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 05】-1 解決「親愛的meimei」的困擾[
剛吃完簡單的午餐不久,原本在芋頭田拔雜草的女孩,踩著「喀喀喀」的木鞋來到正用耙子整地、為雨季來臨事先翻松泥土的男子身邊。 同樣是不待開口詢問,他自己的觀察就先給出了答案。 不過這一次,他安撫著女孩說道:「沒事,你跟著我來?!?/br> 儘管眼里充滿疑慮,女孩還是聽從男子的指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背后。 比上次動靜還大,嘈雜的馬蹄聲與車輪摩擦在碎石上的噪音,由遠至近地傳進農莊。 每年差不多這個時期,那條幾乎被蘆葦草掩蓋的馳道,就會久違地發(fā)揮原本的功能:事實上如果不是每年都出現這么一、兩次──多則四、五次,緊鄰著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暗黑山林的這個農莊,根本不需要任何聯外道路。 不過今年似乎來的時間特別早:一般都會在梅雨季節(jié)過后,「她」才會大老遠地跑來;畢竟時值梅雨季的當下,時不時早上還是好天,下午到隔天甚至連續(xù)三、四天都陰雨綿綿,不僅留宿在這個簡陋的農莊里很不方便,若馬車的車輪不小心因簡陋的馳道而陷入泥濘中,估計得花上個大半天處理才行。 走到農莊門口,一輛由四匹黑毛駿馬牽引的黑色馬車,從天際線快速地往兩人的所在地駛來。中午的陽光照在駿馬身上的鞍具及馬車車頂邊緣、窗框、門框、車底邊緣乃至覆蓋在車輪上的金屬護具,都閃耀著不曉得該說是奢華還是土豪氣的純金色──至少在大多數人眼中,絕對是顯示財力最直觀的裝飾。 并且是「壓倒性」的財力。 以海上貿易作為立國根基的大鉳綵圣教王國,靠著買賤賣貴、經商投資的巨賈比比皆是,而圍繞在海運商人發(fā)展起來的餐飲、裁縫、冶鐵鍛造、木工建筑等等手工與輕工業(yè),乃至娛樂及服務業(yè)也跟著累積大量的財富──以至有人揶揄道:「在王都的路上若掉落一塊招牌,都能砸到十幾個百萬富翁」。 當然,儘管不少巨賈都被譽為「富可敵國」,但由于「聯合艦隊」的特殊制度,王室雖然不直接從海關關稅徵稅,卻以作為所有商會大股東的入股分紅方式汲取財富,因此理論上再富有的商人,都不可能比王室有錢;另一方面,圣殿大祭酒積極「鼓勵」商人們捐獻,以在航行的路途中獲得眾神庇佑,因此圣廟也累積了不下于王室的財富── 若要真的「富可敵國」,除非賺錢的主要手段不是單純仰賴海上運輸、比起看不見摸不著的神明更在意攥在手中的硬幣,以及在具備這兩者條件下,還享有另一種讓誰也沒預料到的特權。 黑色馬車越來越接近農莊,也就能辨識掛在馬車駕駛座旁邊上的直式旗幟:那是用以辨別馬車本身及車內的乘客所屬商會或家族的標志,同樣是方便在進出市鎮(zhèn)、村落時省去核實身分的通行證。 黑色的旗幟上印著亮白色的圖案:一個象徵眼睛的橫式橢圓形,被一條有如刀刃的直線貫穿。圖案底下是讓整個王國居民都感到不安的格言:「識者不見,見者無識」。 在即將駛近農莊門口時,車伕控制著韁繩,讓四匹馬的步伐都緩了下來,其后牽引的馬車車門穩(wěn)穩(wěn)地正對著農莊的出入口:這駕駛技巧算是神乎其技了。 王國的畜馬場幾乎都供應王室與軍隊,除了少部分貴族跟富豪外,民間很難買到馬;能備妥四匹毛色幾乎一致的黑馬,就足顯其尊貴;當然,誰要敢打聽這四匹馬是怎么湊齊的,就是「見者無識」了。 黑馬、黑車,連車伕一樣穿地一身黑,頭戴著黑色的毛製圓簷帽,僅在肩領處披了一塊純白領巾。他控制馬匹停好馬車之后,就直挺挺地坐在駕駛席上,雙眼直視前方,宛如假人一般。 對開式的車門在馬車停妥后,先開啟了前門;一名同樣穿著一身黑的女子微微撩起自己的裙擺,從門邊的階梯走了下來:她戴著后簷微微翹起的黑色平頂禮帽,禮帽的前簷覆蓋著一面幾乎遮到鼻頭的黑紗,使任何人都看不清戴帽者的上半臉。與車伕類似,她全身的衣裝除了黑色以外,只用到了對比強烈的白色:黑色連身裙裝的外面,在胸前至裙底都罩著潔白的圍裙,并在腰后將固定用的布條綁成不起眼的蝴蝶結。 