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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四卷 鱗潛羽翔 27

    第廿七折·握雪而盟·羲和欲隱

    29年9月16日

    這一擊超越了前八式的威力總成,無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學理論

    解釋,乃獨孤寂將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過來,以與黑霧全然相反的屬性梳

    理擊出,就連最細微的一抹霧絲都未遺漏,同一時間內,為數(shù)不清的無形氣劍所

    貫穿消融。

    不僅如此,一瞬之內,此間長河的點點滴滴全遭十七爺暴力截取,不僅無人

    能使力行走,連人面霧蛛也難自血rou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莖、霧絲被劍氣

    一擊即滅,巨大的多足蛛體倏然消失,獨無年「啪!」

    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紅濁浪。

    獨孤寂終于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強橫霸道的殺著絕不可能全無代價,他的身體就像篩子,勐然濾

    過這一方天地里的所有力量,沒將篩子一股腦兒壓爆,不知該說身子骨硬還是命

    硬。

    人面蛛煙消霧散,十七爺踉蹌跪地,這種耗損即使調動諸元,也無法在短時

    間內恢復。

    獨孤寂五指虛抓,足邊飛起一柄劍,未及入掌便即揮出,唰的一聲長劍標去

    ,將一抹竄出紫臂的霧絲釘在地上;獨無年與黑霧已連成一體,枯藁的面上露出

    痛楚之色,眼簾顫動,似將醒轉。

    獨孤寂雙手不停,接連射出長劍牽制霧絲,一面點足掠至,末了抄一劍在手

    ,〈無從來之劍〉到處,攪散氤氳卷至的黑霧,見獨無年又將被吞沒,徑以無形

    氣墻擋住攻擊,回頭叫道:「這玩意兒殺不死啊,你手腳麻利些行不?」

    魏無音與阿雪在應風色的協(xié)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撬開錘

    柄頂端卡入的楔子,將烏檀木柄退出錘身,原本綻放血光的縫隙間光芒更盛,居

    然就這樣「裂」

    了開來,張成一只長約兩尺、寬高俱都尺許的長方形鏤空骨架,作工、材質

    均不似此時此世之物,不住劇烈顫動,幾乎將僵尸男子生生拖行起來,若非應風

    色與阿雪死命拉住,已然雙雙滑向妖物。

    「……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樣!」

    魏無音啞聲叫道:「將那妖物裝進來,便能牢牢鎖??!」

    「鎖你媽的!」

    獨孤寂勻不出手來,氣得一口唾沫啐地。

    「你眼睛瞎了么?這玩意一眨眼便長成了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

    夠裝!」

    廣場血流漂杵,殘骸橫陳,妖物不缺給養(yǎng),便在說話間,氣墻后的黑霧已增

    生成為一條兩人多高的九頭霧蛇。

    興許無有余力,也可能是十七爺?shù)耐{更甚,霧絲并未纏裹獨無年,而是將

    紫膛漢子甩至一旁,僅與右臂相連,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后銜著一具尸首,倍添妖

    異。

    魏無音「嘖」

    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爺大絕之威,不能一發(fā)再發(fā)也是自然,但據(jù)師兄所言

