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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20節(jié)

    一百歲時,黎寒光在山上看到一團金光離開,他并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只從輪廓上判斷是個女童。他第一次見羲九歌,覺得這個人很熟悉,卻不敢確定她是誰。

    直到在雍天宮,黎寒光看到羲九歌出手。那樣絢爛的金光,那樣灼目到會燒傷人的強大,他不會認錯的。

    但是,她好像完全不記得他了。他生命中難能可貴的溫暖,于她而言,不過某次下凡時隨手而為,風吹過便忘了。

    黎寒光曾暗暗打聽過羲九歌的身世。關于明凈神女,天界的說法十分統(tǒng)一,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九十九萬八千年時于瑤池蘇醒,之后在昆侖和雍天宮學藝,行程天界皆知。

    神女如此高貴,連凡間的塵土都不曾沾染,怎么可能去過魔界呢?

    黎寒光是七千八百年時見到她的,時間對不上,她的年齡也對不上,黎寒光查了很久,他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出現(xiàn)的更早,可是,待他站在她面前時,她已經(jīng)有未婚夫了。

    黎寒光將這些隱秘的心思藏于心底,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用一千年,苦心布局,解決姬少虞,圈禁玄帝,廢除她和玄帝太子的婚約,一步步朝她靠近。但是哪怕他站在新婚洞房,她依然完全沒有想起他。

    可能,那真的只是她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善舉吧。

    羲九歌聽到他說得如此平靜,不由沉默。

    短短幾個字,輕描淡寫,字字血腥。

    她眼前浮現(xiàn)起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他躺在死斗臺上,全身浸滿鮮血,不遠處倒著一具山一樣的魔族尸體,看石臺上的血漬,顯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而這樣的場景,他竟然能用“美好”來形容。羲九歌都無法想象,他過去真正經(jīng)歷了什么。

    羲九歌先前對黎寒光一直沒什么實感,因為他和她立場相悖,所以她要殺他,至于他是什么人,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羲九歌從沒有關心過。但現(xiàn)在,她沒法再熟視無睹了。

    羲九歌想,或許他走上邪路,只是因為沒有人指引他。從小和野獸廝殺的少年,想讓他長大自動變成筆直的楊柳,似乎也挺難。

    羲九歌說:“你……上天有好生之德,世界上終究是好人多。”

    跳躍太快,黎寒光一時沒明白她的意圖:“神女此話何意?”

    羲九歌覺得這個論題太宏大了,光憑口說很難讓他產(chǎn)生深刻體悟,羲九歌打算回去翻翻道經(jīng),給他找?guī)灼线m的文章。羲九歌沒有再費口舌,而是問:“明日你去上課嗎?”

    “當然?!?/br>
    “好?!濒司鸥枵f,“《東華經(jīng)》課結束后別走,我有東西給你?!?/br>
    黎寒光一聽,心想她又想找機會殺他,在這方面她委實太執(zhí)著了。黎寒光點頭:“好,我定翹首恭候神女。”

    海風越過山崖,將兩人衣袂吹得獵獵作響。羲九歌雙臂撐著欄桿,靜靜望著海平面上的月,忽然問:“你會因為旁人的挑唆,懷疑你身邊之人嗎?”

    黎寒光眉梢微抬,暗暗看了她一眼,道:“看具體是什么事。如果是關于道德方面的詆毀,我不會信;如果對方能拿出確切的事情,我會私下查?!?/br>
    羲九歌挑眉:“那可是你最親近的人,這樣做,豈不是恩將仇報?”

