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松也不說別的，只盯著楊三道：“娘若有個(gè)好歹，咱們哥仨一塊死。”

    楊三有一會(huì)子沒說話，手里嘎吱嘎吱的捏著花生殼，他也不吃了，果仁和殼都碾碎了扔在地上。

    直到楊松走出去了，楊三忽得冷笑一聲，矮下身子蹲在楊母跟前，伸手拍了拍她一張皺巴老臉，滿手葷膩黏著花生紅衣碎屑都粘在了這張臉因養(yǎng)育兒子和cao勞農(nóng)事而生出的溝壑中。

    “娘啊，老六如今真是出息了，敢跟我這么說話，沒個(gè)大小的，你也不管管?！?/br>
    楊母哪里敢說話，楊三忽然覺得鞋面一暖，低頭一看。老人因驚懼而失禁，沿著床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來。

    “老臟貨！”楊三抬手就給了楊母一巴掌。

    “誒，老三，別這樣。”楊大笑著說。

    楊母倒進(jìn)床里，口中只喃喃喊著小六，間或還有一句三娘、小豆。

    眼下差不多是丑時(shí)了，街巷上雖寧靜，但臨安的夜從來沒有完全沉睡過。

    楊松從后門繞著走，就見胡娘子的粥鋪后邊彌漫著一團(tuán)白霧，米香若隱若現(xiàn)的，不多時(shí)就會(huì)浸潤這片街巷。

    院里模模糊糊傳出男女說話聲，有商有量的口吻，胡娘子年前招了贅，那男人楊松見過幾面，左手手掌缺了半截，沉默寡言卻也踏實(shí)肯干。

    再走幾步，楊松又聞見甜香。素日里，湯家的糖鋪不會(huì)這樣早就忙活起來，年下生意好，孩子要甜嘴，大人也難得手頭上松泛些，誰不想買孩子一張笑臉呢。

    湯家郎君來他這買花生、核桃做酥糖時(shí)結(jié)得都是現(xiàn)銀，只說如今賬面寬裕，街里街坊的，便也不拖欠他的。

    楊松早就算過賬了，他本想今年總算能過一個(gè)寬裕的好年了，能給阿娘做一身新衣，她就不會(huì)老是掛念著要穿壽衣了，還余一點(diǎn)銀子，給三娘買根簪子。

    玉的她不喜歡，金的他還買不起，還是買根空心的銀簪子實(shí)惠，她戴上也不怕丟，余下的銀錠子都存上，日后都交給她。

    楊松想著自己和娘的日子終于變好了，多虧了這條街面上的貴人，多虧了他當(dāng)時(shí)跌跌撞撞的拎著鰻魚站在了岑家食肆門口。

    這里早就比他的家更像一個(gè)家。

    岑家食肆年下這幾日只做午市，楊松聽公孫三娘說，江大人總帶著岑娘子四外去玩，楊松想想也是，攢了銀子不花也無用，正月里更熱鬧，也帶著老母和三娘去逛逛，吃吃茶看看戲什么的，人這一輩子總要得些趣味，全是苦哈哈的，死了也不能瞑目。

    趙嬸剛收拾了泔水就聽見有人敲門，門縫里見是楊松，就把門打開了。

    “阿松啊，怎么了？”

    “嬸子還有酒嗎？能不能先借我一壇。”楊松一邊說，看向了院內(nèi)。

    燈籠還亮堂著，只是燈油不足，有些將滅未滅的陰暗。

    阿山和阿田兩人喝得爛醉，瞿夫人給收拾了間房，剛讓小廝給弄進(jìn)去，趙嬸子等下也要去睡了。

    “有啊，怎么還沒喝過癮？”趙嬸說著，很快給楊松搬來了一壇子。

    “泉大人睡了嗎？”楊松遲疑著問。

    趙嬸覺得好笑，道：“按時(shí)辰嘛，該是睡了得，可按今兒這日子嘛，該是沒睡的?！?/br>
    這大好的日子，哪能為他這屁大的事情去打攪泉九。

    楊松有些臊，干巴巴的笑了笑，拿著酒要走。

    趙嬸子看他神色有異，就問：“阿松啊，怎么了？”

    楊松搖搖頭，道：“嬸子這酒多少錢？我明個(gè)還來?！?/br>
    “這酒有些貴，你是做什么用??？若是不打緊的事，我弄些廚上用的濁酒給你?！?/br>
    楊松忙把酒壇子遞回去，道：“好好，弄些最賤的酒就好?！?/br>
    第68章 賴床的清晨和犀角瓦子

    昨夜春宵昨夜夢, 一席冬雪落無痕。

    岑開致有時(shí)真很羨慕公孫三娘好覺，沾枕頭便睡，睡得極沉，醒來精神抖擻的, 總不似她一般, 夢里紅紗粉帳, 鶯歌燕語, 醒來渾身黏軟, 好生沒氣力。

    她想，總是近來與江星闊親昵纏綿太過的緣故。

    眼下也是岑開致一年中難得懶憊的時(shí)候, 她正蜷在床褥中賴床呢，公孫三娘已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在打水燒水了，將江星闊送來三個(gè)暖水瓶一一灌滿, 擱到岑開致和錢阿姥房門口。