    ,妖物被禁于永劫之磐時,不比一枚鵝蛋大多少,只消從獨無年臂上剝離,兜回

    籠里應不成問題;靈機一動,揚聲道:「十七爺!你那抵擋妖物的手段,能不能

    改變形狀,譬如……弄出一只五面箱來?」

    獨孤寂劍眉一挑,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

    把劍一摜,集中心念,猙獰屈伸的九頭蛇忽被夾入五面墻內,接面方正齊整

    ,緩緩朝獨無年右臂縮去,任憑黑霧如何推擠,也無法打破氣墻。

    要不多時,方盒縮到三尺見方,地面隱震,可見抵抗之強,凝縮之甚。

    氣墻的表面不住漾出漣漪般的波紋,隱隱滲出墨汁——應風色忽然想起,十

    七爺怔立之際,霧蛇曾鉆透氣墻、直薄十七爺面前,氣墻之于霧絲非是絕對的防

    御;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爺極大地增厚了氣壁,一時鉆之不透,不代表能長

    久制敵,急忙回頭:「師……喂,這樣還不行么?再不將妖物裝起來,萬一——」

    「不行!」

    魏無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齒咬牙:「這可不是什么鎮(zhèn)妖法器

    ,若不能完整閉鎖起來,是禁錮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殼刀槍不入,水

    火難侵,難道機件結構等細微處也是?萬一非是如此,貿然擲出,你想讓咱們手

    里的最后救星,教妖物一家伙絞個稀爛么?」

    應風色急了。

    「……再怎么壓縮,也有極限不是?總小不過——」

    「我的右臂?!?/br>
    喑啞的喉音縱使衰疲,仍帶著鐵砂磨地般的懾人隱震。

    獨無年散發(fā)披面,雙頰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滿鮮血垢膩的額發(fā)遮

    去大半,不見逼人精光。

    應風色才發(fā)現(xiàn)他連頭發(fā)都灰白大半,鉆出唇頷的細髭亦然,整個人像是憑空

    老了十幾二十歲,氣如風中殘焰。

    「長……長老……」

    獨無年搖頭,轉向抵御蛇莖的落拓侯爺。

    「我捅的婁子,要麻煩侯爺幫忙收十了?!?/br>
    「……等一下!」

    魏無音恐他解開最后一圈咒環(huán),急忙出聲阻止。

    「獨無年,你肩上的黥咒術法若解,失控的黑霧除將你吞噬殆盡,不會受到

    任何損害,切莫沖動!」

    獨孤寂插嘴道:「什么都好,你們哥倆趕緊商量出個章程來,本侯爺快鎮(zhèn)不

    住啦!當我精神氣力是用不完的么?」

    獨無年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盯著魏無音。

    「少時你須向我解釋,何以這條隨我長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

    得多。若解去咒環(huán),血rou就會被吞噬殆盡,點滴不存么?」

    「沒錯!你別沖動——」

    「那就好?!?/br>
    獨無年眸光倏銳,左臂揚起。

    他不知何時十起了獨孤寂拋下的長劍,刃抵右腋,這一掠將右臂齊肩削斷,

    鮮血激射而出!獨無年身子微晃,卻未倒下,反手將斷臂釘于地下,左手食中二

    指蘸血解咒,心誦疾書,斷臂上的最后一圈咒環(huán)化光消散,整條手臂轉瞬間即為

    黑霧所噬,連骨頭都不剩。

    「……趁現(xiàn)在!」

    紫膛漢子嘶吼,這才頹然坐倒。

    獨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絕決,贊道:「好漢子!」

    催動凝功,厚逾尺半的無形氣盒拔地飛起,在空中急遽縮小,最終內徑縮成

    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繼續(xù)絞扭壓擠,不僅腳下站立的大地,就連空氣都

    劇烈震動起來,彷佛蒼天將傾;僵持不過片刻,終于將黑霧壓成蛋形,約如一只

    熟瓜。

    「十七爺留神,磐籠來啦!」

    魏無音覷準時機,揚聲叫道:「放!」

    二小與他一齊松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籠骨架如遭強力磁吸,飛向霧卵。

    獨孤寂順勢解開鎖限,霧團被籠架兜了個正著,籠架內緣的刺目血光為黑霧

    所染,驀地紫華大盛,一陣密如驟雨的機簧聲過,展開的結構收攏,轟的一聲砸

    落地面,回復原本的方錘模樣;縫隙間紫光流轉,圓孔里黑得不透半點光,未有

    絲毫霧氣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毠录胖黄骋谎郏_定沒什么紕漏,便即掠向獨無年,

    運指如飛,連點他幾處大xue,減緩失血。

    惟斷臂之傷,非同小可,若不將創(chuàng)口骨rou挖深些許,縫合多余的皮瓣來止血

    ,終究是死路一條。

    十七爺試圖以凝功阻絕,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頭:「山下方圓十里之內,

    可有國手?」

    魏無音此際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見遠處圮墻后一名寬袍大袖的男子顫巍巍

    起身,心念微動:「可是燕無樓?速來!」

    那人正是夏陽淵一脈的白綬首席,外號「石渠神魔」,乃玉無葭、晏無方以

    下的第三號人物,聽弟子哭訴,殺害玉、晏二長老的兇人殺上了通天壁,匆匆點

    了人馬來討公道,不幸撞上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燕無樓武功資歷不及玉無葭二老,這才屈居于白鱗綬,若論醫(yī)術,卻不在二

    人之下,聽喚而來,對魏無音微一拱手:「魏師兄?!?/br>
    趨前診視傷勢。

    片刻后才道:「我夏陽淵有足夠的麻沸散,若能盡快刮rou縫合,獨長老性命

    無虞。只是不可再拖了?!?/br>
    招來幸存者制作擔架,欲將獨無年運入知止觀,借室手術,并遣人趕回夏陽

    淵攜來藥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獨無年面色灰敗,垂落眼簾,喃喃低道:「冠軍侯,這一架,是我輸了。獨

