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廿四折·xue貍聞斗·將薜作衣

    2022年4月5日

    江湖人不通文墨者眾，張三王五之流多不勝數(shù)，便在東海武林之中，以行五聞名的沒有一百怕也有幾十，但聯(lián)系到葉藏柯的身上，再把“坐擁弩機軍器”這點考量進去，范圍則一下子就縮小了許多。

    雷景玄。赤煉堂十絕太保排行第五，“掌劍刀筆令，陷陣車馬驚”中的“令”字代表之人，以“不昧其明，不隱其?！敝爻酂捥盟懜鞔a頭的雷五爺。

    即使應風色并不知曉，葉藏柯曾于峒州舒雁樓密會雷五，也不知道在盯梢馬長聲、乃至風花晚樓一事上五爺幫了大忙，但以他倆聯(lián)手扳倒雷彪的交情，雷景玄現(xiàn)身于此，其實半點也不奇怪。

    龍方颶色緩緩舉手。階臺上，身形微佝的黑衣人似覺百無聊賴，一抬下巴，示意開口。

    “……尊駕意欲何為？”

    “我方才不是說了么？”五爺翻起白眼?！白屇銈儩L蛋。你要滾得比弩箭慢，我也不介意全射死了干脆?！?/br>
    “在下龍方颶色，乃奇宮飛雨峰一系?！彼庀鹿斫前朊?，隨手棄之于地。數(shù)月不見，那張圓滾滾rou呼呼、富貴員外也似的胖臉全變了樣，五官依稀還是過往的龍大方，棱角分明的輪廓更添幾分剽悍，整個人猶如一柄脫鞘之刀，分外懾人。

    “奉大長老之命，從妖女手中營救敝宮韓宮主。貴我同屬七大派，數(shù)百年來同氣連枝，雷五爺路見不平不明所以，這才誤殺了本山弟子。小小誤會，料想大長老不見怪?！?/br>
    儲之沁美眸圓瞠，嬌叱道：“你說誰是妖女？”

    高瘦頎長的黑衣人哦的一聲，像是來了興致?！敖壞銈兊姜殶o年跟前，你猜他認不認？”龍方颶色從容道：“宮主若能脫險，奇宮上下對五爺只有感激而已?！?/br>
    應風色既能猜出雷景玄的身份，龍方自然也辦得到，此一節(jié)可說毫不意外，關鍵在于雷五爺?shù)牧觥?/br>
    “你們進庵里來?！焙谝氯藨袘v的視線環(huán)掃現(xiàn)場，與眾姝一一對眼，最末幾句卻是對著龍方颶色說。“我只管小葉的事，其他一概不理。他的朋友，今夜你動不了?！?/br>
    “都按五爺吩咐。”龍方意外地干脆，足見對弩機的忌憚，回顧左右：“將宮主和副臺丞移至安全處，別干多余的事?！睅兹艘姥远小Ｄ檬苤朴阼氀V毒，服下寧心丸雖稍解痛苦，畢竟沒恢復到能動手的程度，咬牙欲起，小手卻被應風色按住，沖她搖頭。

    “……他不會對韓雪色出手?！彼麎旱蜕ひ??！罢疹櫮隳?，我會設法逃出?！?/br>
    莫婷玲瓏心竅，瞬間會過意來。龍方不知奪舍之事，“韓雪色”的身份實是應郎的最佳掩護。況且殊色還在龍庭山，有他照應，應風色出不了亂子。若過于激烈地抵抗，讓龍方起了疑心，反而不妙；銀牙一咬，任兩名九淵使者拉走愛郎，淡然道：

    “他心脈受創(chuàng)，不宜車馬勞頓，最好尋一靜謐處休養(yǎng)。記著延請高明大夫，莫教我的病人死于庸醫(yī)之手?！?/br>
    龍方颶色道：“還是莫大夫愿走一趟龍庭山，省了我尋訪名醫(yī)的工夫？”莫婷抑著沖口答應的焦躁，不露一絲動搖，斂眸哼道：“你沒見我娘傷勢沉重么？你不肯將病人留下，后果自負，與我何干？”語罷顫巍巍起身，走到母親身畔，再不回頭，短短幾步路似有千鈞之重，差點將櫻唇咬出血來。