    這暖水瓶聽說是大食國進(jìn)來的玻璃凈瓶為膽, 水銀為裹, 睡前滾水裝進(jìn)去，到了天明還溫?zé)崮? 有了這三個(gè)暖水瓶, 吃喝洗漱都便利好些。

    泉九和瞿青容成婚, 江星闊送的禮物里頭也有一對暖水瓶。瞿青容一下就瞧出這東西的好處來, 放了一個(gè)在雙親房中, 方便他們起夜吃水。

    瞿青容正對鏡梳妝，泉九倒同岑開致一個(gè)情狀，懶洋洋的癱在床上，臉上既有殘余的歡欣, 也有兩個(gè)黑沉沉的烏眼圈。

    銅鏡中映出瞿青容一夜未眠卻神采奕奕的面孔, 眼波流轉(zhuǎn)間, 難得見到一抹媚意。

    “唉，難怪說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了。”泉九感慨。

    瞿青容擱下炭筆，含笑覷了他一眼，道：“昨晚也不知是誰一會(huì)受不住，一會(huì)又食髓知味不節(jié)制的纏鬧我，眼下餮足了，說起風(fēng)涼話來了?！?/br>
    “胡講！我哪有，分明是你?！比疟е浾頁跄槪瑦灺晲灇獾恼f。

    幸好他們獨(dú)住小院，胡鬧一夜，吟哦不斷也沒人知曉。

    瞿青容戲謔的道：“好好，是我是我。喝點(diǎn)水潤潤嗓，好起來拜公婆了。”

    泉九羞惱的起身，雙膝還跪在床上，作為一個(gè)男人，他身上也忒白了些，那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紅痕落在上頭，襯著精瘦肌rou的走勢，唯有幾分男色可餐的意味。

    泉九邊穿衣裳邊很沒底氣的說：“在外頭可別說漏嘴啊?！?/br>
    瞿青容哼笑道：“我又不似你們男人，湊在一塊盡說些床笫之事。不過，可以同開致交流一下?！?/br>
    泉九大驚失色，瞿青容已經(jīng)走出門了，他衣衫不整的追出去，嚷道：“不許啊，不許！”

    他吼得響亮，似乎把剛睡了個(gè)回籠覺的岑開致也震了一震。

    岑開致睡飽了，梳洗完畢起床時(shí)，公孫三娘以從外頭回來了，正扶著楊母邁過門檻。

    “楊松也不知哪去了，把老娘寄在胡娘子店里，我把她帶咱們這來，同阿姥就個(gè)伴。早間想吃什么，我去胡娘子那買些粥水來吃吧。”

    “你們都吃過了，那我自己去她鋪?zhàn)永镫S便吃些。楊阿娘你吃了嗎？”岑開致問。

    楊母雖不會(huì)說官話，但問她吃沒吃還是懂得，就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好，阿姥定在灶下烤火?！贬_致說著出了門，往粥鋪?zhàn)呷ァ?/br>
    粥鋪此時(shí)剛走了一波客人，只剩馮娘子帶著小兒在吃粥，岑開致見她便點(diǎn)頭笑笑。

    一轉(zhuǎn)臉就瞧見個(gè)男人立在她跟前，正是入贅胡家的沈平，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大眼闊鼻，留著短密的胡茬。

    “岑娘子吃什么粥？”

    “來碗紅棗桂圓粥便好。”

    沈平?jīng)]多說一個(gè)字，轉(zhuǎn)身去后廚了，過了會(huì)子，送粥出來的就是胡娘子了。

    細(xì)論起來，胡娘子的面容并不很美，但一顰一笑之間總有幾分嫵媚風(fēng)情，街面上的潑皮一向好占她嘴上便宜，如今見她再為人婦，夫君卻是個(gè)平平無奇的殘廢，終日只藏在粥鋪灶旁忙活，不由得叫人覺得心中不平。

    好比是一塊嫩rou不留神掉進(jìn)了狗嘴里，吃不著的人捶胸頓足的那叫一個(gè)恨吶！一時(shí)間傳出好些難聽的閑言碎語，說胡娘子招沈平做伙計(jì)本就是守寡熬不住了。錢阿姥聽了幾番，覺得著實(shí)不像話，出面呵斥，因曉得她是泉九干親，人家不敢將她怎么地，只回嘴叫她個(gè)老貨別多事。

    胡娘子看起來心情不錯(cuò)，并未受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影響，給岑開致的粥碗里添了勺紅糖，笑著問她：“致娘，我聽三娘說你明晚要跟江大人去犀角瓦子的蓮花棚里看耍戲法，你瞧了同我說說好賴，若是有趣，順便幫我訂兩張戲票來。”

    這不過是隨手就能幫的事，岑開致自然答允，胡娘子又道：“略過得去的座次就成，那二樓雅間的價(jià)錢可是吃不消的?！?/br>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楊松悶頭走了進(jìn)來，胡娘子道：“三娘把你娘接去食肆了?！?/br>
    岑開致見他神色有些不對，道：“楊松，怎么了？”