無論是車伕,還是這名女子,他們的裝束都是十幾年前流行于王都的僕役制服;這身打扮非但不會讓一般人認為他們是受人使喚的僕役而瞧不起他們,反倒還因為這身衣服象徵著隸屬于豪門貴族,而讓普通民眾對他們敬畏三分。 至于那頂紗面帽,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侍女模樣的女子下車后,打開了后車門,高抬起雙手引領車內的乘客:戴著繡有繁復蕾絲花紋的黑手套先伸了出來,然后從車內跨出一雙露出黑色絲襪的黑色高跟鞋,接著一襲同樣是黑色的連身裙,但下擺到腰際的裙子上方另外罩了薄紗,大概是為了有意無意地遮住裙襬的蕾絲花紋上裝飾著一粒粒小珍珠:低調奢華。上半身從領口到胸線、腰身,袖口,都裝飾上了華而不實的蕾絲,藍色水晶點綴在胸前兩道車縫線上;儘管現在的時尚主流是讓女性露出鎖骨的大寬領,但她的禮服仍保持傳統(tǒng)的高領,并在領口的蝴蝶結中間大氣地別上一塊八邊形的紅寶石。 侍女牽引下,車內人總算探出頭來,同樣戴著遮住上半邊臉薄紗的黑帽,不同之處在于她的帽頂邊緣插著三根對強烈對比的白色蓬松羽毛:應該是由國外進口的,因為鉳綵本地沒有這種羽毛的鳥類。 侍女小心翼翼地牽引著對方套著黑紗手套的左手,讓對方慢慢地走下階梯,直到穩(wěn)穩(wěn)地踩到地面上。 ──對于失去一隻手的人來說,這個舉動真的不容易。 那身極為奢華的禮服在右肩處特別縫上如玫瑰花般層層疊疊的蕾絲裝飾,不知道是因為了解到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失去整隻右手的肩部,所以乾脆在此處繡上最為華麗的裝飾,一副「如果想看的話就讓你們看個夠」的心態(tài)。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哥哥』?!?/br> 在下車后,女子隔著面紗,用僅存的左手拉起裙襬,淺淺屈膝行禮,與華麗的衣著給人帶來壓迫感所產生極大對比的,是她相對嬌小的身高與體態(tài),其身高甚至不及男子的胸膛,使她全身的打扮與其說是貴婦,看起來更像是精雕細琢的人偶。 「喔?」 在跟阿納伊打完招呼后,女子立刻注意到微微躲在阿納伊身后的女孩。 她緩步走向前去,對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面紗底下露出一抹微笑: 「拉馬斯(你好)?!?/br> 女孩雙瞳放大,退了半步;阿納伊雖然有些吃驚,但立刻就判斷出對方不是「今天」才知道那女孩的存在,于是稍微挖苦了一句: 「……你辨識人的能力還是分毫未減啊,」 女子保持著笑靨,摘下了頭上的紗面帽: 歲月彷彿完全在她身上凍結一般;九年過去了,她依然保持著如十三歲少女般稚嫩的五官與體態(tài),發(fā)型也像是刻意不曾改變似地,維持與睫毛平行一刀切的瀏海──不過身后的長發(fā)則不再保持在肩線附近,而是配合著身分地位留長到了腰際,以表示隨時有侍女幫忙梳理頭發(fā)。 除了背后的長發(fā),也還有一處改變──那是怎樣都無法維持原貌的地方;女子的右半邊臉龐覆蓋著眼罩。即使已經用了非常華麗的黑色綢緞與蕾絲,讓它與一般海盜臉上常見的粗糙眼罩無法相提并論,但依然改變不了女子失去右眼的事實。 「我只是少了一隻眼睛,不代表我什么都看不見啊,哥哥?!?/br> 她對著男子眨了眨左眼,那寶藍色般的眼眸依然清澈迷人。 從馬車上卸下兩個巨大皮箱后,侍女裝扮的女子向車伕示意,對方便拉起韁繩,駕駛馬車大回轉,往來時的方向驅車離開。 女子在暫時把皮箱安頓在地上,也趨步走向前來,雙手壓在下腹,深深地向阿納伊低頭行禮: 「娘嫻『琦茗』向您請安,頭家。」 「這里沒有外人,你應該先脫帽,琦茗?!?/br> 儘管失去的右眼不可能閃現出瞪人的目光,在女子右后方的侍女也趕緊摘下紗面帽,將帽子壓在雙手底下,重新向阿納伊呈四十五度鞠躬。 「失禮了,阿孃。頭家?!?/br> 「別沒事嚇唬人啊,『妮娜』。」 