    某的生死榮辱不足掛齒,但毛族質子,本山是萬萬不能收。侯爺若難意平,取我

    性命便是。」

    獨孤寂笑顧魏無音:「嘴皮忒硬,看來是死不了啦?!?/br>
    魏無音肅起面容,正色道:「我陽山開基四百年來,不曾在知止觀外造成如

    許死傷,你可知在平望都內,有多少達官顯貴皈依知止觀?朝廷若以此為借口,

    派兵上山,我等現(xiàn)下可有抗拒的由頭?」

    獨無年身居高位,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難置一詞,只得默然低首。

    魏無音環(huán)視四周,在霧蛛爪下逃過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里的長老菁英,粗

    粗一瞥,雖然死傷慘重,九脈大致都還有活人在,所缺不過一二而已,勉力提神

    ,朗聲道:「這個孩子,便由我風云峽接下罷!日后重歸幽泉,面對列祖列宗,

    當由魏某人一肩承擔,與諸位并無干系;惟今日之事,須得有解,不可斷卻本山

    生路,致朝廷陳兵山下,四百年的龍庭基業(yè)毀于我等之手?!?/br>
    眾人俱都無言,頹然垂肩。

    僵尸男子轉對獨孤寂。

    「侯爺,知止觀里的死傷,奇宮會負責賠償安撫,但顧挽松那廂——」

    獨孤寂擺手道:「放心罷,我會好好威脅他的。哪個想把主意動到阿雪頭上

    ,本侯爺殺光他全家!」

    魏無音點了點頭,刻意不看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切齒咬牙的應風色,招手

    讓阿雪到跟前來,輕撫他的頭頂,和聲道:「從今兒起,你便是指劍奇宮的人了。你本名叫什么?」

    「韓……韓握雪?!?/br>
    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龍庭,原本的名字當即舍棄。往后,你就叫韓雪色罷?!?/br>
    獨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還不快叫師父?」

    魏無音正色道:「他是奇宮未來的主人,歸屬哪支宗脈,關乎山上往后十年

    二十年間的勢力消長,可不是我說了算。若教入風云峽,不免有人說我擅受質子

    ,原來是包藏禍心,風云峽一脈在山上的處境將益發(fā)艱難。你莫害我?!?/br>
    獨孤寂哈哈大笑:「也罷!要是將來日子太難過,或想學我的武功,可來白

    城山找我。你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br>
    卻是對應風色說。

    少年無法點頭,不知該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雜陳,咬牙不發(fā)一語,與落拓

    侯爺短暫交會的眸里卻涌溢水花。

    「對了,我想找個人,問你打聽路怎么走。」

    魏無音水精心竅,不消問也知他所指為何,悠悠嘆了口氣。

    「侯爺取次花叢,游戲人間,原來也有放不下的么?」

    隨口將路徑說了,連該如何通過陣法的訣竅也細說分明。

    見十七爺始終無有表示,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侯爺,人呢我頂著諸

    脈白眼、百世唾罵的壓力,也就收下了。該交割的那物事,侯爺好不好這便拿出

    ,省得您一走,咱們風云峽這幫老弱即給人撕了下酒?」

    獨孤寂哈哈干笑兩聲,摸著鼻子轉開視線,瞧著無比心虛。

    「你胡說什么呢老魏,本侯聽不明白啊。顧挽松沒交代什么給我,估計是信

    我不過,回頭便遣人送來啦,你別瞎cao心啊,哈哈哈哈?!?/br>
    「……侯爺確定此物必來?」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頭擔保?!?/br>
    獨孤寂仰天打了個哈哈:「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山上,還沒到你手里罷了,不

    會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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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侯爺。」

    魏無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獨孤寂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

    卻見一雙帶笑的視線,既狡黠又鋒銳,通透中又帶著滿滿的疲憊與憤世疾俗,不

    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處,令人難以安心無視,卻實在討厭不起來。

    「侯爺在風云峽還有一壇老酒未飲,幾時來索,魏某倒履相迎?!?/br>
    兩人對視片刻,獨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頭陰霾彷佛一掃而空,再無

    掛礙。

    「這會兒,是真要道別啦。山高水長的,你們一個個,可別隨便死了啊?!?/br>
    十七爺一振袍襕,邁開鱗靴,背對破云初露的幾縷陽光,踩著一地泥濘濕滑

    ,不見使什么移形身法,連輕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閑庭,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道盡

    處,只有朗吟聲宛若龍嘯,迤邐悠揚:「……刑沖克破無從來,歲運相并俱成災

    ,束命七殺傷為??;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臺!」◇◇◇貝云瑚循著與寒潭相

    連的溪澗一路泅泳,終于在天明時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個名兒,叫「明玉澗」,據(jù)說是主人取的,夏天豐水時可達六七

