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者人數(shù)多，擠在一起烏壓壓的，被他們一煽動，吵得更加大聲。內容無非是走可以，食物要分明白，大廳也要讓出來。

    周圍鬧哄哄的，不知是誰先推了誰一把，一眾人竟然動起手。

    教主說：“阿彌陀佛舊神在上，不要打?。“?，怎么又打我？舊神說要善待眾人，要和睦相處……我們要成為家人，朋友們，都入教吧，入教就沒矛盾了！”

    他的聲音被人群埋沒。

    “……如法?！?/br>
    蘇鶴亭說：“你在念經(jīng)嗎？什么如法？”

    教主艱難地冒出腦袋，道：“不是我！什么如法？我說的是聆聽舊神教誨！”

    混戰(zhàn)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涌入。

    “……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前塵泡影，忘別情擾……”

    蘇鶴亭道：“不要吵了。”

    話是同一句，但語氣截然不同，眾人還沒搞清楚狀況，氛圍就如同凝固的冰潭——不要吵了，巨佛來了。

    地面劇烈震動，沙子都在滑向凹陷處。近日剛剛搭建好的簡陋避風屋瞬間崩塌，眾人抱頭，在狂亂的風中險些被吹翻。

    “真言如法，敬禮諸天，遵得戒律，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

    爭吵引來巨佛，它們的誦經(jīng)聲回蕩在天地間，從黑暗中露出身形。它們雙手合十，嘴巴不動，可聲音不僅越來越大，還越來越快。那誦經(jīng)聲砸在人耳朵里，如同催命的鼓點。

    一直沒有醒的玨屹立原地，花葉被風吹飛。蘇鶴亭捉住飛過的兩只銀點，說：“火?！?/br>
    教主被袍子絆倒，忙喊：“十六弟，給貓先生火！”

    那誦經(jīng)聲結成電音網(wǎng)，罩住眾人，擾亂連接。

    016露背遞火，罵道：“這玩意吵得我腦袋好疼……疼死了！”

    蘇鶴亭猛打響指，這段時間一直在修養(yǎng)的小燈忽亮。藍色火焰沿地躥出，繞著眾人成為一個圈。

    待眾人看清巨佛的真容，不禁駭然。四下已被巨佛包圍，它們神情憤怒，身形遠比機械太監(jiān)更有震懾力，此刻肘臂相貼，如似壓向眾人的百米高墻。只聽巨佛齊誦讀：“持教受戒，勿生驕欲，規(guī)矩方圓，圣者可棲身神法無上間！”

    這個“間”字一出，堪比精神入侵。震得眾人腦門嗡嗡響。育種室的連接系統(tǒng)本就不如“晏君尋”們的穩(wěn)定，一被干擾，很容易斷開。有人剛喊出個“我”，就憑空消失了。

    蘇鶴亭道：“給我——”

    環(huán)境嘈雜，狂風大作。他那一點光亮在巨佛們的腳前如同螢火，重重巨影下，他的身影快要被淹沒了，只見小燈胡亂搖晃，他鼓起氣，重新說：“給我燃起來！”

    半死不活的藍色火焰當即騰升，藍色數(shù)據(jù)猶如大地暴出的青筋，脈脈相通，在玨腳下結成密網(wǎng)。滿樹銀點好像聽見了他的呼喚，在火光中飄起。

    “我叫陳……”

    “……mama，下雨啦?！?/br>
    “戰(zhàn)爭什么時候會結束？”

    “回家路上記得……”

    “轟炸又來了！”

    一些私語縈繞在耳畔，都是銀點生前的細碎記憶。他們來自舊世界，不同陣營，不同年齡，不同性別，聲音或溫柔或尖銳，全是被主神系統(tǒng)視為垃圾的無用資料，被蘇鶴亭盜入懲罰區(qū)，又被玨保存起來。

    蘇鶴亭說：“拜托各位了?！?/br>
    記憶低語喃喃不休，在巨佛的誦經(jīng)聲里顯得很微弱，卻如似綿綿細雨，撫慰著眾人的神經(jīng)。

    藍色數(shù)據(jù)爬滿巨佛腳部，讓它們表皮脫落，露出內在的綠色數(shù)據(jù)。兩色相逢，纏繞出迷幻的漸變色。那大團的彩色光芒如同某種污染，緩慢地暈開。

