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陌生
「隨他去吧。」 他的手指隨著話落輕敲了下桌面,彷彿下達審判的法官敲響法槌。 程鳳臺挑挑眉,意料之外,卻也不難想像。但他沒有發(fā)現,曹貴修的眼眶卻微微濕潤了些。程美心跟了他老子時,他沒哭;戰(zhàn)場上死了好些個兄弟,他也沒哭,但今兒,聽得杜洛城好些個事,竟讓他泛起些淚。 曹貴修眨眨眼,不愿讓程鳳臺看見他這般狼狽模樣,沒曾想程鳳臺收進了眼底,但他選擇默不作聲。直到曹貴修再次看向他時,他的眼神已經不見剛才的脆弱模樣,反而生了些堅定。 「你說這杜七給你下了什么蠱?在戰(zhàn)場上沒少惦念著他吧?」 「老頭子以前??湮?,說我在戰(zhàn)場上像匹狼,咬住獵物就死死不放?!共苜F修的記憶回到了許久以前,是他發(fā)現程美心入了曹家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我拚死拚活、九死一生,就是為了回來娶程美心?!?/br> 「后來都知道她跟了老頭子,但我這打仗的架式,反而更有勁了?!顾L吁一口氣,彷彿感受到戰(zhàn)場上的火藥味、砲火轟炸時,從地面上震起的砂石?!钢蠛瞄L一段時間,我沉迷于戰(zhàn)場、喜歡殺戮,看著血我就興奮,一下戰(zhàn)場就覺著生活枯燥乏味。」 「我以為是我太愛打仗了,我這個人、這身,就是為了在戰(zhàn)場上廝殺,有仗我就打,甚至不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隨后,他的腦袋浮起了杜洛城那張面孔,一身文學才氣,但眉眼中卻有不可忽視的堅韌,像一株開在紅磚墻縫隙中的草,風雨飄搖、依然堅定。 復用腦里每一根神經描繪起告別的那一刻,他抿起薄唇的隱忍,以及他眼里泛起的淚花,如泣如訴,支離破碎之感在他那副鏡片的反光下仍然一覽無遺。 「??沒想著,那是因為我心里空落落的。打仗僅是個外皮,里面沒裝東西,自然就只感覺得到打仗?!顾闹俸∮科痍囮嚺鳎劭粲帜釢?,「無論如何,有些人是只進不出的,我別無選擇,卻可以給他這機會?!?/br> 「所以,隨他吧?!共苜F修斟滿了酒杯、一飲而盡、一杯接著一杯,愁緒是一條連綿不斷的絲線,扯著扯著卻不會有盡頭,他的剪子不在身邊,難以斷了這憂愁。 程鳳臺沉吟了一會兒,聞言就知對方心意已決,可他偏偏又聽出了一份不甘。曹貴修這人心底越是在乎、嘴上卻越不在乎。 于是,他咧起嘴角,故意含笑說道:「你忌妒了。」 果然,曹貴修立馬挪了挪身子,眼神撇開看向別處,他也勾起一邊的嘴角,「我為什么要因為一個小日本人就忌妒?小娘舅,你還不夠了解我??」 「杜洛城一個死要面子的文化人,能頂著被罵親日的臭名聲,跟雪之誠成雙入對,他們整日喝花酒、聽戲,雪之誠甚至幫杜洛城他爹推去做日本官的差事?!钩跳P臺搖搖頭,裝作悠間地看向手中的空酒杯,再抬頭,挑撥地直直看向曹貴修那深邃不見底的雙眸,「你可以嗎?」 忽然,一個響如雷聲的爆炸音傳來,程鳳臺眼前已然空無一物,是曹貴修猛地站起身,一手將這木桌給掀了。玻璃容器紛紛墜地而發(fā)出了不小的聲響,椅子也被撞倒,地板上幾乎要被砸出一個洞。 「他媽的,程鳳臺?!共苜F修從腰帶上拔出了手槍,直指著程鳳臺的腦門,「你是存心來挑撥的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程鳳臺見到槍口也不慌,他一把抓住了槍管,咬字清晰地說道:「我只是不忍心看大公子欺騙自己?!?/br> 「我?欺騙自己?」曹貴修把他的手推開,拿著手槍在胸脯上拍了拍,金屬碰撞的聲音清晰可聞,可知力道之大?!脯F在在打仗,我怎么見他?我又該拿他怎么辦?是,我就是他媽的忌妒了,忌妒那姓九條的死傢伙不用上戰(zhàn)場,可以陪在他身邊!」 他猛地一拉,將槍上了膛,眼神里盡是嗜血的殺氣。