    丈寬,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會再淺窄些;但無論什么時節(jié),澗水都是湍

    急而冰冷,不利輕涉,平日以繩船串成的浮橋相連。

    澗北的建筑歷史悠久,充分見證了幽明峪一脈的起落興衰,為男弟子與眾仆

    婦雜工所居——她下山之后,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許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

    的龍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無垢天女,再無其他女子,簡直荒謬到了極處。

    事實上,陽山諸脈皆有為數(shù)眾多的仆婦嬤嬤,負責打掃洗濯,烹飪裁縫,否

    則奇宮上下忒多人張口吃飯,難不成長老親自下廚?這些仆役,與尋常大戶人家

    雇請的沒甚不同,若長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與弟子、長老起居演

    武處隔開;如須出入陣法禁制之地,則由輪值弟子攜往,半年休一次長假,下山

    省親云云,自不在話下。

    也有住在山下鎮(zhèn)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趕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

    如山上諸多廟觀的傭工。

    冰無葉上山后,當時掌權的大長老「云天蔽影」

    何物非特別為他在澗南搭建精舍,除了便于指點、督促他的日課,更重要的

    原因,是要將冰無葉與其他人分開,免受影響,連名義上的師傅蕭寒壘都不易見

    上一面。

    待何物非、蕭寒壘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權力舞臺,冰無葉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

    園林,鎮(zhèn)日坐擁完美無瑕的無垢天女們,逍遙勝似神仙;而僅存的寒字輩、無字

    輩,乃至色字輩弟子則居于北岸舊日壇舍。

    隨著男丁漸少,到貝云瑚離山時,除了幾名仆婦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

    數(shù)人。

    暗中調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后,貝云瑚就被軟禁在小院里——自

    是在南岸——至于冰無葉是何時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貝云瑚卻是一

    無所知。

    藥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內,然而,如此劇烈的身子變化,光靠此一節(jié)恐怕是不

    夠的,須藥浴、針灸……諸般手段多管齊下,才有可能辦到。

    貝云瑚仔細回憶,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況發(fā)生,又或一覺睡醒全

    身欲振乏力,委靡數(shù)日才逐漸恢復等,推測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識

    ,而后攜往密室加以炮制。

    這間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測應是在南岸某處。

    無垢天女的人數(shù)遠多于男徒仆役,在冰無葉的莊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鶯鶯

    燕燕、熙熙攘攘,貝云瑚設身處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會將試驗的秘密房間設

    于莊院。

    俗話說「家賊難防」,重點不在于賊,恰恰在這個「家」

    字上。

    她在未失寵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邊,就差沒有睡同寢了,莊園內九成的地

    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并無適合秘密進行人體試驗之處。

    密室——如果有的話——必在北岸。

    明玉澗底有股暗流,水溫較那絕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凍死過多少想游過溪

    澗的幽明峪弟子,入門之初師長必殷殷告誡,嚴禁下水。

    貝云瑚縱使水性絕佳,也無法抵擋這股水底冰流,否則水中無法排布術法,

    人人都循水路潛入龍庭山便了,奇宮名震天下的護山大陣豈非形同虛設?從意外

    加入濮陰梁府的車隊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貝云瑚心中悄悄成形。

    若猜想無誤,梁燕貞藏在衣箱夾層中的那只密匣,所貯必是鱗族失落已久的

    重寶,九曜皇衣。

    傳說中,這件龍皇玄鱗的御袍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更有辟水護體的異能。

    平望都那廂送毛族質子上山的條件之一,就是將這件寶衣當作爵位的象征,

    重新歸還奇宮;只是寶衣失落既久,奇宮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

    過就是與貴族陪葬用的金縷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貴的金銀珠寶綴成的冒牌貨罷了

    ,無人放在心上。

    與「擎山轉」

    的挽馬重騎一戰(zhàn)后,梁府一行的車輛輜重灰飛煙滅,遍地狼藉之間,獨孤寂

    只撿了那只密匣隨身,貝云瑚更添幾成把握,確信所貯必是九曜皇衣無疑。

    自從梁燕貞與獨孤寂嘔氣,兩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蹤,貝云瑚推斷

    是獨孤寂穿在衣里,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溫時,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

