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選擇將此事告訴蕭揚，讓當事人自己做決定。

    明遠異常嚴肅地對蔡京開口：“我的意思是，這件事該由蕭揚自己決定?！?/br>
    “他愿意去還是留，我不會干涉?！?/br>
    “但在他做出任何決定之前，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guī)熜种?/br>
    “如果你敢有走漏半點風聲，我就讓我?guī)熜职涯愣缢榱巳犹撼匚雇醢?！?/br>
    第286章 全天下

    蔡京堅持要陪著明遠和種建中一起來見蕭揚——甚至指天發(fā)誓, 如果蕭揚當真不愿意返歸故土，那么他也不會強人所難，他會老老實實地向京中天子與宰執(zhí)們稟告：自己弄錯了消息源，遼國太子之事只是子虛烏有, 一切責任他來扛下。

    明遠見蔡京又是賭咒, 又是發(fā)誓的, 終于還是點了頭，帶蔡京一起去見蕭揚。

    蕭揚甫一聽見明遠向他提起遼主，非常驚訝。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就是“暴擊”——仿佛是那些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突然跳起來攻擊他。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明遠, 雙眼緩緩瞇起，眼中有奇異的光。

    這一刻, 在明遠看來，他像是一直被人豢養(yǎng)著的狼，突然被一場意外喚起了野性。

    “原來……原來……他也是會死的?！?/br>
    聽見遼主病危的確實消息，蕭揚趕緊低下頭, 嘴唇顫抖，低低地說著，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而明遠不顧蔡京的眼神勸阻, 將魏王耶律乙辛打算用燕云十六州來換蕭揚的事也一口氣盡數(shù)說出來。

    蕭揚頓時慘笑：“用燕云十六州來交換我一人, 耶律乙辛肯付出的代價還真不小?。　?/br>
    隨即他背著雙手, 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 顯得煩躁不安。

    明遠猜不出蕭揚會作何反應(yīng), 偶爾會看一眼蔡京, 看見對方得意洋洋的眼神, 便會厭惡地轉(zhuǎn)過臉去。

    而種建中的表現(xiàn)卻始終如一, 他就像是鷹隼一般，一對視線靜靜盯著蕭揚的一舉一動，沒有任何轉(zhuǎn)移——那畢竟是敵國太子，是未來的遼主啊。

    就在這時，蕭揚突然轉(zhuǎn)身，道：“我同意了！”

    蔡京在片刻間露出狂喜，隨即他肅容整衣下拜，道：“河北西路察訪副使蔡京，拜見大遼太子殿下?！?/br>
    在一旁的明遠卻傻了眼：真的答應(yīng)了？

    他突然著急起來：“蕭揚哥，我只是覺得按人之常情有必要把這消息告訴你，不是要把你……”

    不是要把你送回遼國的意思。

    “你看看你現(xiàn)在，你有什么？你憑什么回遼國去？”

    遼國上京，耶律乙辛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數(shù)載，該控制住的想必都已經(jīng)控制住了。

    而蕭揚手中一無兵將，二無人脈，現(xiàn)在回遼國是做什么，是送死嗎？

    “遠哥，你問我有什么……最近這幾年，我有了眼界，和不同的心境?！?/br>
    明遠一時語塞。

    當初收留蕭揚，是想要把他帶離遼室內(nèi)斗的漩渦，不是現(xiàn)在讓他再一頭扎回去。

    但這段經(jīng)歷確實改變了蕭揚，令他成為不一樣的人。

    “遠哥，”

    蕭揚極其平靜地看著明遠跳腳，“你在京城里，見到你那么多年未見的父親大人，你心中當時是何感受？”

    此刻的蕭揚，嘴角抹著一抹諷刺的笑容，隨即這笑容又轉(zhuǎn)為苦澀的同情。

    明遠在京中與父親明高義相認之事，蕭揚是親歷，種建中曾經(jīng)從明遠這里聽說，唯有蔡京是第一次聽聞，驚訝地“哦”了一聲，然后才轉(zhuǎn)向明遠：

    “遠之，恭喜，恭喜！”

    明遠卻差點兒脫口而出：不是，假的！他對明爹沒有半點孺慕之情，這只是一個身份，一個任務(wù)，所以他看待明高義更像是冷眼的旁觀者，他無法體會正常父子之間的那些，孺慕與期望，失望與怨恨。

    但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其他人估計也無法接收到這個信息。

    “蔡副使，”

    蕭揚——現(xiàn)在該稱為耶律浚了，驕傲地揚起下巴，轉(zhuǎn)向蔡京。

    “既然我父——”

    蕭揚說到這里卡了一下。

    父親，多么慈悲，卻又多么令人畏懼的稱呼??！

    蕭揚決定換個更可怕的試試——

    “……我父皇有旨意召我回京，那么貴使應(yīng)當知道該如何安排？”

    蔡京聽到這里，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羨慕與嫉妒。他當初在明遠面前說起趙家人的時候就是這樣，認為父系血緣不足以決定一個人的成就，可偏偏這個世道便是這樣，僅憑他一人，無力改變。