    憐清淺扶梁燕貞往庵里去，梁燕貞十年來心心念念，就是將阿雪救出龍庭山，豈肯失之交臂？奮力掙扎：“把人給我留下！你要帶他走，先將我殺了！阿雪……阿雪！放開我！”憐清淺好言相勸，她總不肯依。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那黑衣人“五爺”和龍大方三兩句間，形勢居然便翻了兩番，儲之沁弄不清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友軍，何以莫名其妙與敵人達成共識，又莫名其妙帶走韓雪色……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韓雪色身上那股令她熟悉的異樣悸動更加莫名，回神已握緊劍柄，正欲起身，頸間忽涼，一柄利刃由身后架住了她。

    “……我還在想，你打算什么時候出手，似乎是早了些。”龍方道：

    “隨這幫妖女退入無乘庵，或伺機殺之，或等消息里應外合，俱都是更好的選擇。你太令我失望了，鹿希色。”

    儲之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從滿霜的切齒之怒，不難猜到背后是誰，余光瞥見的紺青色劍柄，也說明頸間是何人之劍。

    只是她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

    見鹿希色無意接口，龍方颶色迎著諸女或憤怒或驚詫的眼神，娓娓道：“為營救韓宮主，是她主動提議，要潛入無乘庵臥底，并定下今晚的行動時間。雖說暴露得早了些，但沒功勞也有苦勞，我還是收回‘失望’二字好了?！?/br>
    儲之沁再天真，也知“營救韓宮主”是說給五爺聽的，指的就是攻打無乘庵。按龍方之說，鹿希色從開始就是臥底，拉聯(lián)滿霜、莫婷等，是為龍大方做反間。龍方因而對無乘庵了若指掌，才派成冶云、連云社等打頭陣。

    忽聽憐清淺道：“你透過迎仙觀傳遞密信，相約今晚前來，聯(lián)手收拾羽羊神，想來還是臥底。策反韭丹刺殺葉大俠，是你、龍方，還是羽羊神的意思？”卻是沖鹿希色問。女郎一徑沉默，冷冷迎視，既未閃躲也不辯駁，仿佛聽的是他人之事。

    眾人始知鹿希色也曾以“刺殺羽羊

    神”的名義，拉聯(lián)梁燕貞主仆，手段不能說不厲害，對照其背叛之舉，益發(fā)令人難受。

    儲之沁忍無可忍，不顧劍鋒加頸，霍然回頭：“你為何要這樣？明明他……應風色他……他最歡喜你了啊！為什么要背叛大家？應風——”

    “應風色已經(jīng)死了！”

    鹿希色杏眼瞠圓，柳眉倒豎，仿佛精致的人偶忽然活起來，神情卻是前所未見的疾厲：“報了仇，死人便能活轉(zhuǎn)過來么？這般舍不下，干嘛不隨他一起死了，相從于地下？還活著的人，要吃飯、要穿衣，不替自己打算，巴望九泉下的應風色給你張羅么？他已經(jīng)死了，在養(yǎng)頤家那晚就已經(jīng)死了！我親眼看見他的尸身，摸著他直到?jīng)鐾?，他死了，不會回來了！是你們不肯消停，我為自己有什么錯？”

    “你……住口！”儲之沁眼眶一紅，揮掌摑去。鹿希色的劍刃抖鞭似的往她左臂一抽，鮮血迸出，儲之沁吃痛踉蹌，這巴掌畢竟沒能得手。

    “之沁！”言滿霜忍痛將她拉回，點了臂上的xue道止血，萬幸入rou不深，并未傷及筋骨。滿霜攙扶著無聲落淚的儲之沁，退往庵門，目光須臾未離鹿希色，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但愿你做的這一切都值得?！?/br>
    “韓雪色畢竟是奇宮之主，身價擱在那兒，這價碼我能接受?！甭瓜Ｉ涞?。

    兩人相隔不逾劍臂，就近端詳，滿霜發(fā)現(xiàn)她渾身的衣衫破口全無血漬，只露出其下的雪白單衣，不見肌膚。那單衣白得不尋常，泛著蛛絲般的雪潤輝芒，正因有它，铓血劍才未傷皮rou，鹿希色是假裝中了铓血礦毒，戰(zhàn)力其實不受影響。