    蘇鶴亭用小燈照亮眾人，說：“來活兒了?！?/br>
    后來者抹掉沙子，虛心請教：“我們怎么干？”

    蘇鶴亭道：“打它們?！?/br>
    眾人“啊”一聲，沒料到活兒如此簡單粗暴。

    蘇鶴亭說：“不然就搬走它們，二選一?！?/br>
    教主率先做出選擇，掉頭沖鋒。他幾拳打在巨佛腳上，雖無作用，但喊聲很大，令眾人士氣高漲。一時間，亂拳齊出。這是個笨辦法，可有效果，因為人群里還有拼接人。

    巨佛的腳部被痛擊，斷裂的腳趾坍塌在地，導致里面爬動的綠色數(shù)據(jù)如蛇扭動。它們污染了沙地，和藍色病毒滾出滿地漸變的光團。

    “呀！”小樹突然叫一聲，“誰扎我的腳?！?/br>
    蘇鶴亭計劃成功，立刻指著巨佛：“它?！?/br>
    玨剛剛醒來，狀態(tài)極佳，只見它抖抖花葉，氣勢十足地喊：“走開啦，流氓！”

    小樹瞬間開始生長，黑色枝干威武粗壯，花葉在漫天銀點中如似沐浴，一陣瘋長，直至根莖爬滿地面。那樹冠瑩色澄如月光，照亮夜空。

    玨說：“超級巨大化！”

    蘇鶴亭仰頸大喊：“無敵小樹，給它們點顏色瞧瞧?！?/br>
    玨伸展枝葉，占據(jù)半張夜空，說：“我造了個好東西，你看?！?/br>
    蘇鶴亭退后兩步，擋住風沙，看玨做了什么好東西。玨的枝葉還在生長，整體呈傘狀，逐漸茂密到遮天蓋地的地步。沙地被根莖鋪滿，如同小坡隆起，就連原本十分高大的巨佛在它面前都矮了幾分。然而這還沒有完，蘇鶴亭馬上就知道玨說的好東西是什么了。

    是輪半人高的太陽。

    那羸弱的小太陽從樹冠中升起，發(fā)出薄薄的光芒，其力量甚至無法穿透一片陰云，可它的出現(xiàn)就足以使人振奮。

    眾人雀躍：“是太陽！”

    玨舉著這顆小太陽，逼得巨佛退后。銀點們的記憶低語反客為主，將誦經(jīng)聲驅趕向世界的邊界，連四處狂卷的風都變小了。

    蘇鶴亭震驚道：“你也做得太快了吧！”

    玨說：“我專心起來很厲害的。”

    這顆小太陽是個杰作，它不僅破除了主神系統(tǒng)的咒語，還挑戰(zhàn)了阿爾忒彌斯的威嚴。它甚至不依賴以往的主神數(shù)據(jù)，是這虛擬世界里的一個奇跡。

    巨佛在樹和小太陽的逼迫下隱遁，它們的表皮在光照中大片脫落，如同綠色數(shù)據(jù)組成的巨浪，拍打向終點。

    眼看危機解除，蘇鶴亭的藍色火焰便消失了。眾人團聚在樹的腳下，迎接著久違的太陽。蘇鶴亭趁機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有一半的人都在誦經(jīng)聲里斷開了連接。

    玨晃動樹冠，對太陽愛不釋手似的，說：“這個不能放在地上給你玩哦。”

    蘇鶴亭收回目光，很遺憾：“只能掛在樹上啊?！?/br>
    玨說：“唉，它還不完美，你就暫時把我當作一根電線桿吧?！?/br>
    教主舉起雙手，表情癡狂，“啊啊”半天，喊道：“舊神化身萬物，請再讓我多看看這種神跡，萬能的樹……”

    剛剛經(jīng)歷一場生死試煉的眾人再也不吵架了，他們神色戚戚，躲在樹下。幾個幸存者匍匐在樹前，發(fā)癲般地跟著教主默念：“萬能的樹……救救命。”

    可玨無法控制連接，它只能在那哭泣聲里探出枝葉，用光芒替人類擦拭眼淚，說：“別哭，總會有辦法的……請叫我玨，我不是萬能的樹，我是個在尋找戀人的普通系統(tǒng)?！?/br>
    它的自我介紹只有一句話，甚至還為自己加上了“普通”的形容詞?？伤约憾紱]意識到，這已經(jīng)很不普通了。