    與獨孤寂合體求歡,雖是欲之所至,順心而為,但男子數(shù)度出精疲憊已極,

    更利于「洗劫」

    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內。

    少女身子嬌小,整個人被皇衣裹起,彷佛罩了層看不見的薄膜,躍入寒潭滴

    水不沾,卻能汲入空氣,半點也沒有游水的感覺,彷佛包進一個巨大的泡泡里順

    水漂流;上岸之后,不僅身上的大紅嫁衣干燥舒爽,連頭發(fā)都沒濕,便只涉水登

    岸時浸透了鞋襪而已,至為神奇。

    貝云瑚悄悄潛回院里,那座名為「瑚光小筑」

    的雅致小院果然沒有其他姊妹遷入,依舊保持原先的模樣,桌椅幾面片塵不

    染,彷佛主人從未離開。

    少女身子微顫,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蕩,就著幽微天光打開衣柜,換過干

    凈的鞋襪,在嫁衣內系了條掛有匕首和整排柳葉飛刀的蹀躞帶;沉吟片刻,又取

    一根大紅絲絳,纏起得自獨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橫插于髻,釵上兩股絲絳垂落腰

    背,煞是好看。

    冰無葉的起居作息比日晷還精準,再過一會兒,輪值的無垢天女便要起床燒

    水備湯,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莊園的時間剩不到一刻間。

    貝云瑚收十心情,將迭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妝臺顯眼處,無聲穿窗而出,在廊

    廡間轉得幾轉,出門奔過浮橋,古樸的壇舍輪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風被軟禁前,甚且不曾動念調查北岸,若非身子異變,貝云瑚從未想

    過主人會對她們動什么手腳。

    她沒有任何線索,遑論證據(jù);所能倚靠的,僅僅只有直覺。

    北岸的主建筑群,乃是以五座錯開并連的大院為核心,雖然修建的時間有分

    先后,因整體風格一致,看來就像一座宮殿般氣派的五進大院沿著谷內地形,被

    捏得斜斜攤開了似的;院外豎起的白玉牌樓上,刻有「羲和揚此」

    的方正古籀,每個字都比牛車輪還大,故壇舍又有「羲揚殿」

    或「若光殿」

    之稱,取「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

    的含意。

    羲揚殿首三進歷史最久,規(guī)模最宏偉,過去多作集會議事、接待賓客之用,

    也上演過不少爭權奪位的戲碼,左右回龍里收藏文牒寶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

    在后兩進。

    羲揚殿的兩翼是后來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脈之衰頹,越修越矮,仆婦傭工

    住在兩翼最外圍,也不是適合隱密工作的所在。

    貝云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后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

    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

    極其陰隰的環(huán)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

    天日。

    「……那是什么地方?」

    有回遠遠經(jīng)過,她忍不住問主人。

    大家都說那里不干凈,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

    長老和一干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jīng)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

    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br>
    主人澹道。

    「宗脈興旺了,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

    最后就剩請香這點心思?!?/br>
    「真不是鬧鬼?」

    小貝云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于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

    路所制,無法忍受多余、紊亂、無關緊要。

    只消摸清了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云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fā)出刺耳噪音,節(jié)外

    生枝,縱身翻過院墻,落足時差點滑倒,發(fā)現(xiàn)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

    是青苔。

    院深不過三丈余,檐下的內室門外扣了把青磣磣的重鎖,濛濛天光下分不清

    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

    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氣卻

    未如想像中潮濕。

    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只龍形石

    凋,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

    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了一道秘門,往下的階

    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澹澹藥氣。

    請香三炷并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后人的暗示。

    貝云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xiàn)一處廣間,怕還大過了整座

    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

    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

    因有水流經(jīng)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于此,創(chuàng)制出無數(shù)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

    此際卻堆滿了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墻的石臺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

    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簽的木柜,皇城內的太醫(yī)院亦不過如此。

    貝云瑚走近石臺,從迭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

    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

    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

    么鬼玩意兒!」

    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

    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

    、支持了多久的時間,有什么樣的痛苦反應,對于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

    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云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制作

    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

    令人發(fā)指的惡行!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只

    字詞組中,少女忽明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余似將蘇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澤、明暗,乃至

    于氣味十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里、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于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里,有一只

    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云瑚這么高,絨布底下發(fā)出細微而單調

    的機簧輕響。

    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

    布一角。

    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復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

    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迭合,似以水力牽引,發(fā)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根軟管,看不出是什么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

    貝云瑚咬了咬牙,唰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布下所覆,是一只八尺高的透

    明水精方槽,槽中注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

    軟管接著-只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

    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發(fā)和恥丘上的稀疏卷

    茸漂于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

    一一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我....也是這副模樣么?)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

    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云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

    失足坐倒。

    背后一人澹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

    枉我等了忒久,你終于回來啦,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