    言滿霜心念電轉(zhuǎn)，驀地想起一物。

    （紫苑鱗甲……是應風色的寶衣?。?/br>
    應風色與無乘庵小隊互通聲息時，介紹過這件寶衣，說須以特殊功法驅(qū)動，才能使寶衣發(fā)揮等同七成威力的防御效果。

    他自稱沒能入手驅(qū)動的功法，卻總將寶衣穿在內(nèi)里，這種欲蓋彌彰的小聰明頗令滿霜生厭，相熟后卻反覺可愛。鹿希色能駕馭鱗甲，想也知道應風色必將功法傳給了她。

    “……你也有臉穿他的衣甲！”

    兩人擦肩而過，滿霜切齒沉聲，鹿希色不為所動，完全感受不到羞愧或憤怒等情緒，漠然到教人心涼。滿霜只覺說不出的惡心，至于是她自應風色的遺物中搜刮而得，或是龍方用以籠絡她的“禮物”，女郎半點也不想知道。

    儲之沁說得沒錯。應風色最歡喜她，他一貫是愛她的，在與她們熟識、相好前便已愛她，待她與別個兒不同。只能說他瞎了狗眼——滿霜惻然之余，鼻端忽覺酸楚，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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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女退入無乘庵，失魂落魄的洛雪晴，和緊抱鹿韭丹尸身不放的胡媚世都沒落下。

    清點人數(shù)時，莫婷驚覺阿妍不見了蹤影，與她同來的少女簡豫也是；一起消失的，還有嚴人畏的尸體。若是阿妍單獨失蹤，莫婷的擔心將十倍于此刻，便不提阿妍的高貴出身，與未來太子妃出事的嚴重性，說到底是應風色將她扯進這場風波，莫婷總覺過意不去。

    但阿妍、簡豫和嚴人畏齊齊消失，代表在背后cao弄的是同一只手，因著某種一致的利益；未必是害，也有可能是救。除了嚴人畏以外，袁大學士夫婦興許替義女安排了更厲害的保鏢，能無聲無息將她帶離此地——莫婷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稍稍緩解有心無力的焦慮。

    畢竟要擔心的事已然太多。

    那高瘦微佝的黑衣人“五爺”是最后一個進門的，此前始終倚柱立于階上，雙手抱胸，瞧著庵前來來去去搬運尸體的九淵使者的眼神，同瞧著一列螞蟻的毛孩子沒兩樣，既覺沒甚意思，又忍著想讓它更有意思的沖動；那股子滿不在乎的神氣，可比亮刀劍更具威懾力，哪怕突然打個響指，讓埋伏于暗處的弩箭齊發(fā)，無端端毀約殺人，似也合情合理。

    他好整以暇地閉門上閂，貼耳聽了會兒，忽返身疾掠，鷂子般撲入廊檐，身法如流水行云，快到不及瞬目，堪堪趕在梁燕貞張口叫喚之前。

    另一只白得不帶絲毫血色的如玉柔荑快他半步，搶先摀住梁燕貞的嘴，不知是否打擊太大，以梁小姐的修為，竟躲不開也甩不掉，脫力般倒入憐清淺懷里，渾圓堅挺的乳峰急遽起伏。

    原本安置葉藏柯的偏間，門板處只余一個長方形大洞，鐵皮高臺上自是空空如也。

    窗戶前的濾塵薄紗遭人卸去，兩扇窗牖大大向外推開，窗櫺邊上架著拆下的門板，形成平整的緩降坡。從門板上留的拖痕，可以想像昏迷的葉藏柯被固定在擔架上，由此運出，用的怕還是她們先前倉促制作的簡陋擔架。

    “閣下果然是虛張聲勢，意在拖延?！?/br>
    憐清淺波瀾不驚，望著階下鵠立的黑衣人?！暗覜]料到拖延的目的，非是拯救我等，而是乘隙劫人。你是冒了雷景玄之名，還是雷萬凜瞞著他家老五，暗里派來滅口的黑手？”

