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來,撕裂寧靜空間,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太陽xue,起身從桌子上撈了手機接聽。 對面那人說的是B市方言,“喂?嚴將,我是大伯。聽說你媽住院我們一家今天過來看她,我們已經(jīng)到醫(yī)院樓下了,就是不知道她在哪棟樓,你在不在醫(yī)院?下來接我們?。俊?/br> “我不在?!彼谀X子里轉(zhuǎn)換語言,停頓一瞬回答。 “那......今天不湊巧,我們改天再過來?!?/br> 他想了下,大伯一家從村里特意趕來路途遙遠,平日親密友善,這次再推掉他們的盛情便太冷漠了,于是改口道:“大伯,等我十分鐘,我現(xiàn)在過去。” 打車到醫(yī)院,免不了和嚴熙碰面,她猛然遇見五六位老家的親戚探望頗有些吃驚,只是看見人群中某位衣冠禽獸,目光倏忽跳開,臉色也冷淡下來。 眾人眼見寬敞明亮的病房,過問了價格便贊嘆嚴將對親媽出手大方,可見孝心一片。明知是恭維的客套話,她聽見也覺得刺耳,正中了她的預(yù)言,心口悶堵直犯惡心。 瞧見她眼睛微微泛紅,眼皮些微浮腫,他關(guān)切道:“累了就回去休息吧,這里有護工?!?/br> 親戚們會錯了意思,以為她在病床前護理整夜未合眼,紛紛勸她注意身體,讓她快點回家休息去。 嚴熙咬住下唇,臉上的表情既羞又憤,她怎么好意思承認自己剛痛哭一場。 找了借口說:“剛才去外面打水,走廊蹲了一排煙鬼,我這是被煙味熏得?!庇致裨沟溃骸岸汲榈媚敲疵停粋€個怕不是長了鐵肺?!?/br> 大伯的妻子拿手肘搗了下大伯,他當(dāng)即點頭認同,“對對對,抽煙是不好,我也準備戒了?!?/br> 站在不遠處的嚴將心頭一動,薄唇緊抿成一道線,神色凜然。 大伯有意和弟媳寒暄,奈何余春柳神志不清早忘了這群人。問她一句,她便向嚴熙身后躲一分,若是說得多語速快,她便蒙頭躲進被子里。 很快,氣氛便陷入尷尬時刻,七八人默聲圍站在病床前,眼見她嚇得瑟瑟發(fā)抖,白被子上暈顯一圈水漬。 護工拉起簾子,嚴將出聲道:“大伯,我訂了外面的餐館,一起去吃頓飯再走吧?!?/br> 言語推拉一輪,見他一臉正色言辭誠懇,他們便輾轉(zhuǎn)至餐館把話題續(xù)聊下去。 嚴將訂了一個包間在市區(qū)中心的五星級酒店,華麗吊燈垂下奢侈的水晶墜子,實木餐桌上每一份餐具都擦得锃亮,中西餐具一應(yīng)俱全,明凈的高腳玻璃杯和吊燈交相呼應(yīng),折射璀璨奢靡的燈光,這一切足以讓一眾親戚看呆。 坐在死硬的紅木椅子上,大伯局促不安地搓著手指,嚴熙交握雙手放在腹部,還沒進餐她已經(jīng)感覺惡心,是被某種氣節(jié)脹痛了胸口。 碩大的餐盤上食物和裝飾一樣精巧,廚師在食材上雕龍畫鳳,大伯夾起一節(jié)雕刻成竹子的黃瓜放入口中咀嚼,被服務(wù)員提醒那只是裝飾不可食用。 他訕笑著吐出來,滿臉通紅。 大伯的小兒子嚴虎今年7歲,小孩子沒見過這樣美麗的盤飾,嚷叫著要mama幫他把那朵西紅柿雕花夾過來,不慎碰掉瓷勺,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這動靜不小,好像一巴掌響亮地打在大伯臉上,他扯過兒子的衣領(lǐng)抬手便是兩個紅手印印上他左臉。 “大伯,讓服務(wù)員再換一套餐具就行了,好好講道理不要打孩子?!眹缹⒊雎曋浦?。 “嚴將,小孩子是不打不成器,男孩比女孩能鬧騰,打得多才能讓他懂規(guī)矩?!?/br> 那小孩哭聲震天撼地,大伯又拎起他對著肚子踹了一腳,呵斥他道去墻角面壁。不消片刻,男孩的哭聲消失了,肩膀聳動,只有小聲地抽泣。 大伯的長子嚴龍今年上初三,在班級里排名中上,有望考進市里的重點高中。談到教育的話題,他儼然一副成功人士,言語里再也沒有自卑,好像嚴龍給他臉上貼了金箔,說著話頭也不自覺揚起。 又問道嚴將的高考成績,他有些驚訝,眼里的光彩暗淡了一瞬。他忍不住接連請教嚴將學(xué)習(xí)技巧,又突然感嘆自己弟弟教育有方,培養(yǎng)出這樣一個好兒子。 說了這么多,多子女家庭的教育方式總結(jié)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字——打。 “男的可以,女的不可以,大的可以,小的不可以?!贝蟛偨Y(jié)經(jīng)驗。 嚴將作為一位稱職敬業(yè)的聽眾,頻頻點頭以示尊重,聽到結(jié)論他怔愣一瞬,端起面前的茶杯仰頭飲盡。茶水滾下喉嚨,龍井茶清甜,香氣馥郁芬芳,他鼻腔一涼,聞到血腥味從遙遠的回憶里冒出來。 壓下將要破出胸口的嘶吼,他冷靜道:“是,有道理。” 大娘對這話題聽得多了,心生厭煩,她細致觀察著許久未見的嚴熙,小姑娘長大后出落的更標(biāo)致水靈,飽滿的臉頰裝滿青春朝氣。 “熙熙在大學(xué)有沒有談朋友?” 