    但眼下這份突如其來的父系血緣，卻能給他帶來加官進爵與功成名就。

    蔡京直接忽視掉耶律浚的傲慢，異常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

    “這是自然！”

    *

    汴京官場震動。

    大遼太子微服出訪宋境，即將進入汴京——

    但這“微服出訪”是怎么回事，恐怕全天下都知道。

    當年大遼皇后蕭觀音被誣身死，太子遭到權(quán)臣迫害逃離國境。

    如今遼主病重，快要不行了，這才想起要將太子找回，好讓自己的血脈延續(xù)對那片北方國土的統(tǒng)治。

    遼國宮廷內(nèi)上演的這出狗血劇頓時成了汴京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說起當初拿起宮廷事變，人人都說得惟妙惟肖，仿佛親見。

    但是，如今大宋卻要將人送回遼國——

    “這該算是我們大宋扶植起來的遼國皇帝吧？”

    “那以后遼國皇帝還不乖乖地聽咱們官家的話？”

    “是呀，咱們官家以后讓遼主繳歲幣納貢，遼主肯定不敢不聽……”

    市井里的言論很樂觀，樂觀而且天真。

    明遠此刻卻正與種建中一道，護送“遼使”一行，由京兆府返回汴京。

    此刻種建中已經(jīng)率兩個指揮的騎軍，一路相送，將這一行人送至陜西路的邊界。在這里，他受職權(quán)范圍約束，不能再向前一步。

    種建中此前曾經(jīng)私下里建議明遠，再次將耶律浚隱匿，甚至遠送至海外。

    明遠因顧慮著蔡京會對呂大忠、種建中等人不利，再加之耶律浚本人的強烈反對，最終還是拒絕了種建中的建議。

    此刻種建中眼中盡是焦慮與擔憂：“小遠，此事無論最終如何發(fā)展，你都務(wù)必盡早抽身出來，盡量置身事外?！?/br>
    明遠點點頭，開口努力安慰種建中，表示這件事上他能做的有限，想必會被宋廷中那些能決斷一切的大佬們排擠在一邊。

    種建中頓時長嘆一聲，伸手想要揉揉明遠的腦袋，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不過也別怕，無論出了什么事，都有師兄在?！?/br>
    一時種建中與明遠分別，一行人的首腦只剩耶律浚、明遠與蔡京。

    明遠對蔡京始終沒有好臉色，而耶律浚索性將蔡京當成了仆從一般，呼來喝去。蔡京竟一一都忍了，而且面帶笑容，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悅。

    耶律浚私下警告明遠：“若真任由此人向上爬，恐怕將來會位極人臣，把持朝政?！?/br>
    明遠連連點頭：何嘗不是呢？

    如此，“遼使”一行從京兆府跋山涉水，行至汴京城外。

    遼國太子進入汴京的時候，永遠熱愛看熱鬧的汴京百姓偱例上街圍觀。

    這時耶律浚已經(jīng)換做了遼國的權(quán)貴服飾，只是他習慣了宋人的發(fā)飾，不想再做髡發(fā)打扮，就只給自己戴了一頂高冠，而沒有剃發(fā)。

    這時路邊就有個半大孩子張口便啐道：“遼狗……”

    那個“狗”字還未說出口，他身邊的家人趕緊伸手，將這小孩的口捂住，一家人都拼命低著頭，躲著耶律浚的視線，希望不曾惹來耶律浚的注意。

    耶律浚目光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平平地掃過，仿佛他根本沒有聽到那個瞬間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般的稱呼。

    “呼——”

    等到心頭那陣刺痛過去，耶律浚輕輕吐出一口氣，將臉龐轉(zhuǎn)向另一側(cè)。

    卻聽有個人好奇地道：“馬背上這人，怎么看起來很像蕭揚哥？”

    耶律浚：……

    再聽到“蕭揚”這個名字的時候，耶律?；腥痪褂X如隔世。

    “唉，對了，蕭揚哥什么時候回來，我們蹴鞠隊正需要他！”

    “嗐，別提了，蕭揚哥本就是北方人，這次說是去陜西那邊投親了，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回汴京?！?/br>
    “那我得求求老天，千萬別讓陜西也出個厲害的蹴鞠隊，把揚哥招去，回頭跟咱們對壘……”

    聽著這些完全“不相干”的路人談起他另一個身份，耶律浚第一次心中起了些許波瀾——

    當他點頭應(yīng)下，表示自己正是耶律浚的時候，意味著他和過去作為“蕭揚”時所熟悉和熱愛的生活徹底告別，且永遠不能再回去。

    在這一瞬間，耶律浚突然有些懷疑，他為了那段仇恨而返回大遼，這個決定是否做錯了。

    但片刻之后，耶律浚的心重新變得冷硬。

    他低聲自言自語道：“阿娘，耶魯斡要回來了?！?/br>
    “只要是為了阿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br>
    *

    汴京皇城，向來用于舉行大朝會，接見各國使節(jié)的紫宸殿中，趙頊見到了耶律浚。

    由于蔡京抵達汴京之后，緊急入覲陛見，所以趙頊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耶律浚曾經(jīng)喬裝作為大遼副使，來到過汴京。

    皇帝記性尚可，一見耶律浚的面，立即就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