    “我只說叫我‘五爺’不妨，沒說是五爺本人?！?/br>
    黑衣人拉下覆面巾，露出一張意興闌珊的瘦臉，遠遠稱不上俊，但也很難說是丑。有人會覺得是中年，但說是老人亦無不可；以武行來說絕對是雜魚相，出現(xiàn)在其他行當里也不令人意外，總之是每日在道上能見

    百八十遍的面孔，轉(zhuǎn)眼即忘，毫無記憶點可言。

    盡管如此，露出本相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本身就是誠意的展現(xiàn)。狡猾深沉如龍方颶色，面對暗夜中不知其數(shù)的弩機埋伏時，也采取了同樣的哀兵之策，以示無敵對之意。

    “我來此間，只為保葉藏柯不失，無奈忽遇對頭，耽擱了時間，未料小葉竟重傷如斯?！焙谝氯说溃骸澳銈兊乃阑钗也魂P心，葉藏柯若醒來怪我，那也是醒來后才有的事。我?guī)ё叩娜宋邑撠煟劣谀銈?，就自求多福罷?！?/br>
    “……移動如此傷重之人，你是真為他好么？”莫婷察覺有異，這會兒也來到廊廡間?！澳憧芍碇袆《?，此時此地，普天之下只有一枚丹藥可解？耽誤了時辰，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

    憐清淺嘆道：“他敢劫人，怕那藥瓶早已落入他手中。我猜得對不？”黑衣人沒理她，抱拳對莫婷一揖到地。“若非你母女搶救，小葉已然完蛋大吉，我代他向你謝過。之后他若撐不住，也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他命數(shù)如此?！?/br>
    “龍方既已被你嚇退，便是去而復返，難道你的弩隊還怕他不成？”莫婷微蹙柳眉，只覺十分難解。“為何要甘冒奇險，移動一名最好別動他的傷者？”

    “因為我并沒有一支弩隊，那自稱飛雨峰之人的鬼面小子很快就會想明白，帶更多人回來?！焙谝氯寺柤?，酸笑略苦?！暗诙阌嬓∪~的人并未遠去，留他在此，同殺了他也沒兩樣。這只是五爺?shù)闹庇X，你聽聽便罷，可以不用當真?！?/br>
    莫婷還待追問，驀聽啪嚓一聲細微輕響，一物落地，卻不知從何而落。庭院樹影間閃出一抹嬌小身影，魚皮密扣的夜行黑衣裹出玲瓏的曲線，腰薄腿細，臀股小巧，明明胸脯薄似女童，不知怎的光憑剪影便令人口干舌燥，透著股難言的野性風情。

    行出影廓的女子即使蒙面，上臂、大腿乃至于腰際無不露出大片肌膚，均呈琥珀般的勻凈蜜色，光滑緊致勝似蛋殼，盡顯青春驕人。不同尋常的淡褐色肌膚，使她在陰影中看來宛若一身黑衣，其實扣除訶子般的半筒狀胸衣、腰下的短裙褲，以及臂韝綁腿覆面巾等，少女實際就是半裸。

    大膽的衣著風格與她殊異的膚色一樣，明顯是域外之物。

    莫婷聽說南陵部分女子異常白皙，也有的是琥珀色肌膚，少女的出身或與此有關。

    她手持一具小型弩機，腰上還有另一具形制相仿的，兩弩之上俱已無箭；身后則負了具體積更大的匣弩，即使莫婷對機關軍械所知有限，也猜得到是一射數(shù)箭，又或毋須絞弦的連發(fā)形制，心念電轉(zhuǎn)：“是了，射死龍方兩名手下的箭，來自這兩具小弩，原來他真沒有一支弩隊埋伏暗處，靠的是此女例無虛發(fā)的射技?！?/br>
    半裸的蒙面女子來到近處，莫婷才發(fā)現(xiàn)她連眼瞳都是極淡的琥珀色，月光下仿佛煥發(fā)金芒，既迷離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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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啦鵝腿，他們要是去而復返，只怕要漏餡兒。”