    黎寒光笑著搖搖頭,說道:“興許我的經(jīng)驗不太準,畢竟我身邊親近之人……并不希望我活著。但我始終覺得,人性本惡,經(jīng)不得試探。一旦心里有了猜忌,就算嘴上不說,神態(tài)、身體也會表露出防備??赡鼙緛頉]什么事情,卻因為潛意識流露傷了對方的心,兩人反倒真的疏遠了。不如一開始就挑明了問,有爛rou不能捂,越拖只會越嚴重,早面對,早痊愈?!?/br>
    黎寒光一邊說一邊觀察羲九歌,果然,她對這些話并沒有觸動,黎寒光不動聲色換了套說辭:“至于恩將仇報……大可不必有這方面的顧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哪怕是親近之人,做錯了事情也該譴責。”

    羲九歌眉宇舒展,終于能越過心里的坎,下定決心去查。黎寒光一直審量著她,他發(fā)現(xiàn)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羲九歌最開始猶豫,并不是因為情感上接受不了,而是因為道義上不該這么做。

    黎寒光拇指摩挲指節(jié),暗暗消化這個了不得的發(fā)現(xiàn)。

    羲九歌其實早就有了決定,只不過礙于從小看的經(jīng)書,她過不了道德這一關。現(xiàn)在有別人認可,她瞬間放下包袱,再無猶豫。

    夜已過半,海風越來越冷了。羲九歌解除心結后一身輕松,她直起身,隨手挽起飄舞的長發(fā),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重華宮休息了,要不然明日沒精力上課。少司幽繼續(xù)賞月,我先行告辭?!?/br>
    黎寒光也轉(zhuǎn)過身,笑道:“神女慢行。”

    羲九歌頷首示意,朝另一邊走去。山間長廊,海上明月,她素衣長發(fā),背對著他踏風而去。

    黎寒光在長廊上靜靜目送她。她走到盡頭時,腳步隱約停下,風卷著她的白裙黑發(fā),像一幅潑墨山水畫。

    羲九歌微微側(cè)身,問:“你以前是不是見過我?”

    黎寒光以為她在試探,熟稔地裝出一副詫異模樣,神情毫無破綻:“神女是指玄宮初見嗎?”

    羲九歌短暫頓了頓,這次再沒有停留,提裙朝重華宮走去。

    作者有話說:

    羲九歌:下課別走。

    黎寒光:她想殺我。

    吃瓜群眾:校……校園戀愛?

    第21章 論武功

    第二天,果不其然,參加溯月宴的人都告假了,除了羲九歌和黎寒光。

    晨光熹微,被迫上早課的學生一臉麻木進入清心殿時,便看到明凈神女和魔界質(zhì)子一個坐在大殿最前端,一個坐在大殿最后方,如出一轍地低頭翻書。

    學生默默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回去。聽說昨夜北剎海出了變故,參宴的帝室公子小姐們被卷入幻境,許多都受了暗傷,從昨夜開始,便不斷有五帝的車駕出入雍天宮。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們都以為雍天宮要空蕩一段時間了,萬萬沒想到,明凈神女和魔界質(zhì)子竟然準時來上課了。

    這兩人……真是鐵打的身體,金剛的意志吧。

    黎寒光對今日的場景并不意外,上一世這場宴會黎寒光也去了,但羲九歌沒去,赴宴的人遠沒有這么多。姬寧姒沒有組織游湖,溯月曇花開時他們站在岸邊看了看,便相繼散場了。故而他們前世沒遇到幻境,黎寒光也壓根不知道腐生花的事情。

    這一次羲九歌去了,一連串連鎖反應導致他們觸發(fā)了幻境。黎寒光剛從幻境中出來的時候都神思恍惚,別說那些嬌貴的公子小姐。溯月曇幻境的事,勢必要驚動五帝了。

    驚動了也好,黎寒光始終覺得這個幻境絕非等閑之物,把水攪混,他才好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授課夫子進殿時,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在,同樣驚詫了一瞬。他收斂好情緒,如往常一樣,古井無波地念書。

    好容易忍耐到結束,夫子剛說散課,滿堂學生便一哄而散,吵吵鬧鬧往外走。羲九歌慢條斯理收拾好筆墨,留出來兩本書,徑直走向后方。

    清心殿還未散開的學生都停住了,吵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眼睛都不眨地看向羲九歌。羲九歌在眾人視線中緩步輕移,不慌不忙走向黎寒光。

    黎寒光一直注目著她走近,他身體已不知不覺繃緊,然而沒想到……她在他案頭放了兩本書,然后就繼續(xù)走了。

    像是單純路過,給黎寒光送兩本書。

    送書?