「我恨不得一槍崩死那cao他媽的死鬼子,但他死了,杜洛城絕對不會原諒我,他說我倒楣,是,我就是活該,我就是個冤大頭,上輩子喪盡天良干壞事,這輩子才會將情根落在一個渾身臭毛病的文人上,他媽的!」 又是那種陌生感,那種在前往絡子嶺路上的陌生感,教他無力回天、將他推入冰窖的陌生感。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腦海中浮現的記憶正在坍縮、消逝。 曹貴修抬手,一槍射在了木桌的桌腳上,子彈撞擊在堅硬的木頭上,然后穿梭、直至在地上無力地反彈,火藥燃燒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他扔掉手槍、深吸一口氣,這個時候只有這種味道,才能讓他以為自己在戰(zhàn)場上、喚起那刻在基因內、打仗時一貫的冷靜。 程鳳臺始終坐在椅子上,曹貴修能起那么大的反應,他雖有些嚇著,卻也暗自想道,他使曹貴修重新在乎回杜洛城,又或者他根本沒不在乎過,程鳳臺只是撕下了他的面具。 曹貴修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原本因怒氣而高聳的肩膀漸漸緩和,眼里的戾氣逐漸消散,腦海里那些畫面逐漸回歸,待在它們原有的位置上。 他們任著空氣的硝煙味瀰漫,不發(fā)一語。 「去你大爺的,你們在我寨子里干什么?」兩個壯漢撞開了木門,古大犁跟隨其后而進入了屋內,看見地上滿片狼藉,和他們板著臉的模樣,怒火向心里邊生?!改銈儾皇窃谟懻撌虑閱??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敢在這里搞破壞,要不下次你們都別來了!」 「大犁meimei別生氣,我們只是之間有些誤會。」程鳳臺微笑安撫道,邊看向曹貴修,沒想到對方只是搖搖頭。 「去他媽的誤會!」他從地上撿起手槍,走出了這個房間,留下一臉錯愕的其他人。 「這曹貴修干嘛???他奶奶的,你招惹他了?」古大犁瞪大雙眼,滿是不解地看向程鳳臺,又看看地上已經廢掉的木桌和滿地的玻璃碎片。「這桌子跟玻璃盤子可以值好幾個錢,你要賠我啊。」 「還不都搶來的??」程鳳臺撇撇嘴道,見古大犁好似聽到了,用兇猛的眼神瞪著他,他才立馬換上方才的笑容。「是,我絕對一一賠給你。」 - 曹貴修一到室外,守在門口的孫副官立馬上前,他剛才也聽到了屋內的聲響,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座,你??」 「開車,回軍營!」他一邊將手槍插回口袋,一邊走向車子,滿臉的不悅讓一向畏懼自家?guī)熥膶O副官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替曹貴修開了門,自己再坐到駕駛座,然后駛出了絡子嶺。 他偷偷透過后照鏡看了眼曹貴修,鏡子里的那人翹著腿、雙手抱胸,眼神凜凜地看著窗外飛速而過的景色,嘴角若有似無地動了動。 然后,他咧起了嘴角,先是哼笑了幾聲,再放聲笑道。 「好你個程鳳臺,我還真上了你的當?!共苜F修喃喃地說道,「只可惜,如果不是他本人親自來找我,我還是不會動搖的?!?/br> 孫副官不知道他所指為何,只能繼續(xù)裝作沒有聽見地繼續(xù)開著車。 車子逐漸駛離山區(qū),曹貴修又見了來時的景象,但那陌生感卻消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悄然泛起的酸澀與苦悶。 只有在杜洛城這里、只有心里還裝著杜洛城、只有想起杜洛城,他才能拾回對過往日子的熟悉。 但他剛才險些丟了這份情,是因為他嘗試將杜洛城拋諸腦后,卻又在認知到自己仍沒有辦法忘記這一切時,即使將所有給撈了回來。 曹貴修閉上雙眼,心里的遲疑與猶豫也全都隨著車子的駛離而遠去,化作一行字句深植在他的腦內── 杜洛城是他的全部啊。