霓眼神失焦，“還是你的車舒服?！?/br>
    商宇冷笑，“這可是邁巴赫。”

    元燦霓點(diǎn)頭，“雙拼?！?/br>
    “你喜歡嗎？”

    “喜歡。”

    “送你?！?/br>
    元燦霓愣了愣，目光似有焦點(diǎn)，“我沒有駕照?！?/br>
    商宇扯了扯嘴角，冷眼看她裝瘋賣傻。

    元燦霓癟嘴，“你什么時候還我病歷？”

    “起開?！鄙逃罡艨辗饕幌滤龜R在扶手箱上的手肘，掀開蓋子，從兩塊折疊桌板間掏出平平整整的文件袋。

    元燦霓先奪后議，抱著說：“你看過了嗎？”

    商宇只留她一個側(cè)臉，不輕不重蓋上扶手箱，“你那么怕我看見嗎？”

    “有部分是假的——”

    “不用跟我說——”

    兩道聲音打架，攪亂了內(nèi)容。

    寂然片刻，商宇靠不沾酒精的些微理智，重奪控制權(quán)：“說好的掛名而已，沒興趣研究你的過去?！?/br>
    他的話語如同一劑高效的醒酒藥，元燦霓乍然回神，而后疲憊席卷全身，像抽掉主心骨一樣癱軟。

    “好，”元燦霓欠身撈過他的右手，雙手握住搖了搖，“合作愉快?！?/br>
    一年多以來，商宇的手經(jīng)常被人攙扶，不是醫(yī)生護(hù)士就是護(hù)工家人，類似觸碰早已麻木。

    這一瞬陡然回過味，才驚覺不是過去的任何一個人。

    神經(jīng)似被阻斷，他沒能立刻撤回。

    那份心顫還沒止住，旋即化為過電般的激動。

    只見元燦霓捧起他的手，低頭，往手背貼了貼，虔誠印下一個吻部的形狀。

    溫暖，干燥，轉(zhuǎn)瞬即逝。

    “晚安?！?/br>
    元燦霓撒開他的手，腦袋一歪，靠著扶手箱合眼癱倒。

    商宇仿佛高位截癱，四肢動彈得不。

    而后像一場夢，感覺漸漸恢復(fù)——當(dāng)然除了兩條腿。

    “喂?！?/br>
    沒醒。

    “元燦霓?！?/br>
    呼吸平穩(wěn)。

    夜風(fēng)梳過的長發(fā)異常蓬松，覆蓋住大半臉龐，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像松針下冒出的一朵鮮艷蘑菇——那必然有毒。

    凝神屏息好一陣，商宇像抵抗毒蘑菇的孢子，然后聽見睡眠的規(guī)律吐納。

    無論元燦霓醉酒還是入眠，商宇都是第一次碰見，陌生、新奇又具有挑戰(zhàn)性。

    問題擺在他前面：怎么讓元燦霓回家睡覺？

    關(guān)系確定，商宇本可以直接抱她回去。

    單是想象，心海起波，暗涌不定。

    然而野心勇猛，雙腿羸弱，商宇攥緊拳頭，裹住自己的無能，輕砸上扶手箱。

    老小區(qū)環(huán)境安靜助眠，生物鐘和孤寂壓沉了眼皮，才過十來分鐘，商宇精力告罄。

    “喂。”他輕推她肩膀，無反應(yīng)。

    他撩開幾縷頭發(fā)，輕拍她臉蛋。

    不理不睬。

    商宇緩了口氣，掐了一把她的臉rou——

    “啊——！”元燦霓牙疼般，捂著臉頰坐直。

    “回家睡覺！”口吻硬邦邦的，像趕頑童回家的家長。

    元燦霓茫然四顧，空間密閉，內(nèi)飾嶄新，面龐熟悉。她搓了搓臉，生怕又做了一個夢。

    酒意和睡意，不知哪個更為沉重，元燦霓喪尸一樣下車，悶頭往樓宇門走。

    尹朝跟過來，邊爬樓梯邊問：“談完了？”

    回應(yīng)的只有元燦霓的氣喘吁吁。

    “你這初戀，派頭還挺大，打招呼還要司機(jī)代勞，他是明星、政要，還是大總裁露不了臉??？”

    腳步一頓，元燦霓扭頭望著追到并肩的尹朝。

    “他……是不太方便?！?/br>
    尹朝自言自語越過她，“不是我說，霓霓，你初戀這態(tài)度不行，有點(diǎn)沒禮貌?！?/br>
    話題重量落在肩頭，太陽xue隱隱發(fā)脹，此時此刻的元燦霓無力應(yīng)對，仍是實(shí)行拖字訣。

    “改天介紹你們認(rèn)識?！?/br>
    原來結(jié)婚比戀愛麻煩。

    元燦霓開始第一段正式戀愛頗為理智，如今窘?jīng)r沖昏頭腦，竟沖動作出決定。

    她和商宇，經(jīng)歷過不少“稀里糊涂、不了了之”的關(guān)卡，除開分道揚(yáng)鑣那一回，自行車風(fēng)波也是。

    那輛九成新的自行車被迫物歸原主。

    商宇問及原因，元燦霓擠出僵笑，“爺爺會給我另外一輛?！?/br>
    元燦霓就是一個裝滿秘密的蚌，如有耐心撬開，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畸形的珍珠。

    可惜優(yōu)秀的人多少有點(diǎn)自我，元燦霓已是商宇關(guān)心外界的最大限度。她拒絕過他的刺探，他便知難而返，驕傲的人不愿屢屢受挫，便終止挖掘她的內(nèi)心世界。

    元生忠當(dāng)真給了她一輛，元進(jìn)凱銹跡斑斑的淘汰車。

    哪怕她用砂紙修磨，也擦不去歲月的污濁。

    元燦霓推著自行車見商宇，他的眼神像不認(rèn)識她。

    “原來你喜歡這種。”他踢了一腳她的輪轂，鋼條似有變形。

    “還能騎……”元燦霓勉強(qiáng)辯解，沒到半路就掉鏈子，商宇幫掛回去，臟了兩只手。

    下坡時剎車失靈，她一路尖叫，伴著商宇來不及的呼喊，一頭栽進(jìn)綠化帶。

    幸好只是皮外傷，商宇把她薅出來，罵了一句果斷說：“別騎這個破東西，我載你?！?/br>
    元燦霓默然盯著他光禿禿的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