    楊松勉強(qiáng)笑了笑，道：“大哥三哥來找我，我給他們薦了份差事，這才回來。”

    岑開致吃完粥水，正見回了家又折返回來要去食肆接老娘的楊松，他手里正抓著一個(gè)臟兮兮的錢袋子。

    岑開致與楊松同路回去，掃了一眼，問：“是你的存銀？想叫三娘替你收著嗎？你那倆哥哥這回來不是求你找差事這么簡單的吧？”

    楊松苦笑，道：“什么都瞞不過岑娘子，還好我把存銀都埋后院菜圃里了，早間去犀角瓦子收了筆賬，交了一點(diǎn)錢給他們，這才同意找份差事來做。可若做的不順心，只怕還要來折騰我和我娘?！?/br>
    犀角瓦子本有固定的炒貨生意，不過楊松尋得山間一片老榧林，結(jié)出的香榧果子極好，江星闊嘗過都要了兩斤回去給李氏，文豆守了人家管事三日，才逮到空讓他一嘗。

    香榧的滋味有股說不上的山野氣，酥松可口，愛的人極愛，這才同犀角瓦子有了買賣來往。

    “你找得什么差事？”岑開致問。

    “犀角瓦子正招勞力呢。你也曉得瓦子里養(yǎng)著些唱曲的小娘子們，晨起倚在欄桿上，落了張巾帕下來，掉在我三哥腦袋上，他便走不動(dòng)道了?！睏钏煽嘈Γ溃骸罢f起來還真是要謝謝人家，不若如此，哪里勾得住我兩個(gè)哥哥?！?/br>
    第69章 蛋餃兩吃和風(fēng)水

    岑開致只覺這事兒沒這么好解決, 道：“瓦子里的熱鬧是給使銀子的人去瞧的，哪里是給他們掙銀子的苦力張羅的。他們?nèi)暨€是從前的心性，我瞧他們熬不過幾日?！?/br>
    楊松嘆了口氣，走進(jìn)食肆?xí)r卻擠出一張笑臉, 道：“娘, 我把大哥三哥都安置妥當(dāng)了?！?/br>
    楊母看著他, 并沒什么喜悅的表情, 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 做娘的還能不清楚他們的秉性？楊母是不信的。

    炒貨的生意這幾日最熱乎，楊松的鋪?zhàn)永镫x不得人, 便帶著楊母先回去了。

    走了幾步，遠(yuǎn)遠(yuǎn)見鋪?zhàn)娱T開著，楊松嚇一跳, 跑進(jìn)去才見是文豆回來了, 正一包包的捆扎香榧、榛子和核桃呢。

    “大哥大娘哪去了？”文豆關(guān)切的問。

    楊松答說剛從食肆回來, 文豆將幾樣貴價(jià)炒貨擱在籃子下邊，又抓了把花生、瓜子鋪在上邊, 道：“秦寺正昨個(gè)在喜宴上管我訂了些炒貨, 我這就給他送去?！?/br>
    上頭這些花生瓜子, 應(yīng)該是送秦寺正的添頭。

    楊松又抓了一大把的蠶豆, 道：“路上小心些。”

    他日日要叮囑, 文豆點(diǎn)點(diǎn)頭，將手邊一包透著甜香的薄脆餅遞給了楊母。

    “早間同阿駒去吃油條果子，那家食肆好大個(gè)鏊子擺在門口，面糊里和了些雞蛋、芝麻, 澆出這一張張脆薄餅子來, 極焦香。我見好多人都是一疊一疊的買回去, 說是孝敬長輩最好，沒牙食著也不妨什么?！?/br>
    文豆見楊母淚花都出來了，難為情的撓撓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道：“這有什么，大娘還給我做衣裳哩！我往后還孝敬您哩！”

    瞧著文豆跑遠(yuǎn)的背影，楊母抹了把眼淚，道：“銀子都給三娘了吧？”

    楊松點(diǎn)點(diǎn)頭，道：“等文豆回來，我讓他把銀子也挪個(gè)地兒。三哥老鼠般會(huì)搗洞的人，我也怪怕的?！?/br>
    家人，好似也不一定要是血脈至親，有時(shí)這血脈至親，也不定就是家人。

    閑時(shí)，岑開致領(lǐng)著阿囡在小炭爐上做蛋餃，長筷子夾一塊豬油rou將圓勺滑過一遍，放到火上烤。

    錢阿姥養(yǎng)得母雞各個(gè)爭氣，開的又是食肆，殘羹剩飯叫它們吃得比有些人家都好，一氣的下那雙黃蛋，蛋黃橘燦如日。近旁人家做親有喜事，都愛叫阿姥存著雞蛋給他們。

    不過年下這批蛋，阿姥不打算賣了，她要留著給自己人吃的。岑開致瞧著摞成小山的雞蛋，動(dòng)了要做蛋餃的心思。

    “不能烤太久，太熱了蛋一下就熟了，動(dòng)不了，厚厚一塊，做不成薄皮的餃子模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