    殿中眾人迷惑了,黎寒光自己也很迷惑。他盯著面前厚厚兩本冊子,不斷判斷這是什么殺人手法。

    藏機關暗器?看起來很難。紙上有毒?應當不至于如此弱智吧。那就是下了符咒,陣法,巫詛?

    黎寒光百思不得其解,他將靈氣護在手指上,輕輕翻開扉頁。

    是一門很出名的經(jīng)書,勸人向善用的。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么夾帶。

    黎寒光難得露出了迷茫之色。

    羲九歌從清心殿出來后,沒走多遠遇到了一行身穿白袍的神官。神官對她行禮,恭敬道:“下官參見神女?!?/br>
    羲九歌從容頷首,問:“是兄長派你們來的?”

    “是?!鄙窆僬f道,“白帝聽聞北剎海生變,萬頃溯月曇一夜間被人以殘忍手段毀去。白帝擔心神女安危,派屬下前來詢問?!?/br>
    “我沒事?!濒司鸥枵f完,淡淡補充了一句,“你們說的殘忍手段,是我做的?!?/br>
    “……”神官默了下,大義凜然道,“昨夜北剎海到底出了只什么妖怪,竟然能讓神女使出如此神通手段?”

    “不是妖怪,是幻境?!濒司鸥璧?,“那些花看著無害,其實能編織幻境,誘人心智。不過我已識破假象,神識無礙,你傳話給兄長,讓他不必擔心?!?/br>
    神官應下,頓了頓道:“神女,您已許久沒回過西天宮了,白帝聽聞昨夜之事十分擔心,若神女有時間,不妨回西天宮看看,好讓陛下安心。”

    雍天宮一月只放一次假,羲九歌有時課業(yè)趕不及,會留在雍天宮修煉,難得出去一趟,還要在昆侖、玄帝、白帝宮殿三頭跑,實在很難兼顧。羲九歌想了想,她好像確實很久沒去過西天了,便點點頭:“好。等歲考結束,我去拜訪兄長。”

    “神女言重,您回西天宮乃是回家,哪能用拜訪一說?”神官拱手,道,“下官恭候神女回宮,不敢叨擾神女上課,臣等告辭。”

    因為中途遇到了白帝使臣,羲九歌耽誤了一點時間,等她到試煉場時,發(fā)現(xiàn)黎寒光已經(jīng)在了。

    姬高辛、姬寧姒等人全部告假,今天早晨姬少虞也被玄帝接走了,常雎又是個嬌貴身體,稍有不適就不來上課了,所以,今日試煉課上竟然只有羲九歌和黎寒光兩人。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主動含笑問好:“神女?!?/br>
    上一次兩人在試煉場的經(jīng)歷可算不得愉快,她不惜經(jīng)脈受損下殺手,他不要臉面裝吐血,如今只有他們兩人,正常來說定然尷尬極了。

    但這兩人都不是正常人,任何情緒在羲九歌心里都存不長,何況這么多天過去了,她早忘了那點不愉快。夫子還沒來,羲九歌慢悠悠搭弓熱身,問:“你的功夫是從哪里學的?”

    “神女是說拳腳功夫嗎?”黎寒光謙遜地笑著,“沒人教?!?/br>
    一招一式都是他從殺戮中摸索出來的。畢竟,生存才是最好的老師。

    羲九歌錚得放箭,心中有些可惜:“我本來還想派人去請你的師父,算了,我另外找人吧。”

    “神女想學近戰(zhàn)招式?”

    “是啊?!濒司鸥韬芷届o地搭另一只箭,眸光直視靶心,“以前沒發(fā)現(xiàn)我近戰(zhàn)有欠缺,如今既然知道了這塊短板,怎么可能坐視不理?”