正如男人拋棄了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女子也要求他如此稱呼她。 「我也只有在她對哥哥失禮的時候才會說兩句,平常我們可是很要好的,對吧,琦茗?」 「是的,阿孃。」 看著未抬起頭來、名喚「琦茗」的侍女言行舉止,讓人很難相信「妮娜」的片面之詞。 「不過只是沒摘下帽子而已,這種小事怎么算失禮。」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依照「她們」的規(guī)矩,平常在外面行禮反而不可以摘下帽子、露出上半臉。 「在王都可不是這樣啊,哥哥,」妮娜將自己手上的帽子朝一旁隨意往后方遞出,琦茗立刻將她的帽子接手過來。 「現在還穿得一身黑的,就剩『我們家族』了。所以整個王國無論在哪,都認得出是『我們家族』的人;只要是一個人的恥辱,就是整個家族的恥辱。所以時時刻刻都不能忘了規(guī)矩;并且,只要我還活者,就沒人可以對哥哥失禮?!?/br> 說完一長串應該是在訓誡身后侍女的話,妮娜將目光從男子再度移回到女孩身上,瞇起左眼,對著蘇瑪依露出和善卻又意味深長的淺笑: 「所以,這孩子該算做是『家人』嗎?」 面對這個突兀的問題,阿納伊在短時間內給出的回答是: 「至少是這個農莊里的人?!?/br> 由于完全聽不懂兩人的對話,蘇瑪依只能皺起眉頭,驚疑不定地交互看向兩人。 總算注意到蘇瑪依的徬徨無助,阿納伊解釋道: 「『妮娜』蘇?卡?黑呀(她是『妮娜』)」 他頓了一下──因為他不曉得該如何用三言兩語解釋兩人之間的關係。 見到男子的窘狀,女子接續(xù)說道: 「辜利迪利?卡?那?苦?卡?雅庫(我是他的meimei)」 阿納伊知道她會一些魔族話,但他不曉得她能夠完整地講出一段句子。顯然她身旁的「侍女」發(fā)揮很大的作用。她的介紹儘管過于簡化,但仔細想想,蘇瑪依確實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細節(jié)。 她是他的「meimei」。這是他允諾過她的。 大概是確定眼前的女人與男子的關係,而且女子看起來對自己沒有敵意,蘇瑪依的表情也稍微放松了一點。 她學著剛才看到的侍女動作,將雙手壓在下腹,微微前傾上半身低頭道: 「蘇瑪依?卡?哈娜敢?姆。」 「嗚沙依(不是喔)?!?/br> 對于妮娜的否定,蘇瑪依抬起頭,歪臉表示疑惑。 妮娜伸出手,先拉著蘇瑪依的右手拈起右邊的裙擺,然后再調整她的左手拈起左裙擺。 「如果要成為我們家族的一份子,就應該保持優(yōu)雅大度。」 儘管蘇瑪依聽不懂妮娜講的這串陌生語言,她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重新模仿了妮娜剛才的動作,拈起兩邊的裙襬并將右腳后退一步,淺淺屈膝行禮。 「馬努(很好)?!?/br> 妮娜摸了摸蘇瑪依的頭,手指有意無意地撥開對方的瀏海,在看到光滑的額頭時眼神像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這身衣服也太寒酸了吧?你是故意讓她穿成這樣的嗎?」 她突然把手從蘇瑪依的頭部移往她的下腹并輕輕地一碰,把對方嚇了一大跳,夾住兩腿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底下還沒有襯衣……沒想到你有這樣的興趣啊,哥哥?」 面對妮娜狡詰的微笑,阿納伊只是平淡地說道: 「這里能用的材料就這么多了,我也沒有其他辦法?!?/br> 「怎么會呢?明明這里衣服多的是。啊、琦茗,先把行李搬到房間去?!?/br> 她一邊說著,一邊逕自往農莊內部走去。 從馬車卸下來的皮箱看起來都快比琦茗本人還要大,但她仍使足全力一手拎著一個地跟在兩人的后頭。蘇瑪依見狀,想要過去幫忙,旋即發(fā)現她對那些沉重的皮箱也莫可奈何,只能拿起擱在皮箱上的兩頂黑紗面帽,算是多少表現出誠意跟善意吧。 「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阿納伊跟在她的身旁問道。 