    她cao著過分標準的央土官話腔調(diào)，反增異國風情。雖刻意壓低聲線，聽得出十分年輕——該說是年輕到無法以壓平嗓音扮老。

    少女那毫無自我意識的性感，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她還未開始意識到，無論男女都會忍不住覬覦她渾然天成的魅惑，毋須刻意引誘，便能攫取對方注目，令其想入非非。

    而她居然管五爺叫“鵝腿”，像喊著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也似，過于標準的央土腔完全沒有一絲遐想的空間，莫婷非常確定她說的就是那兩個字。就算是渾號也取得太隨便了。

    “喂喂，鵝腿、香貍！你們兩個還在磨嘰什么？”莫婷聞聲轉(zhuǎn)頭，赫見偏間的窗櫺上跨著一名鳳眼少年，身形矮壯，看著脾氣甚好，便是疊聲催促，也不會讓人生出惡感；再瞧兩眼，又覺他很可能不是少年，說是二十許人也使得。

    “情況不妙，趕緊撤了唄?！碧崞鹨恢恍∏煞\。

    籠中囚著一尾四寸來長的白蛇，通體無瑕，兩枚小眼如嵌紅寶石般，饒以莫婷不喜蛇虺，也覺小蛇玉雪可愛，令人無從生厭。

    鳳眼少年才將蛇籠提起，原本靜靜盤伏的小白蛇嘶的一聲昂起，發(fā)瘋似的在籠中瞎游亂撞，黑衣人與那被管叫“香貍”的少女臉色齊變，黑衣人急道：“頭兒何時吹的蛇笛？”鳳眼少年道：“就是剛才，一響我就來啦！莫要再耽擱?！鄙斐鲎笫质持心慈?，遙遙對著蛇籠一比，小白蛇忽又安靜下來。

    驀聽憐清淺沉聲道：“你對我家小姐做了什么？”

    鳳眼少年溫煦一笑?！八纳窦な?，于身子有大害，我只是讓她小睡片刻，你一搖她便能醒來，不會有事的?！?/br>
    莫婷才響起有一會兒沒聽見梁燕貞的聲音，見她伏在憐清淺膝上，呼吸淺細，毋須號脈也知睡得正香。鳳眼少年不管用了什么法子，都不像是于人有損的邪術(shù)。

    “我對安撫小動物特別有辦法。此法一般對人不甚管用，然而心神耗弱之際，還是能碰一碰運氣的。你的朋友若不睡去，怕是不肯消停?！兵P眼少年將腿跨至櫺外，便欲躍出，黑衣人與少女也掠上房頂。

    莫婷還有滿腹的疑問，急急開聲：“五爺！”豈料三人同時回頭。

    黑衣人“嘖”的一聲，口氣不耐：“你叫哪個？”鳳眼少年笑道：“她又

    不知道。不知者無罪！速去也。”潑喇一聲，蹬墻飛去，另二人也躍入夜色中。

    庵后林影間隱約可見一輛馬車，拉車的四匹健馬只要不是睡死了，這般距離內(nèi)無論蹬蹄或輕嘶，絕不能毫無聲息，必是那“對小動物極有辦法”的鳳眼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段。

    果然人影一掠上馬車，駟乘起駕，不僅速度飛快，也較尋常車馬穩(wěn)靜許多。只見夜色即將吞沒行跡，莫婷回頭急道：“不去追好么？葉大俠肯定在車上。要是梁小姐醒來——”

    “適才那三個人，我一個都沒把握能敵得過，要靠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五爺留下人來，只怕也行不通。追或不追，其實并無差別。”

    憐清淺嘆了口氣。“況且我們自顧無暇，已無時間揮霍。莫姑娘，能否勞煩你將眾人集合在廳堂里，我有事想同大伙說。令堂若能清醒個一時半刻，也務必讓她參與?！蹦靡娝f得鄭重，且無意間流露出凝肅憂懼之色，必是牽連重大，依言去了。

    滿霜等飲過大量清水，礦毒漸出，聽得憐姑娘有事相商，無不打點起精神。

    偏間不一會兒果然傳出梁燕貞的斥責，激昂的語調(diào)似夾雜著飲泣，幾乎聽不見憐姑娘的安撫辯駁，但吵架——或說單方面的怒氣發(fā)泄——未持續(xù)太久，梁燕貞的語聲次第沉落，終至默然；片刻后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主仆倆相偕來到堂上。

