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笑了一陣子，說：“你當他們倆多大了，如今瓚兒已懂事許多了。”

    衛(wèi)韜云嘀咕：“我怎么沒瞧出來。”

    他被禍害得太慘，很難相信自家兒子還有懂事的一天。

    在衛(wèi)韜云眼里，自家兒子就是個叫人又愛又恨的、永無盡頭的麻煩制造機。

    “我是真盼著折春答應我，”侯夫人笑了笑，似是懷念地輕聲說，“寶意就這么一個兒子，我放心不下他?！?/br>
    衛(wèi)韜云也低低的“嗯”了一聲。

    沈夫人姓蕭，閨名叫寶意。

    侯夫人今日說得有些多了，想起來的，便也多了。

    在沈鳶面前，不愿提孩子的傷心事，面對丈夫時，卻又止不住流露出那無盡的懷念來。

    她喃喃說：“我懷瓚兒的時候，你不在京里。她知曉是產(chǎn)期在冬天，千里迢迢過來陪我，連玉堇都放下了?！?/br>
    “我說她是盼著兒媳婦，她說不是，說是知道我怕悶怕疼，她來陪著我，逗我開心，就不疼不悶了?！?/br>
    “我生瓚兒的時候胎像不穩(wěn)，怕得要命，半夜睡醒了，就抓著寶意的手說，若是我死了怎么辦，若是我熬不過去怎么辦?！?/br>
    “寶意說我胡說。”

    “我說，萬一呢，我死了之后，孩子怎么辦。他父親是個征戰(zhàn)沙場的人，他若沒了母親，往后該怎么辦?！?/br>
    “寶意說，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若有人敢欺負他、輕侮他，我便提著劍去砍了他的腦袋?！?/br>
    幾句話間。

    侯夫人像是又見著了當年那個明烈漂亮的姑娘。

    便笑著說：“寶意是說到做到的人?！?/br>
    “我那時便不怕了?！?/br>
    室內(nèi)這樣安靜，仿佛時間都這一刻而緩慢。

    衛(wèi)韜云輕輕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

    許久，侯夫人輕聲問：“韜云，你說我照顧好折春了么？”

        

    沈鳶一出門兒，就急匆匆往回走。

    衛(wèi)瓚三步并兩步地追著，一路追到了松風院，沈鳶正待關門，他卻一只腳先踏了進去，硬是擠進了屋。

    見左右無人，才攥著沈鳶手腕說：“你跑什么？”

    沈鳶說：“沒跑?！?/br>
    卻是低著眼皮不看他，只一起一伏喘勻了氣。

    嘴唇都呼吸間染上了氤氳的濕氣。

    衛(wèi)瓚如今正是越看沈鳶越心癢難耐的時候，不敢細看，慢慢挪開目光，只說：“我有話同你說?！?/br>
    沈鳶“嗯”了一聲。

    他便問：“母親提的事兒，你怎么想的？”

    沈鳶淡淡說：“什么怎么想的?！?/br>
    “你想應么？”

    沈鳶不說話。

    他便直截了當喊：“義兄?！?/br>
    沈鳶輕輕掙了掙手腕，皺眉說：“你亂喊什么？”

    他笑說：“我可沒亂喊，我看你要答應，提前練一練?！?/br>
    “省的到時候見了你叫沈鳶，我父親又要揍我。”

    這話里就帶了幾分火氣和心煩意亂。

    笑意里都帶著幾分假。

    沈鳶瞧出來了，卻也是心亂，便抿了抿嘴唇，說：“你是不愿我回沈家，還是不愿我做你兄長?！?/br>
    ——自然是都不愿意。

    但看著小病秧子低著頭的樣子。

    又說不出來了。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相反，他對沈鳶的了解比其他人都要深。

    沈鳶妒了他許久，以至于連沈鳶自己都深受其害。

    幾番自己折騰自己，根源無非也就是妒忌他家庭美滿，求而不得。

    如今有這樣一個機會，能有人憐他護他，他父母又都高興，沈鳶就算想答應，又有什么錯？

    衛(wèi)瓚張了張嘴。

    可還是有一股不甘心的火在心尖燒著。

    半晌說。

    “那我怎么辦？”

    “你們都高興了，我怎么辦？”

    他低低垂著頭，聲音透出了幾分委屈，耳根禁不住幾分紅。

    “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br>
    “我如今這樣……義兄個屁?！?/br>
    他說罷。