    黎寒光心想她最近將策略從明殺改成誘敵了嗎,效果簡直拔群。黎寒光覺得他現(xiàn)在就像一只咬住誘餌的狐貍,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卻還是高高興興跳了下去:“神女若是不嫌,我可以教你?!?/br>
    羲九歌回眸,認認真真看了他一眼:“你?”

    黎寒光還是第一次被人質(zhì)疑不行,他正要替自己正名,就看到她點頭,一本正經(jīng)道:“你倒也行。關于束脩你想要什么?”

    黎寒光臉上溫潤謙讓的笑微微僵硬,他扮演了太久好人,假笑已化成面具,長在他臉上,連黎寒光自己都分不清哪里是假面,哪里是他真實的血rou。但羲九歌總是有能耐戳破他的偽裝,次次直擊痛點。

    黎寒光緩慢道:“神女倒也不用客氣……”

    羲九歌微微挑眉,覺得自己的財力受到了質(zhì)疑:“你是覺得我給不起?”

    黎寒光默然注視著她,片刻后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卻之不恭。但報酬要什么我還沒想好,神女能否等我些時日?”

    羲九歌自信無論他要什么她都給得起,豪爽應下:“好,你慢慢想,我總不會虧了你?!?/br>
    既然“生意”已經(jīng)敲定好,黎寒光也不客氣了。黎寒光四周看了看,說:“這里太空曠了,不適合教武功。我們另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吧?!?/br>
    黎寒光這話就純屬胡說八道了,但羲九歌聽到并沒有起疑。對于他們這些帝室子女,從小聽著私教課長大,在她心里,夫子單獨找清凈之處授課是很正常的事情。羲九歌當然不缺宮殿,但她看了眼試煉場,遲疑道:“可是接下來還有一節(jié)課。”

    “以神女如今的水平,法術還需要夫子指點嗎?有這點時間,不如去練習欠缺的東西?!?/br>
    竟然很有道理,羲九歌便在黎寒光的攛掇下,有生以來第一次逃了課。

    待法術課的學官到時,他看到空空蕩蕩的試煉場,只以為黎寒光、羲九歌今日和其他人一起請假了。他哪里能想到,在后山一處有山有水、清澗環(huán)繞的宮殿里,黎寒光正拱了拱手,沒什么真心說道:“神女,近戰(zhàn)和法術不同,肢體接觸在所難免。如有得罪,還請神女原諒?!?/br>
    羲九歌點點頭,表示明白。黎寒光得到了首肯,越發(fā)光明正大:“為了能讓神女最快學會格斗,還請神女接下來不要用神火、法術,僅靠身體反應。當然,我也不會用任何法力,神女盡可放心。”

    羲九歌從蘇醒起就和火形影不離,調(diào)動神火已像呼吸、心跳一樣,成為她身體本能反應。黎寒光不讓她用神火,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但羲九歌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黎寒光抬手,靜靜看著羲九歌道:“得罪了?!?/br>
    說罷,他身形忽然從原地消失,羲九歌吃了一驚,隨即就感覺一道寒氣順著她的脊背爬上脖頸,輕輕搭上她的頸動脈:“神女,對戰(zhàn)時要尤其注意背后,你反應太慢了?!?/br>
    羲九歌本以為他會先教一些基礎,比如扎馬步、步法、招式之類,沒想到他竟然直接上手。羲九歌本能屈臂,用胳膊肘攻擊身后的人,黎寒光站在后面都沒躲,他僅用單手,敲擊她肩膀、手肘上的xue位:“肩膀繃得太緊,影響出招,手肘角度不對,直著出來根本無法攻擊到對方?!?/br>
    他一只手還按著她的脖頸,另一只手兩指并緊,繞過她的肘關節(jié),順著她的小臂滑了下去:“神女,你的手臂發(fā)力不對,這樣非但打不到對方,還容易被對方反制,扭傷了胳膊。放松肩膀,用這條肌rou發(fā)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