    梁燕貞的容色似比在庵外時更憔悴，頰畔猶帶淚痕，但以她在此夜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誰也無法笑她軟弱。她恢復的速度已較許多人要快得多了，莫婷甚至有些敬佩她。

    眾人刻意留下了主位，梁燕貞來到座前，卻未落座，轉(zhuǎn)對眾姝，一撩衣&18003;踞坐于地，雙手按膝，凜凜如武將負荊。

    “我為顧挽松所利用，雖是為保性命不得不然，終究是做了錯事。在座諸位，我梁燕貞虧負甚多，這不能說都是顧挽松的錯，是我行惡，乃我之罪，旁貸者再無一人也。”以掌按地，扎扎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秀額滲血，怵目驚心。

    “‘你就算磕破了腦袋，我這只冥迢續(xù)斷之手再不能恢復如初’——”莫執(zhí)一玉容白慘，聲氣暗弱，其中的嘲諷卻絲毫未減。

    梁燕貞早有準備，料想眾怒一時難以平復，豈知莫執(zhí)一語氣倏轉(zhuǎn)，懶洋洋地續(xù)道：“我是想這樣說啦，但這手是杜婊子砍的，大伙兒都瞧見了，安在你頭上也沒道理。這會兒我們是拴一條線上的螞蚱，你二位有何高見，直說了唄。”約莫覺得有趣，嗤的一聲似欲笑出，被女兒杏眼一睨，硬生生忍住，嘴角梨渦依舊浮現(xiàn)，憔悴難掩少女般的嬌俏氣息。

    “好！”梁燕貞本是颯爽的性格，也不來客套虛文，徑自入座瞧向憐清淺，只等她開口。

    女陰人嘆了口氣。“杜妝憐的武功已臻化境，她殺過忒多無辜之人，江湖地位絲毫未見動搖，足見天理公義俱都應付不了此人。要對付她，只能倚靠武力。”

    莫執(zhí)一噗哧一聲，終于還是笑了出來。

    “你不覺得‘打她不過’和‘只能靠打’，聽著有些矛盾么？”莫婷瞪了她一眼：“……娘！”莫執(zhí)一才閉上嘴，仍是抿梨渦淺笑，微瞇的病眼猶帶三分挑釁、三分嬌慵，更多的卻是好奇。最期待憐清淺的答案的，說不定就是她。

    憐清淺淡淡一笑?！耙驗槎艎y憐就是個矛盾的人，她今晚雖已應諾，不定在下回天覆功的岔疾發(fā)作、經(jīng)歷難以言喻的痛苦之際，便突然殺上門來，把所有人屠戮一空。她不是惡，而是混沌，善惡于她全無意義，故在善人或惡人看來，她都是難以測度，一般的駭人?！蹦獔?zhí)一的笑容凝在臉上，莫婷打了個寒噤，言滿霜則是若有所思。

    “矛盾之人，只能以矛盾的法子相應?！睉z清淺將眾人的反應瞧在眼里，娓娓道：“我們須得一邊逃跑，一邊想辦法破解天覆功的秘奧。如此一來，就算不幸被杜妝憐抓到，也有能交得出手的成果，只消賺得她不殺人，我們逮到機會繼續(xù)逃；重復這個過程，直到解開秘奧為止?！?/br>
    莫執(zhí)一舉起未斷之手。

    “對不住了，雖然你說得一本正經(jīng)，但我實在想笑……我能笑不？”

    “憐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從天覆功里，找出箝制杜妝憐的法子？”開口的居然是垂眸假寐多時的魚休同。他自回到庵內(nèi)，模樣便有些萎靡，似是倦極，儲之沁一直陪在他身邊。此際老人聲音雖不大，神光奕奕得像是睡了個好覺，精神矍鑠，頗能想見其年輕時的風采。