    沈鳶也說不出話了。

    隔了好一會兒，便見那小病秧子的面孔也浮現(xiàn)出一絲羞窘。

    抬起手，猶豫著，想要輕輕觸摸他一下。

    去忽得聽見門外腳步聲紛紛，照霜隔著門道，是沈家來人拜訪了，想見一見公子。

    沈鳶聞聲，手便轉了個彎，到了唇邊，輕輕握拳咳嗽了一聲。

    說：“我去看看?！?/br>
    衛(wèi)瓚原本伸手想攔，想了想，卻又沒伸出手，只也跟著沈鳶到了外間。

    便瞧見了那沈家來人的模樣。

    來人應當是沈家如今當家的沈老爺，與靖安侯差不多年紀，熱絡殷切地迎了上來：“好侄兒，我這些日子與你寫了許多信，你怎的一封也不愿意回。”

    沈老爺幾分含笑地看著沈鳶，伸手故作親熱要碰沈鳶的肩膀。

    卻見那小病秧子往后退了退，垂著眼皮，喊了一聲：“伯父?！?/br>
    沈老爺?shù)哪抗?，卻緊緊黏在了衛(wèi)瓚的身上。

    一見他，便是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笑吟吟喊了一聲：“——這位便是小侯爺吧？鄙姓沈，早就聽過……”

    那小病秧子眉鎖的更緊，淡淡道了一聲：“伯父這邊說話吧?！?/br>
    沈老爺卻板起臉來道：“這便是侄兒不通人情世故了，我來此處見你，怎能不拜見主家呢？”

    沈鳶沉默了一會，垂眸說：“……你先出去吧?！?/br>
    沈老爺不知他說的是誰。

    衛(wèi)瓚卻知道沈鳶說的是自己。

    只笑笑說：“好，有事叫我?！?/br>
    出門時聽見沈鳶淡淡的聲音：“伯父若是真心來見我，便不必日日叫家眷去打擾侯夫人了?！?/br>
    衛(wèi)瓚這時倒想起些事兒來了。

    這沈家前世也找上過門來，只是那時沈鳶已是高中了狀元，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沈家便貼了上來，一口一個好侄兒地叫著，也是要將沈鳶領回沈家去，指望著他能提攜提攜家中人，帶著沈家人一起雞犬升天。

    侯夫人也是如今日一般，一萬一千個不情愿。

    具體怎樣商談的，他那時是沒有參與過的，但最后仿佛沒有收養(yǎng)義子這件事情似的，而是的的確確搬出了侯府。

    再后頭的事，他似乎能想起的也不多。

    倒是聽說沈鳶后頭只在沈家住了一小段時間，便獨自帶著兩個小丫鬟，搬到了自己買的那處老宅，獨門獨院地過日子。

    但那已是沈家和沈鳶的事情了，他連多打探一句都嫌費事。

    如今想來，倒有些后悔了。

    第44章

    衛(wèi)瓚午時去了金雀衛(wèi)的官署。

    只因那無手的男人還留在里頭,讓金雀衛(wèi)輪番刑訊過了，雖嘴上不吐口，可舉止談吐,還是讓梁侍衛(wèi)給瞧出了些許端倪。

    “那些雇來的嘍啰,皆稱他夜首領。我看他不像是祁人,多半是辛人?！绷菏绦l(wèi)同他說，“斷手接刃，是辛人貴族對武仆的懲罰，他背后還有一塊皮被揭了去,上頭多半是貴族刺青。”

    衛(wèi)瓚其實對這夜統(tǒng)領的來歷，心里已有了幾分成算,只是不好直接與梁侍衛(wèi)講。

    打算過幾日想法子慢慢引到安王頭上才好。

    如今只道：“那夜圍攻金雀衛(wèi),我見過他?！?/br>
    梁侍衛(wèi)似乎也有了些許的印象，面色愈發(fā)陰沉了下來：“若如此，他放火燒山倒也有緣由了,將昭明堂一把火點了，圣上這些年的苦心倒成了笑話?！?/br>
    昭明堂不止是為武將后嗣而立，也是當年嘉佑帝決心為武將平反，徹底肅清武將處處冤屈，受文臣遏制的一個開端。

    之后一系列的改制雷厲風行,頂著壓力，將祖宗制度都改了,也就是為了將民間那句“好男不當兵”，給徹底泯滅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