「『meimei』想來見親愛的『哥哥』,需要有任何理由嗎?」 她笑著朝對方眨了眨左眼。 【任務等級☆☆☆☆:解決「meimei」的困擾】 由于圣教的代表色是白色,「圣教王國」便理所當然地崇尚白色;又因為麻布為淺褐色,只有棉布是白的,且白色容易看出臟污,能夠一直維持一身潔白便表示自己是穿得起棉製品、不用動手勞作的上層社會;穿在身上的衣服越白,越能表示自己的身分地位。這樣的風俗習慣已成為市民之間區(qū)分階級的潛規(guī)則。 ──直到王國的第一公主?葳海敏娜殿下遇害身亡。 為了表示哀悼,舉國上下,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穿上了黑色、至少是深色的衣服?!笓Q」是為了遮掩被眼淚哭花的妝容,貴族女性的帽子都在帽緣前面縫上一塊半透明的黑紗,既可以保持一定的視野,又不會被人看清自己容貌──也有一說是她們避免被別人發(fā)現自己沒有出現哀容,而刻意遮掩臉的上半部。 染色均勻的黑色綢緞、薄紗,乃至飾品配件,這些極為高級的材料,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負擔的起,無形之中,能夠時常穿著黑衣、戴上紗面帽也成為一種地位的象徵;這股風氣在葳海敏娜公主逝世多年后依然存在。 于是,「平民穿白衣,越白皙則顯得在平民中越尊貴;但真正的上流階級會穿著黑衣,用到越多染黑的絲綢與薄紗則地位越高」這種新的潛規(guī)則,就在王國境內定了下來。 「時尚」再度發(fā)生變化,同樣是來自于跟王室相關的事件: 國王恭爾拉茨陛下在與魔族的戰(zhàn)爭結束后便疾病纏身,熬了七年駕崩離世,享年六十三歲。 儲君?大王子亞克伯斯殿下即位。然而登基不足百日,旋即宣布讓位給弟弟阿爾讓殿下;在舉國一片驚愕、還不清楚亞克伯斯讓位理由之時,亞克伯斯本人已于某日睡夢中離奇驟逝。 二王子阿爾讓殿下戴上了王冠。大概是為了展示出自己繼位的正當性,他大刀闊斧地重新整頓官僚與軍隊體系,也意圖推動新的改革……全國百姓原以為政局終于能夠穩(wěn)定時,這位即位不到一年的新國王,在出宮狩獵時意外從馬背摔了下來,傷重不治。 最后,恭爾拉茨陛下僅存的血脈,小公主不得不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加冕登基成為女王──即今日的女王?蕾歐洛蕊陛下。 不僅女王本人接連遭遇父親與手足離世的打擊,整個王國也一直陷入在國喪的沉重情緒當中。 ──民間也出現傳言:王室的一連串噩耗,是魔王下的詛咒。 蕾歐洛蕊女王或許也是受到謠言影響,在處理完父兄的喪事后,旋即換上象徵王室及圣教的鑲橘紋雪白禮袍,并將宮內大部分裝飾品都換成白色,王宮大殿、鐘樓、外墻箭塔等原本的暗藍色屋瓦都改成白瓦;另外還下了一道敕令:如非家族事故等原因,平常時刻不得再穿著黑衣。希望藉此讓國家擺脫陰沉的氣氛。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連王宮都如此,民間也紛紛效仿,屋瓦能換成白色都換成白的,商家招牌以白色為底,日常使用的木質鍋碗瓢盆都漆上白色,衣著服飾當然也回到原本的崇尚白色,地方官員甚至把市井街道重新鋪上白色石板,到了這股風潮最鼎盛的時候,連女性之間都爭相比較誰的肌膚更白皙,以至于當時化妝用的鉛粉都供不應求。 一時之間,就連海外的商船都把這座位于亞溫帶的海港城市稱為「雪都」。 ──就算真的是魔王詛咒,有著象徵「圣教」的白色加持,這一連串悲劇應該能畫下句點。 由于女王的敕令,貴族們都不再穿著黑衣,但也恥于像盲目跟風的平民一樣穿上白衣,于是都穿起跟自己家徽相關色系的華服,富商財閥則是換上與海外貿易中取得的各色異國服飾,以凸顯自己事業(yè)版圖的宏大;王國的街頭總算繽紛多彩了起來。 只有一個家族,始終保持穿著黑衣、頂戴黑面紗帽的打扮。 除了因為她的家徽本身就是以黑色為底之外,更是因為在她的心中,「喪禮」永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