    “天君知我?！睉z清淺點頭：

    “此事我一人辦不到，須得師……玉姑娘提供天覆功訣，以此為本，除我憐氏家學，亦須有精通醫(yī)理的國手相助。此外，天門的是珍貴的內(nèi)功瑰寶，天君修為深厚，也請助我一臂之力?！?/br>
    她本欲稱“師太”，抓不準玉未明是怎么想的，這小小的稱謂轉(zhuǎn)換幾無停頓，流利到稱不上是口誤，仍逃不過言滿霜的耳朵。女童微微一笑，似連云淡風輕都透著迎春桃花般的冶麗，從容道：“還是叫滿霜罷，我用這個名兒的時間，已長過了‘玉未明’三字。昨日種種，不提也罷?！?/br>
    憐清淺頷首。“如此甚好。我同杜妝憐說的，并不是敷衍塞責的假話，如欲破解天覆功訣的秘奧，就算團結(jié)我們所有人的力量，十年之內(nèi)能有所成，都算是勇猛精進了；宵明島一脈匯集了無數(shù)高手的心血結(jié)晶，數(shù)百年間千錘

    百煉而得的絕學，哪有這么容易能照辦煮碗，一揮而就？”

    她說話向來有條理，雖然措辭文雅語氣溫婉，內(nèi)容甚是易懂，然而眾人聽她說到這里，只覺其意不明，頗難理解。邊逃跑邊鉆研的矛盾之策還算簡單，畢竟是不得不然，誰教杜妝憐是個喜怒無常、非善非惡的瘋子？

    既要聯(lián)手破解秘奧，又反復強調(diào)此事不易，徒然令人氣沮，這又是幾個意思？

    結(jié)果又是魚休同接過話頭，眾姝聞聲注目，無不仔細聆聽。

    “我猜憐姑娘的意思，怕是指此事之難，眾人須捐棄成見，勿固勿我，結(jié)成一赤膽相見、生死與共的歃血盟，才能有成功的一日。若非如此，這邊逃跑邊研究的法子，其實就只有‘逃’而已，待杜妝憐上門，便是眾人殞命時，不過是提心吊膽地多活幾日，毫無意義?！?/br>
    莫執(zhí)一哼笑：“你要當頭兒，直說便了，何須他人抬轎？橫豎我們也是靠你憐姑娘的巧舌，才沒橫尸庵前，還有得選么？”莫婷管不住她口無遮攔，不禁微蹙柳眉，雖對憐清淺微感歉疚，也覺母親插科打諢，并非全無道理。

    她以言語擠兌杜妝憐，說到底是為了求存，與梁燕貞間的主仆情誼是最大的驅(qū)力，拉上旁人僅是增加籌碼，如韓雪色、葉藏柯等與之無涉，未見她憐姑娘肯費多少心力營救。推這等樣人為盟主，心底多半是有些不舒坦的。

    “莫夫人言重。我非但是下人，還是已死之人，如亡靈徘徊陽世，除小姐外再無牽掛。誰愿奉一具僵尸為歃血盟之主？”

    “……憐姑娘！”梁燕貞阻之不及，懊惱跺腳。

    憐清淺卻不在意?！靶〗?，誠如天君言，若非歃血為盟眾志一心，我們沒有贏的機會。而血盟中不該有秘密。”言簡意賅說了陰人之事。

    莫氏母女早對她中劍無血的異狀留上了心，聞言恍然。

    儲之沁素來怕鬼，亡靈、僵尸乃至“已死之人”云云，委實踩在少女的禁區(qū)邊上，但憐姑娘談吐動人，儀態(tài)高雅，更有著她難以企及心向往之的聰明腦袋，簡直是天仙般的人兒，怕她的難度太高，想想也就不在意。

    要說有誰比她更怕鬼，除江露橙外，就數(shù)雪晴了。小師叔正欲悄悄偎近好言撫慰，卻見洛雪晴舉起手來。“若……若埋進中陰土中，我娘她能……能不能活轉(zhuǎn)過來？”

    憐清淺忍著一絲悲憫，哀傷搖頭。

    “人為制造陰人的法子有人試過，實際上不算成功，轉(zhuǎn)化死者的例子，更是不曾有過。何況陰人已非是人，混沌處未必稍遜于杜妝憐；轉(zhuǎn)化后還能幸運恢復人性的，我是唯一一個，以犧牲世上最愛我之人為代價?？梢缘脑?，我希望他不曾這樣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