    蘇鶴亭回身查看坍塌的避風屋，臉上忽然沾著水。他一愣，抬起頭。起先只是兩三滴，但緊接著，暴雨傾盆。

    玨說：“糟了，太得意忘形，被發(fā)現(xiàn)了！”

    它頓時搖身縮小，把太陽塞回樹冠，可惜為時已晚。

    “過——”

    這一聲尖銳的電子音貫穿全場，雨聲忽疾，黑暗如似一張抖開的兜布，從天盡頭霎時蓋下來，撲滅了玨和小太陽的光芒。

    屋漏偏逢連夜雨，機械太監(jiān)來了。

    016腿腳不便，被卷土重來的狂風襲倒。他“cao”一聲，滾入坡下。不僅是他，眾人皆因樹的縮小失去了依靠，讓風一推，就滾作一團。

    蘇鶴亭本想說話，結果一口氣沒提上來，連咳幾聲。小燈在風雨中慘然黯淡，被風刮得幾乎要看不清了。他說：“玨！”

    玨背著太陽一路小跑，答：“我在這里！”

    蘇鶴亭說：“我看不清你?！?/br>
    玨道：“有什么在干擾我發(fā)光，我也看不清你的燈光了！”

    機械太監(jiān)亮著綠光，它今晚有些不同，比前幾次冷靜，不，應該是比前幾次木然。那雙電子眼不再閃爍，聲音也被處理過，變得更加“機械”了。它說： “神——魔——通——行——”

    每個字都是被撥亂的雜音，刺得人神經(jīng)微痛。機械太監(jiān)的袖口垂得很低，整個身體只剩下輪廓，除了那雙電子眼，再也看不清它別的部位。

    黑暗像洪水，無聲涌過眾人頭頂，淹沒一切光亮。蘇鶴亭試圖喚醒銀點，可是沒用。很快，他連小燈的燈光都看不見了。

    雨夜一片死寂。

    謝枕書剛上線就淋到雨，那雨雖然急促，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他環(huán)顧四周，在無邊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人。

    他說：“貓?！?/br>
    無人回應。

    有一瞬間，謝枕書仿佛回到了崩壞的14區(qū)，但雨昭示著神魔通行，這吊詭之象表明有東西正在搗鬼。

    菱形碎片滑入黑暗，貼著沙地前行。雨打濕謝枕書的肩膀，他站在原地，沉默時的情緒比黑暗更難窺探。幾分鐘后，找不到蘇鶴亭的心情終于變得狂躁，菱形碎片逐漸化作三頭六臂的巨影。

    他道：“出來?！?/br>
    巨影扭動頭部，露出其中一張臉。這張臉橫眉瞪目，咬著酷似厭光的炮筒，沖黑夜轟出一炮。

    雨中爆亮！

    只聽玨喊道：“長官，太監(jiān)帶了能吃光的怪物來，它會干擾——”

    玨的話沒說完，炮光就滅了。受干擾影響，當亮光熄滅，黑暗中就是無聲的，像是靜音現(xiàn)場。

    謝枕書因此連開數(shù)炮，讓白光依次爆開。在風浪沖擊下，玨的樹冠終于有一丁點兒亮，它借著長官的掩護，把根深扎入藍色病毒中。那藍色很快流遍它的枝干，讓它恢復正常。它利用根莖，在沙子里飛速移動，把被干擾的眾人拽回身旁。

    教主被拽得狼狽，他拉著袍擺，怕自己走光似的，對玨喊：“萬能的——咳、咳！”

    他吃了幾口沙子，眼淚都要嗆出來了，憋紅臉，用手瘋指另一頭。

    016說：“我他媽在這里！”

    教主道：“我知道?。∥抑傅氖秦埾壬?，貓先生！”

    菱形碎片在得到訊號的那一刻就沖入黑暗，可是撲空了。

    謝枕書道：“在哪兒？”

    玨說：“我確定不了，燈滅了！”

    “燈滅了”這三個字讓謝枕書色變，菱形碎片猶如過境狂風，全涌進了黑暗里。雨一直在干擾他，他沒找到蘇鶴亭。

    016提起教主，說：“你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