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嚴熙,她成了焦點,筷子上剛夾起的一片鮮嫩肥牛也放了下去。 “沒有,以后也不打算談?!彼f話耿直,毫不在意談話的對象是誰。 “這......嚴將你可要多管管你meimei?!贝蟛釉?。 她向大伯座位的方向望去,對這位肥頭呆腦的長輩心生厭惡,因此怒目而視。 自嚴將回來這三天,B市又經(jīng)歷數(shù)次小雨,氣壓低沉,不見太陽,家長里短種種瑣事憋得人胸口煩悶。 “我跟談不談戀愛,結(jié)不結(jié)婚,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手有腳,也不需要他養(yǎng)活!” 要相信世界上總有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東西,比如一個人的氣場,你強勢,對方便弱勢。 她理直氣壯,說話聲音也不虛弱,四下寂靜,一時間沒人敢反駁。此時的嚴熙像極了一頭獅子,惡狠狠地夾起肥牛慢條斯理地食用。 大伯連說話的氣息都弱了三分,他仍寄希望于嚴將,帶著一絲討好說:“熙熙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從嚴將軍去世,你們家就剩下嚴將一個男人當(dāng)家作主。以前都是長兄如父,現(xiàn)在雖然時代變了,內(nèi)在的道理還是沒變化的?!?/br> 他咂摸一口茶水,動作神態(tài)和去世的弟弟別無兩樣,“你媽這次生病住院,不也都是你哥出了大力安排的嗎?而且我們的意思也不是要嚴將事事都做主,你要是有就帶回來讓他見見,沒有就拜托他給你介紹一下?!?/br> 歪理,她在心里大罵道。 說白了,她現(xiàn)在是菜市場rou鋪攤鉤子上掛的一塊rou,他們正在和攤主討價還價,而這一切都和她本人沒半點關(guān)系。 她眼神似箭追出去,半道遇見嚴將抬眸凝視她,眼眸漆黑深邃,利箭失掉準頭栽入深淵。他輕輕搖頭,嚴熙急急低下頭去。 服務(wù)員上了最后一道菜,告訴賓客菜品已上齊,便退出了包間。 “大伯您先嘗嘗味道?!眹缹⒂H手勺了一碗羹湯送到長輩面前。 依次勺了羹湯服務(wù)各位親戚,他緩緩開口道:“幾年前我媽瘋掉,當(dāng)時我剛參加工作又忙,一直都是嚴熙在幫忙看護。她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病人,分身乏術(shù),自然沒時間顧及感情問題。”嘆了口氣,“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本事,耽誤了她的大好青春?!?/br> 掬起一杯茶水,他起身面朝她的方向誠懇說道:“以茶代酒,向嚴熙道歉。” 呸! 夜風(fēng)追逐汽車玩鬧,站在路邊揮手說出一個個‘再見’,嘴里吃進一縷縷發(fā)絲。她抬手勾起一縷濡濕別到耳后,從口中捻出一根自然脫落的長頭發(fā)。 送完大伯一家,酒店門口只剩下他們兩人。 地處繁華市區(qū),又是高檔酒店門口,根本不會發(fā)愁打不到車。 這不,面前一前一后停著兩輛出租。 嚴將走向前面車子,拉開后車門,自顧自坐上車位。待到嚴熙走向前車門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隔著車窗對她說道:“你坐后面的那輛,我一會抽煙,你聞不慣。” 正好她也不想和他同乘一輛車吸二手煙。 光是想想肺部就有窒息的感覺。 后車的司機師傅技術(shù)高超,一路上風(fēng)馳電掣,遠遠甩開了前面的那輛車。 困意來襲,她腦袋如小雞啄米,下車還是被師傅喊醒的。 到家草草洗漱完畢便一頭栽倒在床上,今天明明身體和腦袋都累得不行,躺在熟悉的床上還是定時定點做了噩夢。 發(fā)令槍是玻璃杯碰杯的聲音,夢魘的眼睛是青綠色,她穿著紅色波點連衣裙奔跑,腳下的道路會不停變換。 森林,草原,沙漠...... 她跑起來的時候腳掌并非沒有知覺,相反每一種地形變化都清晰地由腳掌傳來。 沙漠是最難前進的地形,要從流沙里把腳掌拔出來并不容易,此時她的速度會大大降低,耳邊能聽見夢魘嚇人的呼吸聲。 翻過沙丘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光腳踩在海邊粗糲的沙石上,腳下傳來錐心刺骨地疼痛。道路只有一條,任憑她怎么掙扎也只能在這一條路上逃命。 前方便是懸崖了,她心急地流出眼淚。 站在海崖邊,紅色海浪擊打巖壁,翻起白色泡沫。退無可退,夢魘化作野獸將她摁倒在地,她大聲叫喊,費力扭動身軀,一切動作在絕對的力量下都是徒勞。 又是這樣的結(jié)局...... 嚴熙任憑本能放聲痛哭,卻在看清野獸面龐那刻驚嚇到從床上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